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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十年走过的路

时间:2024-01-02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作者薛源 点击:
2023年是金宇澄长篇小说《繁花》,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第十年。十年来,热度始终不减。至今加印56次,是百万级畅销书。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这是金宇澄小说《繁花》的第一句,也是王家卫导演的电视剧《繁花》的开篇。 为什么给小说起名叫繁花?金宇澄
 
 
2023年是金宇澄长篇小说《繁花》,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第十年。十年来,热度始终不减。至今加印56次,是百万级畅销书。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这是金宇澄小说《繁花》的第一句,也是王家卫导演的电视剧《繁花》的开篇。
 
为什么给小说起名叫“繁花”?金宇澄自己说:“繁花就像星星点点生命力特强的一朵朵小花,好比树上闪烁小灯,这个亮起那个暗下,是这种味道。”小说中两条时空线交织,1960、70年代的回忆与1990年代的故事交替上演。前有阿宝、沪生、小毛、姝华等人的过往,后有汪小姐、梅瑞、李李次第登场。大时代下,各个人物确如星星点点的小花,拼凑了一幅时代的拼图。
 
但在记录上海生活的散文集《洗牌年代》里,金宇澄还给过“繁花”的另一种解释:“我曾画过一个彩色俯瞰图,每一种颜色代表一种房型,纸上就出现了小花园那种丰富繁密感。”老式里弄、新式里弄、联排别墅与独栋洋房交织,里弄的空隙处是加建的本地房子。上海特有的住房形态、广阔细密的生活场景,搭建了一个个时代舞台,与人物的命运一起书写着城市的故事。
 
 小说《繁花》共31章,阿宝、沪生和小毛是贯穿首尾的三个主要人物。儿时的阿宝住在思南路,沪生住在茂名路,小毛住在大自鸣钟,看似只是路名和地名,但对上海地理稍有了解的人,已可读出三人的家庭背景。
 
《繁花》的开篇,有这样一段描述:“当年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中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有祖父独幢洋房一角....东南风一劲,黄浦江的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
 
这是典型的“上只角”才有的风景。祖父是资本家,阿宝住在思南路的独栋洋房里。思南路原名马思南路,得名于法国音乐家马思南(Jules Massenet,现译作儒勒·马斯奈)。与思南路交汇的淮海路、皋兰路和香山路在租界时期分别名为霞飞路、高乃依路和莫里哀路——从这些名字里就可以看出法租界时期的印记。


 
金宇澄的父亲出生江苏富户,也曾做过地下工作,阿宝的家世过往里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他曾回忆他的小时候,住在亚尔培路,也就是就是今天的陕西南路。1960年代,这条路上仍有逃亡来的白俄开的店:牛奶店、美发店、花店……尤其是花店,在上海之外的城市简直闻所未闻,但这条短短的路上就有两家。
 
相比于卢湾、静安一带生活条件优渥的“上只角”,小毛居住的大自鸣钟地区,是典型的“下只角”。沿着苏州河两岸,这里是上海最早的工业区,各种制造业人口集。大自鸣钟就是1920年代时的日本内外棉厂修建。工人没有财力买表,因而大自鸣钟一响,就知道要上工了。久而久之,“大自鸣钟”成了这一代的地名。1958年,这座高14米的高塔被拆除,但“大自鸣钟”的名称仍被沿用。
 
关于“下只角”,有“三湾一弄”的说法。上海地名命名里,当河道发生急转弯,凸出的一面就命名为“嘴”,凹进的一面则命名为“湾”。从北新泾到长寿路桥一段,苏州河曲折多弯,“三湾一弄”的朱家湾、潭子湾、潘家湾在浜北,药水弄在浜南。从20世纪初到1940年代,大量苏北难民来到上海讨生活,最开始就在河边用草席和竹竿搭起的简易房屋“滚地龙”,稍稳定了就建起棚户,久而久之,“三湾一弄”就成了有名的棚户区。
 
在过去,从上海的“下只角”搬到“上只角”,意味着阶层跃升。《上海滩》里丁力的愿望就是把家从闸北搬到霞飞路或者静安。一直到1980年代,程乃珊的小说《穷街》里,“下只角”的女孩还在千方百计嫁入“上只角”。在《繁花》中,家住“下只角”的小毛因为和阿宝、沪生结识,第一次吃面包、寄出了人生中第一封信也是唯一一封信。
 
空军干部家庭出身的沪生居住在茂名路。茂名路呈南北向,与东西向的淮海路交相贯通。锦江饭店、兰心大戏院、国泰电影院都在这两条路的交汇地带。沪生与小毛也正因在淮海路上排队买国泰电影院的票而结识。
 
