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小海伦把全部热情都用在学习上，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书本上的知识，像海绵一般吸收课堂上老师讲解的科学知识。她聪慧、机敏、学习优秀，慢慢长大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初三学生了。因为她酷爱数学、物理，时常在老师提问时，第一个举手站起来回答，又常常博得老师的称赞，渐渐地同学们送了一个雅号给她“科学家”，她也以此为荣，时刻憧憬着将来当一位中国的居里夫人。同学们总是簇拥着她，时常与她讨论或爭论着数学上的难题。她在中午吃饭午休时，总爱到淮海路旧书店去看参考书，科学知识在她面前又打开了一扇门，让她感到无尽乐趣。 瘦猴再也不叫她“小杂种”了，远远地看到她甚至避开她，自尊心在海伦身上重新复苏了，她觉得只要学习好，什么都好，她的眼前出现了一道亮光，那是自己觉醒的对科学知识认识的一道亮光，这在她生命中竟是那么耀眼夺目，驱散了幼年顶在她头上的烏云与耻辱的阴霾。 马上就要升高中考试了。数学老师是个精干的女教师。她执教这么多年，很少碰到像海伦这么如饥似渴、勤奋好学又聪明的学生，她每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数学老师对她寄于很大希望，要她填写一个市重点学校去参加升学考试，海伦也滿怀信心，决心报考，但班主任曾老师不置可否的态度有点叫她迷惘。曾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胖胖的脸上长着一双奇怪的大眼睛。她的左眼特别亮，而且不会转动。听一位知情同学讲这是一只假眼，她小时候被顽皮的弟弟用筷子戳瞎了左眼，无奈装了只假眼，有人说是只狗眼。海伦不太相信，但有时看到那只亮晶晶的不会转动的眼珠吋，不由地相信了。 考试前夕一天，曾老师把海伦叫到办公室，说：“海伦，你今天周记写得特别好，有政治觉悟，热爱国家，热爱党，要为祖国作贡献，这想法很好！”接着，她叫海伦在班会上朗读自己的周记，读完后，曾老师带头鼓掌，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海伦的发言很好，有觉悟，要为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同学们，马上要毕业了，现在，我们必须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们一部分同学升学，另外有一部分同学可以考虑马上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现在有新疆建设兵团来校招收毕业生，有觉悟的同学可以报名参加……”。 海伦疑惑地看着曾老师，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想到数学老师叫她报考市重点学校一事，马上释然了。觉得自己应该升高中，然后再升大学，学好科学知识再来建设祖国更好。 谁知下课后，曾老师留下海伦，说：“海伦，你是个好学生，可以作个榜样。我希望这次你能带头报名去新疆……”。海伦学习这么优秀的学生能带头去新疆，无疑对曾老师动员其他同学赴疆是有推动作用的。 “不，曾老师，我三哥已经去了，大哥也在外地，我想自己更适合读书，将来学好科学知识再来报效祖国也不晚……”。 海伦与同班的文芳最要好，她把心中想法都与她谈。文芳是她知心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促膝谈心。她们谈理想、谈前途、谈各自的家庭，有啥心里话都会互相倾诉，但文芳似乎更城府一点，她没有海伦那么热情坦率，有时总有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次她告诉海伦班上有一个中师名额，将来毕业后当小学老师，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 自从那次谈话后，曾老师似乎对海伦冷淡多了。每个星期交一次的周记再没有她通常批的“优秀”二字，有时没有评语，有时竟在她句子下面划上红杠杠和问号，是在质疑她的想法吗？这天，海伦想找曾老师谈谈周记里的问题，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听到文芳熟悉的声音：“曾老师，她根本不想去新疆，总在同学面前讲哥哥去那儿上当了，哪有围着火炉吃西瓜的事，都是风沙冰雪天的地方，可苦啦……，她还说她才不去呢！”海伦听罢，深深地刺痛了心，有一种被出卖的愤怒心情，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告状，在出卖她！海伦单纯的心灵受到这种伤害，觉得比瘦猴当面骂她更让她伤心难过。不管这话是否说过，或者是她添油加醋的学舌，但这种出卖朋友的行径叫她顿生厌恶，这种在她看的文艺小说里才有的卑劣市侩作法在她朋友身上出现，让她颇为震惊。