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插队往事·“李玉和”
作者:王士伟
在文革“大串联”和知青插队的那个年代,无票搭乘列车成风。无论客车还是货车,只要在铁路上跑,就少不了遇上扒火车的人。而我,也就是在插队时期学会了扒火车。
通常,人们对扒火车者的印象都是偷偷摸摸和铤而走险,可我的扒火车经历却充满了人间温暖和真情。当年人们乘坐列车,路程再远一般都是选择硬座,坐卧铺被视为过于奢侈,而且是要有一定身份的人才可乘坐的。而我在插队时第一次回京探亲之旅,不仅尝试了扒火车,还受优待坐上了“专车软卧”。 那时,延安还没有通火车。到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要回家探亲,大多是先从插队所在地以不同交通工具赶到延安,再从延安乘一天汽车到铜川,从铜川乘火车到西安,在西安换乘开往北京的不同车次列车。 我记得那次是在铜川开往西安的火车上,各车厢里挤满了回京探亲的知青,整个火车几乎成了北京知青的专列了。坐在我对面的几个北京知青围着一位列车员问东问西,内容竟是一些关于如何扒火车的事。而列车员也毫不避讳,很认真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他们听,临走还不忘叮嘱大家:“到西安后不要出站,沿铁路向前走,约走8里地就到货站了。”大家听得专心,我也入了神,并牢牢记住了“不出站,向前走,到货站”的要点。 列车到达西安站后,我没有随着人流涌向出站口,而是和列车上刚刚结识的另一北京知青在站台上定定神,然后彼此会意一笑,不约而同地逆着出站人流,沿铁道向前走。刚走出车站位置没多远,就见到一排房子前的轨道上停着一组火车头,大概是正在这里添煤加水。旁边有位火车司机一眼便知我们是北京知青,而且是要去货站。他说出的话让我俩简直不敢相信:“我也是到货站。上车吧,送你们过去。”我俩当时就愣住了,怕是听错了,傻傻地站了好一会儿。时至今日,我都难忘那天第一次登上火车头驾驶室的激动心情,和我现学师付的样子、用铁锨往炉火中加煤的情形。火车头很快到达了货站。临下车头时,火车司机对我们说:“找到二股道,那个区域的车都是向北开往北京方向的。”他还特别提醒道:“货车不同于客车,每到一站都要解体重新编组,你们只能是走一段看一段了。” 这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眼前数不清的铁轨平行或交错向前延伸,有的车头停驶待发,有的车头喘着粗气在不同轨道间来回穿梭,不知将要去往何方?无数信号灯闪烁不停,令人眼花缭乱,也分不出东南西北……如此壮观的场面我俩从未见过,使我们不知所措。借着远近不一的灯光,我俩在各条铁轨间跳来跳去,想要选择可扒乘的货车。正当我们拿不定目标时,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铁路制服、手持信号灯的员工,四五十岁的样子,形象就像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因为一路上见证了列车员和火车司机的“古道热肠”,我毫不犹豫地主动向他打招呼。还没等我说出求助的话,他便问:“你们是插队的北京知青吧?”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列货车说:“到那边去,找有三节客车厢的,那就是到北京的。”我喜出望外,同时疑惑光线这么暗,他是如何确认我俩身份的?来不及多想连忙道谢后,我俩按照“李玉和”指示的方向,朝一列货车跑去,很快就在长长车身中找到了“三节客车厢”。 我俩兴奋地登步车厢,发现车厢里面竟躲藏着从铜川到西安与我对面坐的那几个北京知青。大家相识又重逢,感到意外又高兴。交谈中我猜度: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先到一步,刚才巧遇的“李玉和”才一眼确认了我俩的北京知青身份。大家热聊一阵,忽听又有人上了车,便赶紧分别躲藏了起来。短暂静默中,只听来人语气平和地说:“早就看到你们了,出来吧!”我听着声音有点儿熟,便和大家一同慢慢从多个座椅下爬了出来,并认出来人正是“李玉和”。 看到我们心有余悸的样子,“李玉和”连忙安慰道:“别害怕,我是看着你们上车的。”