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玉麟既不同班也不同级,他初三,我高二。同校几年,我们没有打过交道,甚至没说过一句话。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和他的女友却几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为什么岁月风雨难将吹打去,让我记住这个与我并无什么瓜葛的人?因为王玉麟太出众,王玉麟也太出格了。 说王玉麟出众,是因为他篮球打得好,学习成绩好,人也长得帅气。记得是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一个周日,返校时,在校门口遇见一群嘻嘻哈哈正互相打闹的男生。同行的女伴对我说,中间那个穿白球衫的就是王玉麟。王玉麟个子高挑,一双好看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嘴唇上面有一抹淡淡的茸毛。我和女伴与他们擦肩而过,就记住了这个一脸灿烂笑容的漂亮大男孩。 一九六八年秋天,上山下乡开始了。那段时间里,北京站每天都在敲锣打鼓地欢送下乡的“知青”专列。八月末,我也被欢送到去山西插队的火车上。在这趟列车上,有月坛中学的,女一中的,女八中的,三十二中的,师大附中的……当时的情况大致是三五个学校的学生分在一个县。所以我们这趟“知青”专列一进山西省地界,各站就陆续下人了。我们清华附中的学生都被分到太谷县。在车站上,我看到了王玉麟,才知道他也下乡了。我们分在杏林村。王玉麟他们分在齐村,与我们相隔十几里路。 王玉麟原本不用下乡。他出身革命干部家庭又是独生子,被分配到京西的木城涧煤矿当工人。可王玉麟恋爱了。女孩儿吴鸣是他的同班同学。据说两家是邻居。俩人发小,青梅竹马。吴鸣必须下乡。王玉麟就义无返顾地舍弃了北京户口和当工人老大哥的光荣,追随吴鸣来到山西。当时既使男女同学间有那种关系,也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象搞地下工作似的。王玉麟这种敢爱敢当的行为这很让我们这些女生感动。感动之余,还有点对吴鸣莫名其妙的嫉妒。 事情发生在下乡的第二年。 春节过后,王玉麟和吴鸣两人一块从北京回到村里,王玉麟就发现吴鸣有点不对劲。据说春节在北京期间,另一个参了军的男同学追吴鸣追得挺紧。吴鸣回村后,盖着军邮戳的信就三天两头地寄来。王玉麟不让吴鸣给那人写回信。为此吵过几次,俩人好好合合的闹了几个月,就到了割完麦的季节。 傍晚时分,王玉麟吃完饭正想去女“知青”住处找吴鸣,遇到了从公社开会回来的大队会计。他从会计手中截获了那个男同学写给吴鸣的信。看完信的王玉麟脸都气黄了,以致五官错位的王玉麟冲进女“知青”的宿舍时,把正在吃西瓜的另外三个女同学都吓跑了。 两人肯定是争吵过。失去理智的王玉麟用桌上切西瓜的水果刀杀了吴鸣。身中数刀的吴鸣混身是血躺在地下。王玉麟也混身是血。他对闻声返来的三个女同学说:“我杀了吴鸣。”就跑上井台去,一头扎了下去。 天旱井浅,殉情的王玉麟没有死成,从井中被拉上来后关在县拘留所里。男北京“知青”杀死女北京“知青”的重大案情报到省上和北京,很快就判了王玉麟死刑。上级要求立即执行。枪毙犯人是在县城外的河滩上。那一天,县里的很多北京“知青”都去给王玉麟送行。一声枪响,许多女“知青”哭成一团。一些老乡感叹地说,还是两个小娃儿呢,白瞎了。 王玉麟和吴鸣葬在太谷县城外,两座坟离的不远。每年清明,总有同学去看望他俩,培培土,献捧野花,还在坟前坟后栽了几十棵当地极易生长的枣树。春去秋来,两三年的光景,枣树长大了,这片乱石冈就有了一片绿荫。春去秋来的, 或招工,或参军或上学,不到十年,县里的千余北京“知青”都回了城。那以后,就少有人来看望他们了。 去年,我去太谷县看望插队时的老房东。他陪我去了王玉麟和吴鸣的墓地。我离开太谷三十年了,已辨识不出当年的山野旧貌,若不是老房东指引,根本寻不到这块坟地。一片山洼里,几十棵三十年前栽下的枣树枝繁叶茂蔚然成林。林木间,他俩的坟丘却已几乎平于地面。阳光透过枣树的枝丫照在这两个微微凸起的坟丘上。坟丘上的荒草长得有半人来高。老房东说:“人们管这里叫‘知青’坟。前些年承包山林,县里领导专门告诉承包这片乱石坡的人家, ‘知青’坟不能平,不能动。” “知青”坟这三个字深深地刺疼了我的心。知青们轰轰烈烈地来到农村,又潮水般地退走了。唯一留守县城的竟是这两座“知青”坟。老乡们不知道他们的名与姓,北京“知青”就成了王玉麟和吴鸣共同的姓名, “知青”坟成了他俩永久的归宿。 吴鸣的家境我不知道。王玉麟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去世后,他家不再会有人来看望他。父母老了,同学们走了,千里孤坟,谁来话凄凉?只有他俩这对当初的恋人相望相守在这里,彼此也就不孤单了。 我们早就原谅了吴鸣的移情别恋。在当时的形势下,一个女孩儿爱上了穿军装的革命军人,或者想凭此逃离艰苦的农村,这并不能算错。与现实社会中那些权色交易和钱色交易比起来, 吴鸣的感情干净得多。 我们也早就原谅了王玉麟的鲁莽。当回城和上大学都没有希望,爱情成了王玉麟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撑时,面临恋人的背叛,他怎能冷静下来,正确面对? 三十几年间,多少的人事更迭,是是非非,沟沟坎坎。走到今天,大家都很不容易,再看过去的人和事,就多了平和与理解。如今,我们这一代人渐至老年。而王玉麟和吴鸣却永远是二十岁的北京“知青”。他们永远年青漂亮,固守在青春年少的爱情里。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王玉麟和吴鸣说:有暖暖的春阳照着你们,有朗朗的秋月照着你们,有风为你们唱歌,有这一大片枣树林作为屏帐,你们一心一意地相守相爱吧。 再见了, 王玉麟。再见了,吴鸣。 我常想起他们俩,我没写他们的真名,但是,当年在山西太谷插队的北京知青都知道他们的事,也都不会忘记他们,因为我们老了而他俩还年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