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一) 海伦从小就与别的女孩不同，别的女孩喜欢蹦蹦跳跳，但海伦天生是个文静的女孩，这也许与她不足月出生在暖房里烘大有关。她无论走到那里，总会受到大人们啧啧称奇：“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文雅！”通常，她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房间一隅专心地看本小人书，大人如果问她，她会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细声细气地回答大人的问话。她长着一张雪白的娃娃脸，头发又柔又黄，她的名字也有点特别，带着洋气。据说她父亲以前是教会学校的高材生，英语极好，她又在教会医院出生，这个医院名称叫“海伦堂”，于是，她的名字也由此而来，邻居街坊又根据她的模样给她取了个雅号“洋娃娃”。海伦有三个哥哥，她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自然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爸爸在广东海关工作，妈妈在家带孩子，生活条件也宽裕，每年爸爸都会回沪探亲，见到爱妻和爱女，总抱着二人亲不够，每天下午还要带着海伦去弄堂外面全市有名的小吃摊，抱着她坐在膝盖上，看着她的小嘴吧叽吧叽吃着香喷喷的点心，这是海伦最快乐的时光。 海伦的石库门弄堂是哥哥们与她的快乐天堂，哥哥们喜欢在弄堂里追逐、奔跑、嬉闹，他们玩的游戏通常是打弹子、跨鞍马、刮香烟牌子、捉强盗、躲猫猫之类运动型的游戏，而海伦喜欢玩的就是扮家家、丢手帕唱歌，偶尔跳跳橡皮筋、跳跳绳之类较轻松的游戏，不然，她就去弄堂对面的小书摊化上一分钱可以看一本新出版的连环小人书，旧书可以看二本。她从小喜欢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看书，不喜欢蹦蹦跳跳，要是跑步太快，她就会摔倒，这跟她柔弱的体质有关。 海伦今天跟哥哥们疯了一圈，有点累，哥哥们先回家了。她被楼下老板娘儿子小石头与几个女孩邀去玩了一下扮家家游戏，感觉肚子有点饿了，想回家叫爸爸带她去吃生煎馒头。 海伦远远地突然瞥见自家门口围着一大圈人，还有一辆警车停在门口，她奔跑过去，好奇地扒开围观的人群往里瞧。突然，从门里走出来二个警察，押着一个低垂着头的人，她定晴一看，竟是爸爸！她惊恐地大叫：“爸爸！”爸爸怔了怔，抬起惨白的脸，嘴角翕动了一下，没出声，深深地看了一眼海伦，随即马上低下头钻进了警车。海伦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手铐，吃惊地大声喊叫：“叔叔，干吗要抓我爸爸？”海伦生平第一次有这么尖厉的叫声，她哭喊着，众人拉开了她，警车响着警笛呼啸而去，这画面深深地印在刚满六岁的小海伦脑海中，多少年也挥之不去的冷冷的画面…… (二) “海伦，快去看你妈！”低楼老板娘牵着海伦走上楼梯，她家住在三楼，她在二楼就听到上面传来的一片嘈杂声，中间夹着妈妈的哭诉声，海伦的心头陡然一紧，跌跌撞撞地跑上三楼家中，只见屋子里已挤满了邻居。妈妈蜷缩着瘦小的身子瘫坐在椅子里大声嗷哭，三个哥哥扶着妈妈的椅背不知所措地抹着眼泪，海伦扑向妈妈的怀里，妈妈抱紧了她，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海伦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妈妈那么恩爱，如今他撇下妻儿进了牢狱，妈妈没有工作，今后怎么活呀！妈妈一边啼哭着，一边向众街坊叙说着：“他没干坏事哪，只是解放前做过半年美国人翻译，那也是混口饭吃呀！……”海伦这才懵懵懂懂有些了解事情梗概。可是，她不明白爸爸没干坏事，干嘛要抓起来呢！爸爸在这个家里是顶梁柱，妈妈没工作。现在这根顶梁柱轰然倒下，一家几口人生活怎么办？无怪妈妈要恸哭不止呢！ 海伦还小，根本没意识到这只是她家厄运刚刚开始。妈妈总算在低楼老板娘同情下进了他们袜厂小作坊里工作，那工作也就是替大厂家成品袜贴上商标而已。三个哥哥在上学，妈妈去学校申请了学费减免，一家人总算又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了。 星期天，哥哥们领着海伦出大门去玩。突然，“噗”的一声，一口吐沫吐在大哥头上，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孩从隔壁门里跳出来，指着大哥骂：“你这兔崽子，还敢神气嘛？再敢与我打架不？”一群好管闲事的邻居在大门口窃窃私语：“他爸爸原来是个历史反革命唉，平时看起来挺斯文的，真看不出是个坏蛋哪！”“噢，原来犯这个罪，这可是个重罪！政治上有污点呀，一辈子别想翻身了！这一家人可倒霉了！……” 大哥没法理睬这些左邻右舍邻居的嚼舌，朝瘦猴挥了挥拳头，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谁知他冲上来朝海伦踢了一脚，海伦“哇”一声哭起来，大哥冲上去就给了瘦猴一拳，这下瘦猴乘势坐在地上撒起无赖，二只脚如抽风似的乱蹬乱踢。一会儿，他妈妈，那个往日总对他们兄妹笑咪咪的长着和儿子一模一样的尖瘦的阿姨冲上来，对着大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一边还在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小兔崽子，还敢凶，是不是像你老子一样抓进去才好哪！”大哥圆瞪着眼，看着这个平时对他们兄妹和蔼可亲的阿姨突然间变了脸破口大骂时，他也楞住了。妈妈听说孩子们吵架赶过来，急急忙忙拉开了孩子们，连声向她道歉，但她依然不依不饶，说：“好好管教你几个杂种！”妈妈辩了一句：“小孩子在一起，总有打打闹闹的！”“什么，你还有理！你这是阶级报复！”“孩子懂啥啊！”妈妈委屈地说。 “杂种，杂种，小坏蛋！”那个瘦猴有母亲撑腰，跳起来不断叫骂着，妈妈眼眶紅红的，拉着孩子们急匆匆回了家。 看着妈妈忍气吞声，海伦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尝到了屈辱的滋味。以后，每次经过瘦猴的家门口时，她总要趁他们不在房门口时，逃遁似地窜过去，不敢有絲毫停留。有时，在放学的路上，只要见到海伦，瘦猴就会奔跑过来，大声喊叫：“小杂种，小坏蛋！”常常引得其他不明真相的小伙伴们起哄：“看小杂种哦，这个反革命家的小坏蛋哦！”海伦小小年纪，自尊心就在这种喧嚣的辱骂声中一点点蚕食掉。她常常变得惶恐不安，看到小伙伴们的讥笑，心里害怕得直哆嗦。原本无忧无虑的童年充斥了忧虑与厌恶，一种对大人世界的疑惑和对人的警惕与疏远使她变得更加沉默和敏感。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