买完电影票,小毛从国泰电影院回家,金宇澄详细交代了路径:“小毛穿过长乐路凡尔登花园……走出陕西路弄口,右手边,就是24路车站,这是沪生指点的路线。小毛满足,也因为第一次吃到面包,等电车到达长寿路,小毛下来,眼看电车继续朝北,像面包一样离开,带走奶油香草气味。附近就是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面药水弄,终点站靠苏州河,这是小毛熟悉的地盘。”
 
 
沪生与小毛的第一次结伴同游是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沪生来到了小毛生活的西康路。这里是上海最普通人生活的地方。小毛家住在一条典型的上海新式弄堂里:一楼是理发店,二楼是银凤家和爷叔家,三楼是小毛家。弄堂是上海独有的半私密、半公开的空间,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都居住在这种半开放的狭小空间里。小毛排队买的电影票是给二楼银凤的,她的老公是海员,出海要半年才能回来。因而花一笔稍嫌奢侈的钱买一张电影票,算是小夫妻告别的某种仪式。
 
国泰电影院是在小说《繁花》中不断出现的地标。这座始建于1930年的电影院是老上海最豪华的影院之一。电影院是典型装饰艺术风格,内部借鉴了1920年代美国“电影宫”(Movie Palace)的模式,有皮座椅,还有冷气,墙上挂着装了镜框的影星大照片。建国前,这里是头轮影院,票价比附近的二轮、三轮影院要高上许多。王安忆曾经写过,虽然淮海电影院也在附近,但情形却大不相同,两个电影院代表了两种不同阶层的市民生活。建国后,电影《王子复仇记》《百万英镑》《偷自行车的人》和《罗马假日》就是在这里与上海人见面,让爱时髦的青年男女纷纷模仿起格利高里·派克和赫本的打扮。
 
沿着电影院朝北,就来到了翼风航模店,这是沪生带着小毛光顾的地方。与中外航模形成对照,家住“下只角”的小毛,日常的游戏活动是在香烟摊买香烟牌子,和伙伴们一起斗牌。
 
资本主义家庭出生的阿宝的生活则显得更不同。小时候,爷爷会开车到南昌路幼稚园接上他,然后去城隍庙吃点心,兜一圈风再回来。阿宝远在香港的哥哥给他写信,先是给他寄了一张玛丽亚·卡拉斯(Maria Callas)的歌剧唱片,后来回信,问的是:“淮海路瑞金路口那个绿袋房(台球房)还在吗?”
 
那时候,阿宝喜欢到淮海路伟民集邮社看邮票。私人集邮社 “伟民”和“华外”,是1960、70年代长大的一代上海人的回忆。邮票社外常常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与二十多年后的股票热相呼应,早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人们对拨动命运、奇迹降临的期待,就已经凝聚在邮票的方寸之间。
 
王家卫说,《繁花》一共有31章,没有连贯的故事,表面是饮食男女,里面是山河岁月、时代变迁。最初他拿到手,也不知如何是好。
 
王家卫在出生在上海。1960年代初,5岁的王家卫离开淮海路弄堂,跟随父母去了香港。后来他当了导演,《阿飞正传》《花样年华》和《2046》拍的都是一代上海人在香港的故事。《花样年华》和《阿飞正传》里,潘迪华扮演的角色,讲的是一口老派上海话。用王家卫的话说,这几部电影里,他拍的是父母口中的上海。
 
自己离开后的上海什么样?王家卫不知道,但金宇澄说,《繁花》的故事,就续着王家卫电影《阿飞正传》开始。《繁花》出版十年热度不减,大概是因为这十年来轰轰烈烈的城市发展与城市转型,似乎都可以在书中人物和城市的命运变迁里,获得某种心有戚戚焉。
 
书里阿宝、沪生和小毛的命运转折发生在1970年代。阿宝搬去普陀区的曹杨新村“两万户”。沪生家里生变故,俩兄弟从石门路拉德公寓(应为如今的卡德大楼)搬离,搬到了静安区武定路的一间旧公房,“两小间,合用卫生,与英国公寓天地有别”。小毛结了婚,搬到莫干山路,与大家绝交。
 
1980年代的故事,金宇澄只在开篇里寥寥写了几笔:“八十年代,上海人聪明,新开小饭店,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层,阁楼延伸。这个阶段,乍浦路黄河路等等,常见这类两层结构,进贤路也是一样。”这是狭仄环境逼出来的上海式智慧。
 
