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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与欢乐——一群“追声者”的故事

时间:2021-12-30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彭瑞高 点击:
摄影/日升 ◆彭瑞高 因为痛,我和一群失声者住进同一病房。 都是经历过痛或正经历着痛的人。其中,最大的痛就是失声。我们的痛都聚在一处弹丸之地咽喉。这是个要命的部位。因为喉的柔软、精巧和致命性,这里的痛变得无比敏感。每次吞咽、呼吸、咳嗽,都会让
摄影/日升
 
      ◆彭瑞高

      因为痛,我和一群失声者住进同一病房。

      都是经历过痛或正经历着痛的人。其中,最大的痛就是失声。我们的痛都聚在一处弹丸之地——咽喉。这是个要命的部位。因为喉的柔软、精巧和致命性,这里的痛变得无比敏感。每次吞咽、呼吸、咳嗽,都会让你提起神经、竖起寒毛、紧缩肩头,去体历一次灵魂的颤栗。经历过这样的痛,才知皮囊之痛和切肤之痛,是那么粗粝、浮薄和外在,才知潜伏在人体最深处的,不是气血,不是魂魄,而是——痛!编者按>>>

      “失声者”的痛苦,可以是一个象征,人不乏为着什么的“痛苦”,生命的欢乐因痛而有更深刻的体验。病友之间真挚的关怀,家人的细心与爱,上海医疗水平的先进……城市的奇迹与平民的情怀,生命的坎坷与精神的顽强,在2021年即将结束之际,彭瑞高笔下的抒情故事令我们更加热爱未来。

      1

      这是我第二次失声,并被剧痛压倒。

      三年前一个冬夜,我喉头肿胀,以为是扁桃体发炎,只服了一点药。没想到,次日肿胀变得更厉害。我赶去社区医院看病,服了三天抗生素,却没挡住那股痛势;又赶去三甲医院,验血、打针、挂水……三天后,疼痛反而更剧烈了!

      失声和失去吞咽功能,使我成为困兽。剧痛缚杀了我的活力,只觉得有块厚帘从上颚挂下来,遮住食道和气管,也遮住了生命的光亮。我极度疲倦,却无法入睡,一睡着,咽喉处那块厚帘就落下来,把我推向缺氧的黑暗,让我在窒息中闻到死的气味……

      终于有一天,上颚那块厚帘肿胀成一只黑色灯笼。我呼吸都困难起来,不得不再去急诊。一位鬓发染霜的医生让我张开嘴,只望了一眼,便说:“急性会厌炎。这病要死人的。你不能回去了。”

      那是个昏昏沉沉的晚上,我求生的欲念却格外清晰。

      一番检查后,医生说:“马上开刀。可惜麻醉师走了。”

      我不能说话,却还是挣扎着咬出几个字:“不—要—麻—醉。”

      医生说:“那会很痛。”

      我狠狠点头,表示能扛住。

      医生的两位助手走进来。其中一位开始录像。我想起来了,这是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有教学任务,显然,我成了典型病例。医生手法熟练,一刀下去,我喉头那只黑色灯笼顿时破裂,毒火四溅,偌大的手术室,弥散出一股厌氧菌特有的恶臭……

      想不到三年后,我又一次挂起黑色灯笼。好在我已有经验。长痛不如短痛,我迎着刀锋之痛走去。

      这是急诊后又一次无麻醉的手术。一位年轻医生打开额头灯,强烈的聚光让我眼前一阵发黑。可就在这瞬间,我看到了剧痛与欢乐的界线。我头发顿时炸起,心里叫道:来吧,一切疼痛都来吧!

      医生把长长的钳子探进我嘴里。钳尖带着余冷,游走在神经边缘。突然,他手腕某个关节一响,钳头便向我上颚顶去。一股野蛮的痛,带着撞击般的力量,覆盖了我的意识。与此同时,医生张开钳口,向上撕开肿胀处,引流脓血喷溅而下。这动作他重复了几次。每一次,我都能听到上颚软组织被撕裂的声音……

      感谢生命,让我有机会再次品尝剧痛的滋味。无论是锐痛还是钝痛,是撞击之痛还是撕裂之痛,都是那么干脆、那么鲁莽、那么热烈!它横扫心中一切,让你只剩下一个念头:痛着,就是活着!