他自我介绍说,他是这三节客车厢的押运人,由成都押车过来要到北京去,今天也是刚刚到西安,并表示非常体谅我们这些北京知青的难处,愿意提供帮助。随后,他主动把我们带到另一节车厢。完全出乎意料——我们一行人竟被他调换到一节软卧车厢!他的解释是这节车厢比较安全。至于什么时候能发车他说自己也不清楚,但强调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大声说话,要求每个人找好铺位上去睡觉,有事等火车开后再说。他还特别提醒:“不然的话,被车站发现就麻烦了!”这时,我感到又累又饿,因为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躺在床铺上,想着这一天经历的事,却久久不能入睡。朦朦胧胧中,我感到列车缓缓启动,此时天色已大亮了。当列车慢慢的驶出西安车站时,大家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为了安全,一路上每当列车停站,“李玉和”都要求我们到铺位上休息。如果中途赶上饭点停站,都是他下车到站上职工食堂为我们打来饭菜。想想我们一行6人,而且都是正能吃的小伙子,他每次都尽可能的多打些饭菜来。最让我们心里过意不去的,是他坚决拒收我们给他的饭钱。他的理由是:“你们就像我的孩子,看到你们就会想到我的女儿!我女儿和你们一样的年龄,也是知青,在内蒙插队。”原来,他是把对女儿的爱与思念转移到了我们身上。 这趟列车出陕西、过河南,到了河北石家庄车站。在这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这个车站要临时借用这三节客车车厢。这下可急坏了“李玉和”。他真正着急的原因,不是客车厢被借用本身带来的交接手续麻烦和押车到京任务的拖延,而是由于我们的存在。于是,他便找来各种理由与车站方周旋。经过不懈坚持和努力,车站方终于放弃客车厢借用了。 一路上,我们切身感受到“李玉和”慈父般的关心和照顾,而且非常感动和感激。“三感”之下,大家几次商量对他要有所表示。可当时,我们作为插队知青穷得叮当响,探亲回家几乎也都是两手空空,有的人甚至是身无分文,所以才得扒车回京。最终,6人总算凑出几十元钱,利用一次停车的机会买了两条香烟(我清楚地记得是“黄金叶”牌,一条烟只有几块钱),并设法把钱藏在香烟中送给了他。 列车离北京越来越近了,大家都想着快要见到亲人了,心中很高兴。而“李玉和”却把我们叫到一起说出了他的担心。他指出,列车到北京进哪个站现在还不知道.但不论进哪个站,我们出站都是个麻烦事。为此,他要我们提前在丰台站下车并做好跳车准备。听到他说出此番话,我们不免感到一阵吃惊和害怕。他仿佛了解我们的畏惧心理,也懂得怎样化解它,但更为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经验传授能确保我们的安全。至今我还全部记得他所传授的跳火车基本要领,他一遍遍为我们做的示范动作仍历历在目。他强调:列车进站前会逐渐减速,首先要把握好车速与跳车点的最佳结合;跳车前手抓好,脚站稳;跳车时身体一定要向着列车前进的方向奋力跳下去……否则就会有卷入车轮下的危险。 我虽然十分认真地听了“李玉和”的速成跳车“授课”,也牢牢记住了有关要领,但真当跳车一刻来临时,心中仍承受着巨大恐惧的压力。当时,我是鼓足了勇气,最后一个跳下的。当脚落地的那一瞬间,由于惯性,我的身体还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不过,我们6个知青除有一人轻微擦伤外,其他人都算安全“着陆”。望着缓缓驶过的列车,大家忽然意识到跳车前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竟然谁也没有和他说上一句道别的话,而且没人问一声他姓什么。 其实,一路上大家都把“李玉和”称为“师傅”,连姓氏都省略了。“李玉和”只是我自己心中对他的“敬称”。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他的身影常常会浮现在我的人生回忆中,但他姓甚名谁,我从不知道。我只能对心中的这位“李玉和”,反复地说“谢谢您”。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