王家卫拍《繁花》,就以黄河路和进贤路的饭店为锚点。没有1960年代悠然自得的“荡马路”,只有1990年代的烈火烹油,这是上海命运转折的时刻,外贸、股票和钞票一起,一齐挑动着时代的神经。电视剧的故事集中在1993年到1994年之间,不再是阿宝、沪生和小毛各表一枝,取而代之的是李李、玲子和汪小姐三人登场。三位女性分别与地点勾连绑定,形成了电视剧叙事的三足鼎立。
 
李李的餐厅开在黄河路美食街。黄河路位于人民广场北边,南起南京西路,北至新闸路,只有短短755米,路口就是因为蝴蝶酥日日排队的国际饭店。
 
在黄河路之前,早有闻名遐迩的虹口乍浦路美食街。1992年2月,一位来上海来出差的干部写信给黄浦区政府。他说从外滩沿南京路自东向西走过,“中华第一街”的繁华给他很深印象。美中不足是附近饭店太少,吃不上午饭。“能否在南京路旁适当增加一点饭店。”
 
1990年代初的南京路摩肩接踵,人流不息,在附近开辟一条美食街的提议很快提上日程。1993年9月30日,跨街灯彩牌楼矗立于路端,黄河路美食街开街,很快汇聚了近百家饭店。
 
电视剧里出现的霓虹灯牌,大都是依照1990年代真实存在的酒店一比一复制。粤味馆是从乍浦路搬到黄河路的;本帮菜人气小馆悦来酒家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清朝,现在还在社交平台上写着“25小时营业”的字样。只有小说和剧中作为故事发生地点的至真园是虚构的。
 
但是剧中至真园开张乐队、烟火、炮仗齐发的排场,参考了长江剧院对面的苔圣园酒家。这家本帮菜馆是是黄河路美食街中最早开业的餐厅之一,见证了美食街的发展和变化。
 
如果说黄河路是战场的话,“夜东京”就像避风港。从日本归国的玲子在进贤路上经营着一家本帮菜餐馆“夜东京”。进贤路夹在陕西南路和茂名路之间,只有短短300米。但这300米的路两边有贴着小黑瓦的农田时代本地民房,也有洋房和新老弄堂,还有1960年代的的公房和各时代违章建筑。不同时代、不同式样的建筑挤在一起,像是城市里的一个断代切面。
 
从进贤路的西头拐上陕西南路,在左拐走进巨鹿路,大约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上海作家协会。毗邻“巨富长”(巨鹿路、富民路、长乐路)潮流区域,进贤路也因而沾染了时髦的味道。据说金宇澄曾经亲自带着王家卫前往这条进贤路。他自己也曾经写道:“在我记忆里,九十年代到现在的三十年中,这条小马路上各种饭店,也是附近这几本文学杂志编辑包括作者的聚集之地,这里开关了多少的小店、寄托了多少人的梦想,只有旧房子知道。”
 
汪小姐和她的外滩27号,则和阿宝所居的和平饭店一起,构成了十里洋场的某种现代想象。和平饭店是在小说中未出场的场景。但在电视剧一开篇,爷叔拿来公司营业执照,认真告诫阿宝:做生意要讲究派头、噱头和苗头,而和平饭店,就是你最大的噱头。
 
和平饭店有南北两楼,位于南京东路南面的过去被称为“南楼”,路北面的则是“北楼”,建于1929年,原名华懋饭店。13层、79米高的建筑是典型的装饰艺术风格和芝加哥学派风格,和《繁花》台词里“从屋顶掉下来只要8.8秒”的帝国大厦类似。在近百年的历史里,包括卓别林、伊丽莎白女皇二世在内的各届名流都在此下榻。
 
但和平饭店的名声远扬,要拜电影所赐。1995年的电影《和平饭店》里,阿平所庇护的和平饭店,是旧上海滩里的一个“避难所”。这是周润发前往好莱坞发展前接拍的最后一部香港电影,某种程度上,既书写了香港电影繁荣时代的尾声,也在六十多年后新写了一段上海滩传奇。自此之后,不断有电影在此取景,也不断有新的故事建立在老建筑的风情里。
 
上海这座城市的魅力,也大抵源于此。这里的街道、建筑、公园、河流,都似乎默默目睹着一切变化,只是“不响”。就像那座在预告片中不断出现的“洋葱头”东正教堂旧址,这座位于皋兰路16号的建筑后来办过工厂、当过仓库,住过人。比起小说里“瓦片温热”的形容,一段王家卫式的独白似乎更能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悲怆:“那天坐在屋顶上,我一直没回头,因为我知道东正教堂就在身后,我怕看到楼去人空,鱼都游走了,留下的只有我。”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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