      这轮剧痛的衍生物,就是大汗淋漓。还没走出手术室,我的内衣和病号服就已湿透。这也是剧痛与欢乐的交接点。深夜,我试着鼓了一下喉头,一丝微弱的声响,从远处缓缓飘来,像一团暧昧的云。我不由得狂喜:失去的声音回来了!

      2

      手术后,我与一群不能说话的病友继续同行。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无奈的失声者,却没想到,他们更是执着的追声者。

      6号病床居然睡着一对夫妻——曹大哥与曹大嫂。看得出,他们是低收入劳动者,不舍得吃,不舍得用;医院有出租的躺椅,他们也不舍得租。每个长夜,他俩都紧贴成一个“互”字,蜷缩在一张病床上,伴着病痛的呻吟。

      这一夜,曹大哥又痛得难以入睡。他干脆起身,坐在椅子上熬夜。妻子半夜醒来,问:“你怎么了?”

      失声的曹大哥用笔在电子板上写道:“肩痛了一夜。”

      曹大嫂起来为他揉肩,一边埋怨道:“这都是你自己作的!不能讲话就不能讲话,写写电子板也可以了,你偏要装那个‘发音钮’,害死个人!”

      丈夫说:“如果装上后能说话,不是更好吗?”

      妻子说:“可谁知道是这结局啊!‘发音钮’没装成,又弄出一身病来……”女人说着,泪流满面。

      曹大哥沉默着,肩头一起一伏。一年前,他因患癌切除喉头,失去了说话功能。听说可以安装“发音钮”,他兴冲冲赶来医院。没想到,因放疗后部分组织硬化,曹大哥的“发音钮”没有装成,还意外发生了炎症。万般无奈,医技人员只能遗憾地取下“发音钮”。

      这些天,正是曹大哥最伤心的日子。那些与他同时报名的追声者,一个个成功装上“发音钮”,恢复了讲话功能,唯有他,被这列欢乐快车抛下,离开轰鸣声越来越远……

      有人见曹大哥愁眉不展,鼓动他去闹事。曹大哥转过身,只报以一声冷笑。他对我说:医技人员都是好人,“发音钮”装不上,也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有病治病,闹事算啥名堂呢?他电子板上再三出现的一句话是:做人要讲良心。

      曹大哥是退休的老车工,说起这次失败,他的“话”更多了。他说:世上很多事难以预料,谁能想到放疗后我的器官会变硬呢?不过有这次失败也好,许多人可以不再走我的老路。

      话是这样说,可曹大哥毕竟是受了伤的。我们每天相处,看得出他刀口痛,肩背痛,心里更痛。也许是为了忘记痛,他拿着电子板,一次次来找我“交谈”。在写给我的话里,常有一些字句使我眼前一亮——

      “科技进步总要有人作出牺牲。这次,我也算是个冲锋陷阵的人了。”“相信我将来追声会成功,因为我的失败会使科学家变得越来越聪明。”

      这是一个追声者的执念,也是一个上海人的良知。

      3

      病房里聚着一大群追声者。没事时,曹大哥就用他的电子板,逐一给我介绍。

      他说他最佩服的是向老师。向老师跟他一样,也是一位重病人,患癌已十多年;最出人意外的是,向老师还是一名志愿者。多年来,他主持着一个“食管发音班”,成了“追声者的引路人”,不知有多少失声者跟他学习发音技巧,重新夺回了说话权利。

      我本来计划这天去采访向老师。不料就在前一天晚上,医院发现疫情,大门被连夜封闭。有人一大早在门口见到向老师,说他今天有课,要做大量准备工作,还要对几位进度稍慢的学员进行个别指导。但就在这特殊的清晨,向老师发现自己进不了大楼。那位目击者说,向老师在门口急得脸都白了,反复对保安人员解释,他的学员都是失声患者,有的还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他们来自几十公里外的郊区,为了学习食管发音,天不亮就出了门,要是突然停课,他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曹大哥指指我睡的8号病床,又介绍了另一位追声者。

