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储文阅读“东京审判”庭审记录英文影印本。 2016年夏末的一个下午,我走进上海华东医院的一间病房,李储文先生正在读书。 两年前,他花了3万多元,买了一套“东京审判”庭审记录的英文影印本。从此,阅读这套大书便成了他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他指指桌上的书对我说: “这套书总共80本,每本有六七百页,我花了3万多元买的。现在每天看一个小时,看到了第26本,但这辈子不一定看得完。” 生于1918年的李储文,已近百岁。虽然行动略显迟缓,但饮食如常,记忆力尤其不错。见到我,他微笑着伸手相握,连说“请坐请坐。” 李储文先生的经历颇为传奇。生于宁波普通家庭,读的却是上海滩知名的教会大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作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干事,辗转数月来到西南大后方,希望为抗战尽一己之力。在重庆七星岩的新华日报社,他见到了周恩来。 此后直至1945年抗战胜利,李储文先生在昆明的西南联大办起学生服务社,与闻一多、吴晗、潘光旦、曾昭抡、华罗庚等著名教授接触甚多。同时,他也与当时美英两国驻昆明领馆新闻处的官员,以及多位“飞虎队”地勤人员密切交往,并促成三名美国兵在重庆见到毛泽东,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关注。 说这些话的时刻,距抗战胜利已经71年,离“东京审判”开庭整整70年了。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洗刷,留下的故事都是最有意味的细节。 昂贵的大学:“国民党的市政府在江湾,我们一大帮学生徒步请愿要求抗日,走了整整一夜。” 高渊:1937年,你考上了上海的沪江大学,这所教会大学怎么样? 李储文:不难考,但学费贵,一学期要115块大洋。那时候,3到5块大洋就能买一石米,月收入20块大洋就很高了。 沪江大学当时的商科与化学系教学水平名列上海之首,刘湛恩校长是首任华人校长,他坚决主张抗日,1938年4月遭到汉奸暴徒的枪杀而殉国。我参加了全校师生在外滩新天安堂为刘校长举行的追思大会。 高渊:上这么贵的学校,学费谁来出呢? 李储文:我的大哥是个航运商人,帮上海的大商人虞洽卿做事,从学徒开始,奋斗了很多年。大哥非常重视培养我,不仅资助我上中学、大学,还培养我认真读书的好习惯。他要我念化学,毕业后到煤气公司工作,他觉得这样比较有前途,能够实业救国。 高渊:当时局势怎么样,社会上的抗日情绪已经起来了吗? 李储文:当时,长城抗战早就开始了,淞沪会战已经失败了,我是坚决要求抗日的。其实在1935年底,为声援北平学生“一二·九运动”发出的“抗日救亡”、“一致对外”的号召,上海复旦、交大、光华等大中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那时我还在光华大学附中上学,就参加了抗日游行。 我们中学在大西路上,就是现在的凯旋路,国民党的市政府在江湾。我们一路上高呼救国抗日的口号,唱抗日歌曲。路过江湾附近,在日本纱厂房顶上,日本兵驾着机关枪对着我们,我们毫不畏惧,口号声更是此起彼伏。我们徒步游行到江湾市政府,请愿要求抗日,走了整整一夜。 那时上海市长是吴铁城,他让人从泰康公司买了几卡车面包,叫我们吃了就回去。我们走了一夜,大家都饥肠辘辘,应该说面包是很诱人的,可是同学们都高喊:“我们不要面包,我们要抗日!” 高渊:在大学里和教会方面联系多吗? 李储文:沪江大学是教会学校,随着抗日救亡运动的日益高涨,中国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演讲会、歌咏会、短话剧演出等抗日救亡活动,在社会上的影响很大。 青年会的主要工作不是宣教,会训是“非以役人,乃役于人”,就是说要服务社会。我在沪江大学的青年会学生部当干事,当时我们的活动经费,主要靠基督教青年会北美分会资助。到了1941年,日本袭击珍珠港,美国方面的来源就断掉了。 初见周恩来:“他让我去中国远征军,但通往缅甸的路断了,我就留在了昆明。” 高渊:这时候你选择了离开上海? 李储文:当时,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已经撤到西南大后方,主要工作是为抗战军人服务,开展学生救济工作,那里很需要人。我和青年会全国协会学生部执行干事江文汉假装是亲戚,一起逃离了上海。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后来在中国基督教界很有影响。我们先逃到芜湖,然后就一路向西。 那时候去重庆,要么走路要么趴在货运卡车上,一定要抓牢,否则容易掉下来。就这样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月才到重庆。 高渊:到了重庆先做什么呢? 李储文:那时候是国共合作时期,周恩来同志就在重庆,主持中共南方局的工作,还负责《新华日报》的出版发行,他的身份是公开的。后来,我和另一位进步青年在重庆七星岗的新华日报社见到了周副主席,当时很激动。 高渊:周恩来给你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李储文:我是一个普通的进步青年,忽然见到中共的副主席,很拘谨。恩来同志非常懂得我的心理,他拿了一些重庆特产的小柑橘和小花生,说“坐,不要紧张哦!我问,你们说。”这样我就不太紧张了,完全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我汇报了上海开展学生运动的情况。他又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说是浙江宁波慈溪人。我谈到了大哥与虞洽卿的关系,恩来同志说;“这个关系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掩护,你要利用这么好的社会关系来工作。” 高渊:周恩来给你什么指点吗? 