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轻时的依香娜和陈俊 阳春三月，处处桃红柳绿。3月7日，沙坪坝区土塆街道羊角堡12号，位于堡坎下的逼仄老房有些阴暗，只有窗户缝隙透过的光，打在男主人瘦削的脸上。 男主人陈俊肺病晚期，正在输液，瘦削的脸满是憔悴，却又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兴奋与紧张，不时张望着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来了，来了，是她吗？”下午4时，随着爱人谢寿珍的提醒，陈俊的脸顿时变得生动起来。窗外，一名浑身傣族服饰的女子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走来。女子显然也看到了他，抱着大束百合花的手有些颤抖。 终于进屋了，女子站到陈俊面前，当百合花递到陈俊手中时，两人眼里都浮起泪光。 “找了31年，终于找到了你，终于见到了你……”顿时，喧闹的房间变得特别安静，几乎能听到眼泪在两人脸颊悄悄滑落的声音…… 不知何时，陪同女子前来的众人都抹着眼泪退出房间。“31年了，给他们一点空间。”带上房门的那一刻，谢寿珍落泪了，她说，这眼泪，没有醋意，有的只是感动与温馨。 与丈夫见面的女子，正是谢寿珍叫来的，云南西双版纳傣族人，名叫依香娜，是丈夫青春年代的初恋。 为啥叫她来见丈夫，还刻意留给他们“空间”？谢寿珍说，因为丈夫的初恋，就像故事书上的童话，纯美得让她无法不感动。 他们能够见面，得从两个月前说起。那天，谢寿珍正在自己开的餐馆忙碌，突然接到一个久不联系的朋友李帮秀的电话。寒暄了半天，李帮秀向她打听丈夫陈俊的电话，称有人想找陈俊。她没在意，当即把丈夫的手机号给了朋友。 没想到，就是这个电话，让谢寿珍感受到一个故事书中才有的童话——当天晚上，丈夫告诉她，打听自己的，是远在云南的傣族姑娘依香娜。也许是自己身患重病，55岁的陈俊，第一次对妻子讲起尘封多年的故事——31年前的那段纯情。 1971年，陈俊16岁，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怀揣对“美丽西双版纳”的憧憬，陈俊和众多同学一起，坐上前往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勐捧区的客车，开始了知识青年支边生涯。 茂密的森林，荒芜的乱草，像样的住房都没有，得靠自己砍竹子搭竹屋……一下车，现实就粉碎了城市青年陈俊的版纳梦。 “感觉自己被骗了。”小小年纪的陈俊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躲在被子里悄悄哭泣，而是选择用叛逆的方式对抗：成天不干活，在各个知青营队间东逛西逛。大把的空闲时光，总得找点事干。陈俊慢慢爱上吉他，买来吉他跟着会弹的人自学。可能正因为有太多时间去琢磨，不久，陈俊的吉他就弹得非常漂亮。一通百通，后来，他又学会吹口琴。一时间，他成为知青里有名的“才子”。 尽管被奉为“才子”，陈俊感觉自己的生活仍是一片灰色。直到1976年，21岁的他在当时的勐捧区场镇邂逅依香娜，生活从此变成彩色。 陈俊还记得，那是个春天，西双版纳的天气已经很热。那天，从另一个知青营队玩耍归来，经过场镇劳动服务公司时，他又累又渴。像往常一样，他径直走了进去，“给我一支白冰糕。”陈俊递过4分钱，伸手接冰糕的一刹那，他呆住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冰糕柜前的大妈，换成了一个年轻姑娘。姑娘浑身傣族服饰，身高1.7米左右，唇红齿白、双眸明亮。这一瞥，陈俊的目光再也没能移开，直到手中的冰糕快化了，才红着脸走开。 那天起，不管刮风下雨，陈俊都会穿过3个寨子，跨过一条河沟，走10多里山路，花1个多小时去赶勐捧街，去劳动服务公司买支4分钱的白冰糕。他突然觉得，一直觉得乏味的白冰糕变得特别美味，这个怨恨了多年的地方也变得美丽起来。 美妙的吉他声，帅气的男孩，深深烙在依香娜心上。 卖冰糕的姑娘，正是依香娜，当年16岁，刚参加工作。 依香娜说，那时候她特别爱美，每天上班除了穿上最漂亮的傣服，还会特意采朵鲜花插上发鬓。可能正因为这样的细节，她成了勐捧街上远近闻名的“一枝花”。 每天，不少男知青往劳动服务公司跑，慢慢地，依香娜发现，许多人醉翁之意不在冰糕。不少人买完冰糕半天不走，傻傻地站在门口看她忙碌。 这些男知青里，陈俊是最执著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高1.76米的他每天怀揣吉他准时出现在自己工作的商店，依香娜已记不清楚。但她清楚地记得，每次，只要陈俊带着吉他出现，身边就会围满听众。人群中，陈俊众星捧月宛若明星。《三套车》、《鸽子》……每曲结束，伴随着他帅帅地一甩头，人群就会爆出阵阵掌声。 