人原来可以如此具有两面性，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朋友，来成全自己。 文芳还是如以往一样跟海伦有说有笑，好像压根没发生告状这桩事。但海伦开始疏远她了。果然毕业时，她被曾老师保送上了中师，达到她的愿望，而海伦在曾老师的冷眼中走进了考埸。她不怕考试，心里有充分把握，一定能考出好成绩。 发榜时，海伦落空了。重点中学没有通知，最后一批普通高中也没有通知，当她最后拿到一张未录取高中的通知书时，如五雷轰顶般震蒙了！数学老师兴冲冲赶来问，看到海伦泪流滿面，还以为她未能录取第一志愿，安慰说：“不要紧，以后努力，在普通高中也能考上大学的。”谁知当她听说海伦未被录取时，大吃一惊，说：“这怎么可能！”她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优秀的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会名落孙山，而班上有些差生反而录取了。 在学校门口，海伦遇见瘦猴，他扬了扬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得意地说：“怎么样，你这小杂……噢，忘了，科学家，没录取吧……你知道啥原因？”他神秘地凑近海伦耳边说：“你再努力也没用，你班曾老师早把你列入去新疆名单了，你是啥出身？还想再读书，做梦吧！初中义务教育对你们这种人已到头了，好好睁眼看看吧，有几个像你这种出身的人能升高中，能读大学的！” 如果说六岁那年，父亲的被捕给海伦留下心灵的震动，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忘了，这次高中升学因成份而落选才是她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挫败。她那么痴迷学习，痴迷数学，痴迷科学，但这一切在初三毕业时，才让她如噩梦中惊醒，让她不知所措。她回到家，那张惨白的脸，满眶的眼泪，告诉了妈妈所发生的一切，也惊动了亭子间的奶奶。 奶奶是个信佛的人，常年在家供着观音菩萨和胖哈哈的如来菩萨，天天烧香念佛。她很疼爱这个孙女，安慰着哭成泪人儿似的海伦：“别难过了，我问过菩萨了，说明年你准能考上！”海伦半信半疑地看着奶奶慈祥的脸庞，奶奶好像十分有把握似的，妈妈也说：“算了，明年再考一次吧，也许奶奶说的有道理呢！” 海伦终究沒去新疆。三哥探亲回家，人像变了个样，肩膀变宽了，人又黑了许多，但个子却没长高，一双手总是奇怪地在抖动，妈妈问他，他说可能干农活太累了，要知道他去新疆时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呢！他坚决反对妹妹再去新疆，说一家有他去就够了，妹妹还是再读书吧。 海伦在家休学一年时，爸爸回沪探亲了。他在海伦六岁时因历史问题被判去东北劳改了五年，刑满释放后一直留在当地农场工作，差不多有十年没回家了。 海伦乍一相见，已不认得这是自己曾经那么眷恋的爸爸了。他变了，变得又老又瘦，完全不像从前那么英俊潇洒的模样，背也佝偻着，低着头背了一网篓东北苹果风尘仆仆回到家里。妈妈看到他，脸色有点微微涨红，他笑了笑，没像从前海伦小时候那样回来就拥抱妈妈亲吻她。现在，他显得迟纯木纳，看到海伦，很惊奇小女孩一下子成了大姑娘了。虽然脸上还有稚气，但看到久别重逢的父亲却没有了亲近感，只觉得陌生，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絲对爸爸的鄙视，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没有扑向爸爸的怀抱，连一声爸爸的称呼都没有，爸爸却在一个劲地喃喃道：“海伦，这么大了，长高了……”。他显得有些尴尬，又有点无奈，慌乱中从网篓里拿了一只大苹果递给海伦，谁知她看了一眼，一甩手扭头便跑了，一只苹果掉在地上，噔噔噔滚下楼梯，砸得粉碎…… 奶奶脑溢血瘫在床上命悬一线，爸爸才得以请假回沪。他天天还必须去居委会汇报，然后一天到晚呆在家中，从不出门逛逛街。他和妈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海伦不了解也不想知道父母讲些什么。一天傍晚回家，海伦看到妈妈不知为何脸颊通红，爸爸看到她说：“海伦，这么多年爸爸很想你们，今天晚上……”爸爸迟疑了一下，有点吞呑吐吐地说：“你能一个人睡吗？”爸爸看了一眼妈妈，似乎说这番话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海伦突然想到妈妈一直跟自己睡，就是爸爸回来了，自己还是习惯了一直跟妈妈睡，从来没想到妈妈是属于爸爸的。这时，海伦突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看了一眼羞红了脸的妈妈，她抢着说：“海伦还是跟我睡吧！”这不是真心话！海伦似乎明白了什么，马上说：“我不要跟你睡，我一个人睡！”说罢，略显有点尴尬，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晚上，海伦早早铺好了自己的小床，一个人先去睡了。爸爸妈妈嚒叽了一会儿也睡在了一起。海伦不知怎么感到有点欣慰。