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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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洲:我们的岁月

时间:2021-01-27来源: 上海文学 作者:朱大建 点击:
01 1970年的春天,我十七岁,下乡去了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正式的名称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我成了一名兵团战士。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古称彭蠡、彭泽。江西的五大河流赣江、抚河、鄱江、信江、修水,都注入鄱阳湖,经过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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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的春天,我十七岁,下乡去了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正式的名称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我成了一名兵团战士。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古称彭蠡、彭泽。江西的五大河流赣江、抚河、鄱江、信江、修水,都注入鄱阳湖,经过湖口,汇入长江。鄱阳湖和洞庭湖一样,是大自然历经亿万年演变形成的调节长江洪水的天然水库。夏天长江上游中游发洪水,长江水位高,洪水就流入鄱阳湖,夏天的鄱阳湖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波浪翻滚,无边无涯。冬天长江水流小,水位低,鄱阳湖湖水就流入长江,冬天的鄱阳湖,一片荒滩沼泽,水草丛生,是农民放牛、渔民捕鱼的天堂。在“以粮为纲”的年代,湖底的沼泽荒滩,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围起来就是良田啊。1960年代,方圆七十公里的鄱阳湖浅滩——鲤鱼洲就这样围垦出来了,这就是我要去的沼泽荒滩。
鲤鱼洲又是一片水面古战场。元代末年,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水军,在鄱阳湖大战,地点就在鲤鱼洲这一片水泊。传闻,朱元璋的水军获胜后,在鲤鱼洲的制高点造了一座庙,称为天子庙,意为朱元璋有天命护佑,有天子命。农民渔民常来烧香,祈求天子保佑五谷丰登,保佑不发洪水。岁月流逝了几百年,天子庙早已坍塌,了无痕迹,而天子庙的名称还在。这处名为天子庙的高地就是鲤鱼洲的中心,是九团的团部,有学校,有商场,有整齐的马路。
而我分配去的新建31连,位于湘子口,是鲤鱼洲最偏远的东南面,是一片刚刚围垦出来的土地,地势低洼,沼泽连绵,水草遍地,水草深处,藏着很多传播血吸虫病的小小钉螺。
五营31连,这个新成立的连队,上海知青来之前,匆匆忙忙在这片沼泽地高处盖起一排草房,草房中间齐人高的地方用草帘子一隔为二,分为男女生宿舍。男生睡地铺,高处仍然潮湿绵软,知青穿着皮鞋的脚,一脚踩进去,脚拔出来,皮鞋还陷在泥里。潮湿的地面上,铺一层稻草,这就是床。女生略有优待,用毛竹打桩,铺上一长排杉木板,总算是睡上了通铺。上海知青刚到鲤鱼洲的那一个月,正逢雨季,淅淅沥沥的春雨,昼夜不息。新盖的草房漏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男知青只好和衣穿着雨衣睡在潮湿的稻草上。半夜里,女生宿舍里传来一片轻轻的啜泣声。小女生都在想家吗?
一个下雨的晚上,男生宿舍走进一个中年军人,穿着军用橡胶雨衣,在潮湿的地铺上,和衣而眠。等第二天早上中年军人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中年军人是崔团长,鲤鱼洲最大的行政长官。崔团长和我们同睡一晚之后,回到团部就下达命令,撤销31连,上海知青分到五营各连。
我所在的班被分到五营22连。