      他姓胡,65岁,是一名来自大西北的农民。去年患喉癌动了切除手术,今年秋天又复发了。为了抓紧治疗,他半月前就赶来上海等候专家门诊。专家发现他病情危重,立即安排他住院,并给他排定了手术日程。

      住院当天,胡大哥得知“发音钮”的消息,十分激动。他眼睛亮亮的,对曹大哥说:“现在我有了一个新计划:先把刀开好、把肿瘤清除干净,然后,找机会把‘发音钮’装上。我要回去让乡亲们知道,在上海,丢掉的声音可以重新追回来。”

      胡大哥病情很重。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他过得十分艰难:每个晚上,他肿瘤患处分泌的浑浊液体就达半袋之多。病友们都来安慰他,说手术后就好了,若安上“发音钮”,情况会更好……

      验血、心电图、增强CT、核磁共振……所有检查,胡大哥都一一做完。这天护士还专门来通知:今晚12点开始禁食禁水,为手术做好准备。胡大哥听话地睡下,饿着肚子,一口水也不喝……

      谁知次日胡大哥准备去手术室时,大西北打来一个紧急电话:他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不幸在家摔倒,生命危在旦夕!电话那头的亲人们都在哭喊:“奶奶要你马上回来……”

      胡大哥坐在床头,举棋不定。做手术吧,老母亲的事他放不下;不做手术吧,自己又病得这么重……他流着泪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回去。

      躺在8号病床上,我想象胡大哥当天那一刻:他挂着积液袋,拖着病躯,一步三回头,走出了医院大门……虽说他也年逾花甲,但在九旬老母跟前,他依然只是个儿子。在中国,还有什么能比“孝”更沉重、更令人心碎呢?为了垂危老母,胡大哥放弃了手术,不知这追声之路,胡大哥还走得下去吗?

      4

      这次住院,我最大的收获是遇上了“铁人”刘大哥。

      刘大哥人高马大、红脸豹眼,一眼看去就有武士之相。他是一位炼钢工人,二十岁不到就进钢厂,干了大半辈子炉前工。火红的炉台,铸就他一身坚强筋骨;滚烫的生活,把他化育成一个通透之人。他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190多斤,天生一副好嗓子,无论炉台上应答,还是舞台上高歌,都是独一份的男声。

      可生活总是充满不如意,正当盛年时节,刘大哥却患上了喉癌。当医生手术前跟他明说,切除喉癌后你将不能再唱歌时,刘大哥竟笑着表态:“用声音换生命,我愿意。”

      几天后,他的喉头连同他的美声,一起被切除。人们惊异的是,尽管成了失声者,可刘大哥依然笑意荡漾。他报名参加向老师组织的“食管发音班”,很快被选为班长。他领着失声的同伴们,追逐声音,追逐快乐,追逐没有痛苦的生活。他们常开着汽车,驰骋在高速公路上,或出现在某个“农家乐”山庄里。今年秋天,他们刚在浙江长兴迎接中秋、夜赏山间明月;又到洪泽湖畔大放烟花、欢度国庆……他们实行“AA制”,喝土酒、尝山茶、品农家菜,用刚刚学到的食管发声法,断断续续、嘶嘶哑哑,诉说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实现的梦……

      刘大哥颈上戴着一块漂亮的玉。这块玉正是刘大嫂亲手给他戴上的,那大小,正好遮住他喉结处那只指头大小的气洞。这气洞是失声者的呼吸通道,也是安装“发音钮”的入口。医技人员告诉刘大哥,安装“发音钮”是一项手术,既然是手术,就存在一定的风险,你要作好思想准备……刘大哥听了这些,又用他招牌般的笑容回应医生,写下一行字:“用生命换声音,我愿意。”

      我出院那天,正好在手术室电梯口遇到刘大嫂。她告诉我,刘大哥的“发音钮”安装手术已经成功,她等在这里,是急着想听听,刘大哥喉头将发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我理解刘大嫂的心情。我想告诉她:你放心,迈过了剧痛之门,刘大哥今天发出的,一定是欢乐的声音……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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