李储文:恩来同志让我去缅甸,到中国远征军中服务。当时,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在中国远征军中设有军人服务部,恩来同志让我以青年会干事的身份,到远征军中去做工作。因为远征军中有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工人和农民,他们都是为了抗日,为了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而奔赴异国他乡。 他把到缅甸之后的联系人的姓名地址写在一张糖果纸上,和一堆糖果混在一起,他说你要记住哪一颗糖果。 高渊:然后你就直奔缅甸了? 李储文:先去昆明。那时的路特别难走,从重庆到昆明还是趴在卡车顶上,经过遵义、毕节,停停走走花了一个多月。 到了昆明才知道,昆明经腾冲去缅甸的路已经被日军破坏了,没法去了。当时江文汉已经在重庆的青年会全国协会工作,他建议我去云南青年会。我向恩来同志的政治秘书龚澎报告了,她让我留在昆明为发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 进入西南联大:“梅贻琦话不多,给我一块荒地办学生服务处,说你可以试着办。” 高渊:你后来怎么进入西南联大的? 李储文:正好云南青年会有位干事认识西南联大的梅贻琦校长,他带我去见梅校长。当时西南联大有三位校长,除了清华的梅贻琦,还有北大的蒋梦麟和南开的张伯苓,但主要管事的是梅贻琦。 梅贻琦话不多,很严肃,但他的民主作风我早已耳闻。我自我介绍说是基督教青年会干事,想在这里办一个学生服务处,专门为老师和学生服务。他说我明白了,可以试着办。然后他划给我一块荒地,就在学校边上,其他什么也没有,都要靠自己想办法。 高渊:当时云南是抗战的大后方,那里情况怎么样? 李储文:那时候军阀割据,而且云南很封建,男女如果手挽手在马路上走,要抓到警察局里去的。自行车也很少见,骑在路上叫行人让路,按铃是没人理的,要大声喊“洋马来啦”,因为当地人把自行车叫做“洋马”。 西南联大里面不一样,要开放很多。当然,物资非常匮乏,生活条件很差,现在和平环境中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高渊:你的学生服务处主要提供哪些服务? 李储文:学生服务处设有阅览室、礼堂、娱乐活动室、茶室、淋浴房和理发室等,虽然设施简陋,但还能适应同学们的需要。阅览室订了五六份报纸,既有国民党的《中央日报》、《扫荡报》,也有共产党的《新华日报》。两边的报纸我都订,别人也不能说我什么,因为学生服务处是基督教青年会主办的。 高渊:据你观察,当时学生最爱看什么报纸? 李储文:那还是《新华日报》,因为它真实,比较客观地报道抗战进展,也批评国民党政府的腐败。 高渊:西南联大学生的思想倾向怎么样? 李储文:人都是穷则思变,穷就要变化,就要革命。不少学生家乡沦陷,跋涉千里,吃尽千辛万苦才来到昆明,他们远离父母,甚至与父母失去了联系。 当时物价飞涨,学生们经济拮据,学习与生活异常艰难困顿,有些学生衣食无着。但大家心气都很高,坚决要求抗日,不少人很同情共产党。 “馒头!馒头!”:“联大生活特别艰苦,多的时候,一天有几百个学生来吃我们做的早饭。” 高渊:除了提供报刊,你还为他们做什么事? 李储文:那时候我夫人章润瑗从上海过来了。我们是沪江大学的同学,在重庆办了婚礼,再来昆明。她来了我就有了帮手,我在想,能不能为学生们提供一顿早饭?因为我发现大部分同学每天上午都空腹去上课。 高渊:这顿早饭对学生有多大吸引力? 李储文:我们做的早饭很简单,每个学生是两个馒头和一碗豆浆,由我夫人负责,每天请两个学生帮忙,还请了三个工人清早三四点钟就开始做馒头。收费非常便宜,低于成本价,因为有教会的资助。我记得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几百个人来吃早饭。有一次做馒头发面发不起来,把我们急死了,那么多同学等着吃啊! 高渊:这样一来,你和学生们相处很融洽吧? 李储文:对,我们还有学生医药救济,可以去全国学生救济委员会报销医药费。当时报销管理很严格,但应该救济的人我是一定会帮的。 我记得有个历史系的学生得了肺病,情况很严重,他来找到我,说没钱看病,我就为他提供了学生医疗补助金。解放以后他一直生活在武汉,前几年我们还通电话,他总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2007年西南联大建校70周年时,我到清华大学参加师生庆祝活动,当年英姿勃勃的学生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们一见到我,都热情地叫道:“馒头!馒头!” 高渊:除了提供生活和医疗服务,你当时还怎么做学生工作? 李储文:我经常跟同学们聊天,就是倡导他们做正派人。说起来很有意思,当时凡是思想上倾向共产党的,为人都很正派。学生服务处尽力支持同学们的民主运动,像学生话剧演出,我们提供旧沙发给他们做道具;同学们要举行游行抗议,就在学生服务处写标语做传单。 我们还组织学生到“云南王”龙云的部队去“劳军”,宣传抗日救国。他们上演老舍的五幕话剧《国家至上》,剧情是全国各族人民团结抗日的故事,当全剧尾声时一位抗日英雄英勇牺牲,全场席地而坐的士兵们主动全体起立,向民族英雄致敬,高呼“打倒日本鬼子!”“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场面悲壮,十分感人,士兵们的抗日爱国觉悟远比我们估计的高。 高渊:你有没有对哪个学生印象特别深? 李储文:电机系有一个学生叫钟泉周,我跟他常常一起商量救济困难学生。他是个很好的工程师,后来党组织派他到上海公交系统当技术员,发动工人罢工不幸被捕,在上海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杀害了。 高渊:你当时知道他是地下党员吗? 李储文:我觉得他为人很正,但我不能肯定他是共产党员。西南联大的进步学生品学兼优、朝气蓬勃,具有献身精神。为了一个共同的抗日目标,大家互相合作,情同手足。我们经受了时代的考验,是真正的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