爸爸妈妈在一起，让她又有了家的温馨，这天晚上，她睡得格外香甜。 爸爸是那么陌生，但血缘总是那么奇特，表面上，海伦拼命在排斥爸爸，多年受党的熏陶教育，知道他是个历史反革命，应该恨他，但总有那么一股柔情在心底淌漾。海伦在这一年休学中，一方面加紧复习，不让时间荒废，一方面又忧虑重重怕考不上学校，前途怎么办？爸爸假期差不多快满了，又要回东北农场了，父母的眷恋之情这些天在空气中弥漫着。这天中午，大家喝了点白酒，海伦也喝了，这个从来滴酒不沾的女孩一下子啜了二口，心中阵阵燥热涌上来，她看着爸爸，爱恨交加的情感一下子涌上心头，控制不住自己多天压抑的情感，她指指爸爸，略略提高了嗓门说：“你害得我们好苦哇！我上不了高中，大哥和三哥去了外地，二哥成绩这么好也上不了大学，都是你害的……你为什么要当反革命呀！……” “胡扯！”妈妈喝斥着海伦：“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妈妈眼里盈滿了泪水，爸爸张口结舌，低着头猛地喝酒，一句也不申辩。海伦感到太没意思，哪怕爸爸骂她，申辩几句，她也许还好受点，她还好吵架，还好发泄心中的不满与委屈，但爸爸偏偏没有回一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呀？海伦怎么会明白这是爸爸永远无法开口辨解的事情，越讲反而会带给孩子更大的困惑乃至更大的伤害。孩子从小到大脑子里已经完全灌输了好人与坏人这二个对立而分明的概念，已经不明白世界上亲情胜于一切，亲人间哪有什么阶级之分呀！海伦以她的阅历是不明白的，也许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但可能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海伦自从这次指责爸爸后，再没有与爸爸相处的机会了。爸爸因为奶奶的病情退迟几天请了假，待到办完奶奶的后事后，他马上要赶回东北。临行前，他伤感地摸了摸海伦的头，无限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海伦倔着脑袋，张了张口，始终没喊出“爸爸”二字，话到嘴边，挤出一句：“你走好，再见！” 妈妈抽泣着，送了爸爸去火车站，回家时，两眼红红的，肯定哭了很久，妈妈吃了那么多苦还是那么爱爸爸，真不懂！海伦想道。 第二年，果然海伦被一所高中录取了。照例历届生更难考，海伦觉得还不如去年考得好呢！她心中已认定是曾老师搞的鬼。一方面她想完成学校去疆的指标，叫海伦带头，遭到海伦抵制后，她在毕业评语上写上一笔中伤她的话，她有权可以叫海伦没书读的。谁知第二年海伦不受她管束了，她凭借自己出色的成绩，终于考进了高中。 (四) 海伦又沉浸在学习的热情中，她全身心地要夺回失去的一年光阴。高中一年级快结束时，突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夜之间，学校停课了，学校校长、党委书记、部份老师都靠边站。教室里、操场上，每个墙角都贴满了各式大字报，班级里再没有读书的朗朗声，取而代之的是此去彼伏的大批判口号声，时不时有哪个揪出来的老师被戴上牛鬼蛇神的高帽子，跪在昔日的讲台上，看着往日那么恭敬自已的学生忽然一夜之间像打了鸡血似地昂扬愤概的眼神，惶恐不知所措。 那天，海伦坐在教室里，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些红卫兵同学表演时，突然冲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穿着绿军装，带着红袖章的学生气冲冲高喊着：“海伦在哪，你们班上的漏网反动学生海伦在哪？”海伦定晴一看是瘦猴，嚇得面如土色，马上低下头去，心脏砰砰直跳，这时瘦猴的眼光扫射到她，冲过来要揪她，被班上一位叫杰强的同学拦住了，他喝道：“你要干什么！” “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坐牢的，她就是小狗崽子，我要抓去班上批斗！” “谁答应你的！老子是老子，女儿是女儿，她爸爸是历史问题，她还没出生呢！我们会教育她，犯不着你呢！” 瘦猴看着一脸威严的杰强，手臂被他有力强壮的臂膀拽住动弹不得，不敢再造次，这才骂骂咧咧的停下。海伦感激地看了一眼杰强，这是个品学兼优的同学，平时很仗义。这次当了红卫兵头头，有时会保护一下自己的同学。听说他爸爸是区委中层干部，还没靠边站，所以他当上了红卫兵。他一直对海伦有好感，这次看到有人借机欺负她，立刻挺身而出保护她，他看到海伦害怕的样子，说：“别怕，有我呢，看哪个敢胡作非为！” 课是无法上了，海伦天天憋在家中，还好街道图书馆还开着，她去借书，趁机阅读了大量中外经典著作。这时，她又迷上了文学，忽然想到当一个文学家也挺好的，这时书本成了她最知心的朋友。学校里的红卫兵在忙着写大字报，批斗校领导和部份老师。她出身不好，自然只能当个逍遥派，在家有大量时间由自己支配。但不久，图书馆又被封掉了，说里面窝藏着大量封、资、修的书籍，一律不准外借。海伦想到这些世界经典书籍与许多有价值的古籍珍藏本将会毁掉，就心痛不已。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