三、为六爷爷过八十大寿,伯伯亲自下厨做家乡菜
如果不是有1952年8月的这照片,如果不是看见照片上我坐在伯伯身边用筷子夹起长长的面条在“埋头苦干”,为六爷爷庆八十大寿这件事,我已经完全淡忘了。那个年代,我们与伯伯虽然朝夕相处,也是难得拍张照片的。如果不是当时伯伯的警卫秘书何谦,就不会有这样一张照片留下来。当然,这一定是伯伯、七妈事先安排让拍的。可以想见,对这次宴请,他们是很当回事的!看着照片,往事一幕接着一幕浮上心头……
1952年,六爷爷八十大寿,伯伯在西花厅请家人共吃寿面
我上师大女附中的那几年,周六回到中南海,有时自己碰见,有时听工作人员说,伯伯又接我六爷爷到西花厅来了。 伯伯与六爷爷坐在客厅里,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注意过,他们谈话,谈及清末民初政府各级机构的建制,各级官吏工资安排等等问题。六爷爷讲解得十分仔细,伯伯也听得十分认真、专注,还不时用纸笔记下什么,像一名求知欲极强的学生。我心里常想,六爷爷讲的那些东西,伯伯并不是非要向老人家请教才会知道的,平时他是没空,可是只要他开开口,请哪位秘书查一查,都是非常方便的事。伯伯之所以如此认真地请教六爷爷,当然有他“处处留心皆学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好学的一面,但是不是也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在抚慰六爷爷的心,让六爷爷感到自己老有所为而非老朽。果然,后来听华章哥哥说,每回六爷爷到西花厅与伯伯谈过一次话,回去都要高兴好几天,直说自己真想不到临老临老,还能为当总理的侄儿出点力。 1952年4月的一个周六傍晚,我从学校回来,刚进西花厅大门,就被院内的那几株海棠树迷住了。满树海棠花怒放,在火红的夕阳中如霞似云,春风摇动着花枝,一只只蜜蜂在花丛中哼唱着飞舞。正巧遇到伯伯下汽车进门,我便像往常一样陪他在院里海棠树下散步。 望着满树满枝花姿正艳的海棠,我忍不住唱起在学校刚学会的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伯伯也神情轻松地随着旋律哼唱起来,右手还微微抬起打着拍子。我心里开心,又说开傻话:“伯伯,这么美的花,要是永远开不败该多好呀!” “花开便有花落时。这是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嘛!人不也是一样嘛,有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也有无法抗拒的老年时代的到来。”伯伯顿了一下,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明天去看你爸爸妈妈,记得给我带句话。” “什么话呀?”我一向是直言快语。 “你对爸爸妈妈说,就说我说的,六爷爷年纪大了,他们有空常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人老了,太冷清就更想老家了。” 我点点头,忍不住问道:“伯伯,是不是六爷爷也想回扬州啦?” “不是。在扬州的恩夔是你六爷爷的独生子,他已经去世了。六爷爷到扬州只能看到几个孙子。” “这倒是。”我知道心细的伯伯担心六爷爷难以承受老年丧子的打击,早已征求过六爷爷的意见,除了孙子华章外,又把他的曾孙周国镇从扬州接到北京,一边上学一边陪伴老人家,而国镇的一切开销,包括吃穿及上学的费用,由伯伯和国镇的五叔、在北京工作的周华章共同承担。“伯伯,是不是六爷爷又向你提出想去绍兴故居看望?”因为我听爸爸说过,去年六爷爷曾向我伯伯提出过,这里生活虽然有人照顾,吃住不愁,但是人老了总是念旧,他想趁绍兴老家还有些故旧亲朋健在时,回到离开许久的故乡看一看。 有一回伯伯把我六爷爷又接进西花厅,爸爸一旁作陪,伯伯话语婉转,只是原则依旧:“我派人送您老人家回绍兴这并不难。可是,只要知道您回去了,绍兴县政府能不出面吗?他们一定会给您特殊的接待和照顾。这样无形中就给当地政府增加负担,也影响人家的正常工作。再说,我作为国家的总理,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一向反对‘衣锦还乡’的旧习俗,希望在全党、全国树立起四海为家的新风尚。