美妙的吉他声，帅气的男孩，沉醉的表演，深深烙在依香娜心上。早早上班，等待吉他响起，也成了她每天最快乐的事情。 尽管除了买冰糕，两人没多说一句话，但懵懂的情感依然在不知不觉滋长。 一次区里放露天电影，陈俊赶到时，早已没了位置。就在他焦急地四处寻找座位时，被依香娜带到一边——远离朋友处，她早已悄悄安下一张长凳。两人挤在70厘米长的板凳上，陈俊的心一直“咚咚”跳，直到电影放完，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 那天以后，他们成了好朋友。陈俊常常骑着自行车带依香娜穿行在香蕉林里，为她弹奏永远听不厌的《鸽子》。 依香娜还记得，一次下大雨，小河涨水，河面宽达100余米，没有船只。本以为陈俊不会来了，但开门不久，陈俊却手拿菠萝，全身湿漉漉地站到面前——为给自己送菠萝，陈俊竟不顾涨水游泳过了河。 透过人缝，他看到依香娜的身影，正焦急地向车上寻找和张望。 依香娜本以为，这种纯情会进行到底，没想到时隔不久就戛然而止。 1979年，知青开始大返城。得知消息，一直盼着回城的陈俊既喜又忧。犹豫了整整一晚上，面对父母的催促，24岁的陈俊选择了回城。下定决心后，他不再去赶勐捧街，他害怕看到依香娜期待的眼神后，自己会改变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一个多月后，陈俊跟众多知青一起，登上回城的拖拉机。经过勐捧街劳动服务公司时，拖拉机停下买东西。透过人缝，他看到依香娜的身影，正焦急地向车上寻找和张望。陈俊本能地起身，张了张嘴，却又坐下，拼命躲在其他知青身后，狠心地背过身去…… 虽事隔31年，但回忆起当时离别的情景，一直声称这“不是爱情”的陈俊依然数度哽咽，“那时候，我很想叫她，但我不敢，我知道这一叫，窗户纸就捅破了，我再也走不了……”为了回城梦，陈俊忍着眼泪，最终没有跟依香娜道别，就这样离开了生活9年的西双版纳，离开了美丽的傣族冰糕妹依香娜，一别就是31年…… 无奈的别离，痛苦的思念 只有纯情永远不会老。 本以为，这一别将是永别。但陈俊没想到，纯真的情谊真的会穿越时空。 31年后，就在陈俊身患重病时，冰糕妹再次出现。在众多知青帮助下，牵挂了半辈子的他们终于再度重逢。尽管往事早已随风，但这份穿越时空的纯情，却如同经久不化的甜冰糕，滋润着物欲横流时代里许多都市人麻木的心…… 3年前，有人提出说说当年最漂亮的傣族姑娘…… 回到重庆后，陈俊顶替父亲进了歌乐山第一精神病院工作。 也许是依香娜的影子挥之不去，直到7年后，已经31岁的陈俊方才结婚。女儿6岁时，因种种原因，他与妻子离异。直到1998年，他与同在云南当过知青的谢寿珍再婚。 上世纪90年代，一部反映云南知青生活的电视剧《孽债》风行大江南北，陈俊看后感慨万分。当年他和依香娜虽然互生爱意，但连手都没牵过。陈俊对记者强调，这是一段纯真的感情，虽然没有留下“孽债”，但电视剧表达的那份情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当年的情景时时浮现在眼前。 岁月无情。去年，54岁的陈俊患上重度肺病，身体迅速消瘦，当年的吉他王子变成憔悴的病人。也许真是越衰老就越容易怀旧，陈年往事情不自禁地一幕幕涌上他的心头。 就在这时，谢寿珍接到李帮秀那个打听丈夫联系方式的电话。 电话号码是同在云南当过知青、却素不相识的苏慧生委托打听的，拿到陈俊电话号码当天，苏慧生就约他在茶楼见了面。 “你认识依香娜吧？勐捧街上的冰糕妹！”见面第一句话，就让陈俊愣住了。苏慧生说，自己当年也曾像陈俊一样，为了看冰糕妹一眼，每天往勐捧街上的劳动服务公司跑。后来他考上中专回城时，走得匆忙，同样未能与依香娜告别，也成了苏慧生多年的遗憾。 3年前，重庆知青大聚会，有人提出说说当年最漂亮的傣族姑娘。没想到，众人一致认为冰糕妹依香娜是心目中的美丽女神。于是，大家突发奇想，开始寻找依香娜。 不久，一位回到云南的知青同学激动地来电，称找到冰糕妹了，她在昆明卖早点！那晚，接到电话的苏慧生和几个同学兴奋了一夜，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第二天一早打“飞的”专程去昆明寻找冰糕妹。然而，当他们兴奋地赶到早点店时，发现冰糕妹已经关门停业。站在门口，苏慧生和同学们只能感慨造化弄人。 “30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去年12月，通过留在云南的知青，苏慧生终于拿到冰糕妹的电话号码。正好在昆明有生意的苏慧生，在分别30多年后，终于见到依香娜。虽然当年的冰糕妹已经变成冰糕大妈，但苏慧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叙旧之后，依香娜委托苏慧生帮忙打听陈俊的消息，“30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依香娜把尘封心底的往事和盘告诉苏慧生，苏被深深感动，答应一定帮依香娜打听到陈俊的消息。