您老人家看,我如果这样要求别人,是不是就应该首先从自己家里人要求起?否则我再说什么也没有力量,对不对?” 六爷爷当然有些失落,但他毕竟是位见过世面且很有自制力的老人,他不愿让当总理的侄儿太为难,便不再坚持回故乡省亲的事。不过,思乡之情,并不易解脱,所以我猜想六爷爷现在又提出想回绍兴了。 伯伯摇摇头,话说得十分动情:“没有!你六爷爷真是位识大体顾大局的人,这一年多来,他再没向我提出回故乡的事。其实,我心里明白,老人家到了风烛残年,只会越来越想念家乡和家中的亲人。我工作太忙无法分身,没法经常陪陪你六爷爷,只有请你爸爸妈妈多尽点心了。” 第二天,我把伯伯的话转述给爸爸,爸爸眼里顿时浮起理解的目光,急忙收拾几样食品,招呼我:“秉德,走,咱爷俩这就去看你六爷爷!”坐在公共汽车上,与我挨肩坐的爸爸轻声跟我说了一路:“你伯伯这么忙,心里还总惦着你六爷爷,接他到西花厅,请他去颐和园,送票让老人家去听越剧。他对老人家的一片孝心、一片真情,具体实在。只可惜你爷爷奶奶去世早,如果他们能够活到今天,还不知会多高兴多欣慰呢!” 1952年8月的一天,西花厅里热闹非凡。那天是伯伯亲自安排的,让我们一家和六爷爷的孙子华章、曾孙国镇,都到西花厅里参加家宴,为六爷爷做八十大寿。 我开始真有点百思不解:六爷爷今天明明是79岁嘛,怎么说是做八十大寿呢?我看伯伯与六爷爷谈兴正浓,便悄悄问坐在一边的爸爸是不是算错了年份。爸爸耐心地告诉我,你这个实心眼也没错,六爷爷今年确实是79岁,但是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做寿都是“做九不做十”。我还有点想不通,心里暗暗嘀咕:现在是在北京呀,伯伯不是最提倡新风尚的嘛,怎么在这件事却循着旧习俗呢!对于15岁的我,还不懂得伯伯对长辈的那种尊重和孝心。 “可以吃饭了!”听见伯伯的招呼声,客厅里的人抬头一看,不觉都有些意外,刚才还穿着洁白短袖衣的伯伯,此刻胸前扎上了一条白布围裙,手里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菜碟,他动作利落地往桌上一放,大声说:“秉德、华章,快扶六爷爷入席,大家一起入席。今天是为了给六爷爷祝寿,我特意做了两道家乡菜:绍兴梅干菜烧肉,淮安清炖狮子头。味道地道不地道,要请六伯您老人家打分了。” 六爷爷满面笑容地先夹了一筷子梅干菜,放进嘴就连连点头。 第二年的9月2日,六爷爷患老年性气管炎在北京去世了。伯伯、七妈带了我们全家,一块去北京厂桥路北的殡仪馆嘉兴寺向六爷爷的遗体三鞠躬,是伯伯主持的入殓仪式。过了四天,为六爷爷出殡时,伯伯太忙,实在无法亲自来,是由七妈带着我们全家老小,亲自送灵到北京东郊第一人民公墓,并为六爷爷的墓地铲下了第一锹土。 记得弟弟妹妹小,好像还有点怕,总往爸爸妈妈身后躲。我没有一点怕意,因为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为老人送葬入土了。1944年11月,我们家搬到天津的第二年,四奶奶去世了,那时妈妈刚生了妹妹秉宜还没出满月,就由我这个7岁的长孙女替我妈妈为四奶奶守灵。 记得在小院子里,我和爸爸并排跪在四奶奶的棺木边,亲戚朋友街坊四邻上门来吊唁时,我和爸爸就磕头还礼。一则我小,还不太懂死亡是什么意思,加上我与四奶奶相处不长时间,没有太深的感情,觉着应该哭,可眼睛干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想掉泪的难受劲。可是转眼偷偷一看,跪在身边的爸爸眼角的泪珠不断,我立刻像小猫抓心,觉得自己不哭太不对了,即便爸爸不说,邻居不讲,班里的同学看到了,也会笑话我没肝没肺,于是,赶紧低着头,悄悄用手指在嘴里蘸点口水往眼睛下边抹。我真是第一次看见爸爸哭,我真没想到爸爸也会哭,更没想到失去四奶奶,他会哭得那么伤心! 至今我还记得,我们披麻戴孝把四奶奶的棺材送到墓地下葬时,爸爸还带着我和弟弟把带来的小馒头咬一口后再丢到墓坑里,说这是规矩,活着的人咬过的馒头,死了的四奶奶才能接着…… 四奶奶是伯伯和爸爸的亲伯母,他们在天津南开上学时,得到她的多年照顾。四奶奶去世后,爸爸曾经写信到重庆告诉了伯伯。抗战时期,伯伯未能赶来天津守在老人身旁。现在六爷爷去世,伯伯有条件照应了。伯伯、七妈悲痛肃穆的神情,简洁又不失庄重的仪式,让16岁的我记了一辈子。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