回重庆后，他立即通过知青四处联系，终于辗转找到陈俊。 茶楼里，苏慧生拨通依香娜电话，递给陈俊。 “你好……”似乎从来不曾分离，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依香娜还是一下就听出陈俊的声音。“真的是你？31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电话那头语无伦次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而这边，陈俊也早已语带哽咽，两人握着话筒不知说什么，却又久久不肯放下…… 香蕉林里美妙的吉他声，永远回响在她的记忆里。 依香娜说，对陈俊当年的不辞而别，自己不是没有怨恨。但恨过怨过之后，她选择了理解陈俊：那个年代，哪个知青不想回城？ 得知知青大返城的消息时，依香娜就预感到离别快要到来。由于两人从未明确关系，她选择了矜持地等待。她本以为，不管结局如何，那个天天骑单车载着自己到处穿行的男孩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但等了一个多月，陈俊也没来。每天，依香娜都会早早守在商店门口，每趟载着知青离开的车经过，她都会上前寻找，生怕错过与陈俊道别的机会。 但她最终还是错过了。留在云南的知青越来越少，依香娜再也坐不住，一路打听着找到陈俊曾经的住处。剩下的知青告诉她，陈俊早已悄悄走了。 依香娜伤心地哭了，哭过之后，她叫来拖拉机，把陈俊曾经住过的床和衣柜拉回自己的闺房，一直用到出嫁。 此后，每有知青回重庆，依香娜就委托他们给陈俊捎口信，让陈俊无论如何给自己写封信。陈俊说，收到口信后，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没给依香娜写信。因为他清楚，一旦重新联系上，感情的匣门将从此打开，好不容易才回城的努力就可能白费。 久等不到陈俊的消息，半年之后，依香娜伤心之下，与当地一小伙结了婚。
结婚、生子、离异、再婚……30多年来，从勐捧到昆明生活的冰糕妹依香娜经历了人生种种巨变。但她说自己从没忘掉那份纯真，香蕉林里那美妙的吉他声，永远回响在自己记忆里。所以，这些年，她从没停止过打听陈俊的消息，直到终于通过苏慧生再次听到陈俊的声音。 电话里，依香娜一再邀请陈俊到昆明玩，而陈俊因身体虚弱，已无法成行，两人只好时不时通过电话叙旧。 听了丈夫那个懵懂年代的纯情故事，谢寿珍被打动了。她说，面对这份纯真，自己无法不感动，甚至无法吃醋。同是知青的经历，让她深深理解丈夫当初的选择，也深深为这段纯真感情的无奈而纠结。 春节过后，陈俊病情突然加重，身体状况急剧下滑，迅速消瘦下去。 “找了30多年，他们无论如何应该见一面。”担心丈夫病情继续恶化留下遗憾，感动之余，谢寿珍决定为丈夫行动。 3月6日，谢寿珍通过其他知青拿到依香娜的联系方式。那天下午，她背着丈夫，悄悄拨通依香娜电话：“我是陈俊的爱人，可能你很意外接到这个电话……我知道你们的过去，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如果可能，欢迎你来重庆玩……” 依香娜回忆，接到谢寿珍电话，自己既惊又喜。她没有想到，这段感情能得到陈俊爱人的理解。当天，她就把自己过去的往事对现在的丈夫老杨“坦白”了，没想到老杨也支持她来重庆，“往事都已过去，但有份美好的回忆不容易，去看看吧。” 就这样，依香娜连夜订了到重庆的机票。3月7日下午，依香娜在江北机场落地时，闻讯赶来的好几名知青，争相迎接这位当初的美丽女神冰糕妹。 在众多知青帮助下，依香娜带着象征祝福的百合花直奔陈俊家里，于是出现本文开头一幕。这一次见面，迟到了31年。曾经的俊男美女年已半百两鬓染霜，一个因重度肺病极度虚弱，一个因脑血栓后遗症行动蹒跚。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忍住眼泪，叫出彼此名字时，眼泪在脸庞肆意横流——他们说，这眼泪，除了对岁月的无奈，更多是为拥有这份纯真情感而幸运。 得知依香娜来渝，近百名重庆知青闻讯聚集起来，陆续看望当年的冰糕妹。因为陈俊行动不便，无法陪依香娜游山城，每天，众多知青把依香娜从住处送到陈俊家，然后与谢寿珍一起主动退出，给互相牵挂了30多年的两人留出空间叙旧。
在谢寿珍一再挽留下，依香娜在重庆呆了5天才离开。上飞机后，她和陈俊互发了一条短信，意思竟惊人地相似：找了31年，等了31年，能够再见面，夙愿已了。今生有这样真诚的朋友，有这样真挚的情感，很幸运。不管世事如何变迁，那份纯真就像不化的甜冰糕，永留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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