02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阳光灿烂,22连开来了一部带车斗的拖拉机,知青的箱子等重物放上拖拉机车斗,随身物品自己挑在肩上,朝22连走去。女知青有优待,22连派出几名男知青来为女知青挑行李。杨君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就是22连派来挑行李的男知青。他挑着两件捆扎好的被褥。女知青的被面是鲜红色的,用透明的塑料布包裹好。月贞,我海防中学一个班级的女同学,现在已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五营22连的年轻女战士,她穿一件鲜红的衬衣,紧跟着自己的被子走,就是紧跟着杨君的扁担走,她是怕被子弄脏。在春天一片翠绿色的田野里,缓慢移动的红被子和红衬衣,万绿丛中几点红,几乎成了一道风景。十七岁不到的少女月贞,浑身散发出美丽的青春朝气,一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的被子走,引得杨君不由地朝这个皮肤白净的漂亮少女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印到心里去了,就成了一辈子的缘分。后来,知青们说笑:杨君挑着月贞的被子,顺便将月贞也挑回家了。
月贞刚刚安顿下来,去井台打水,一不小心,一只铅桶掉到井里去了。正好杨君在井台上洗脚,见到后,就去打谷场上扛来一根毛竹,插在井底,顺着毛竹滑到井里,再捞起铅桶爬上来。春天里,天气虽然已不冷,但跳到井里,还是很冷的。月贞感到难为情,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轻轻地用上海话说:“谢谢侬谢谢侬!”大概就在杨君为她跳到井里捞铅桶的一刹那间,她爱上杨君了吧。
刚来鲤鱼洲的杨君,朝气蓬勃努力上进。他打了入团报告,发誓要“滚一身泥水,炼一颗红心”。干什么活,他都要多干一点。春天的农村里,下雨天,一般就不出工了。而杨君穿着雨衣,裤腿卷到膝盖上,赤脚走在冰凉又泥泞的田埂上,手里牵着一头水牛去耕田,这种技术活,知青一般是不做的。杨君拜老职工为师,苦学苦练,学会了耕田耙田耖田。尤其是耖田,要将高处的泥推到低处,让水田平整如镜面,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都是老农老职工在做。杨君是知青中少有的技术农工。春天种甘蔗,甘蔗要浇大粪,这活儿又累又臭。杨君挑起一担粪桶就朝厕所走去,我们刚去鲤鱼洲时,厕所很原始,就在连队菜园子里挖了一个大坑,大坑上铺着杉木板,杉木板上搭一个草棚遮羞避雨,人就踩在杉木板上往大坑里拉屎撒尿。粪坑里,一堆堆的金头苍蝇叮在粪便上,一泡屎掉下去,金头苍蝇“嗡”地飞起来撞在屁股上。眼睛看下去,一团团白色的蛆虫在粪水中翻滚,让人恶心。很多男知青学会抽烟,就是因为厕所气味太重,拉屎时抽一支烟,可以对冲臭味。知青只要神色坦然地上茅厕,习惯了茅厕的脏与臭,他就可以在农村长期地生活下去了。杨君用粪勺子在粪坑中搅一下,躲避着粪坑中特有的大个头金头苍蝇的冲击,忍着冲鼻的臭味,装满一桶粪水,晃晃悠悠地稳步走,中途换一次肩,走二里路,来到甘蔗田,再一勺一勺浇在埋在地垄中的种子甘蔗上面。一天干下来,身上全是大粪味道。收工后,杨君先去食堂烧好一锅热水,就在井台上洗去臭味,再去吃晚饭。先洗净再吃饭,这就是上海知青和当地老职工的区别。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收工后,杨君去食堂烧热水时,少女月贞正往灶膛里塞稻草,白净秀美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水烧开后,月珍将开水舀进铅桶,轻轻地对杨君说,你拿去洗吧,这是为你烧的水。说完,月贞的脸都羞红了。杨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明白了,月贞对他有好感啊。
从此杨君干活更有劲道。早稻收割后,他也尽可能多装多挑,肩上的一担稻子,像一座小山,几乎要擦到地面。他属于知青里的“劳动党”,几乎是拚命一般地干活。很快,他加入了共青团。入团后,杨君更加卖力劳动,他写下了入党志愿书。
冬天,鲤鱼洲要加高加宽圩堤,防备来年夏天鄱阳湖洪水的冲击。鲤鱼洲的冬天比夏天的抢收抢种还要辛苦。天不亮就起床出发,走一个小时到圩堤脚下,此时天刚蒙蒙亮,鄱阳湖湖面上的北风呼啸着吹来,脸上感觉很痛,手也冻得僵痛。知青挖土的挖土,挑担的挑担,开始一天辛勤的劳作。挑担更劳累些,杨君选择挑担。
1973年夏天,鲤鱼洲遇到特大洪水,老天日日下着倾盆大雨。大风刮来时,波浪“轰隆”一声卷上堤岸,护堤的一堆堆红山石,平时两个人都抬不起的巨石,就像一片片饼干,被轻飘飘卷入湖中,坚固的圩堤瞬间被冲刷出一个很深的大洞,可以开进一艘机帆船。知青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对洪水的力量感到害怕。杨君在圩堤上抗洪,知青们手拉手,在圩堤前的湖水里,随着波浪起伏,用年轻的躯体阻挡浪潮,减轻浪涛对圩堤的冲击。那些天,我在连队里驻守,扛着五六式步枪天天巡逻值班。
1973年的冬天,为了修复被洪水破坏的圩堤,各连队都在圩堤脚下搭了低矮的草棚,人住在里面,省下从连队走到圩堤的时间。那样,可以从早到晚挖土挑担修圩堤,真是忙得披星戴月、手脚不停。杨君就是这年冬天修圩堤时患上了疟疾,当地人称为“打摆子”,就是一会儿发冷,全身像是被冰水浇了一遍,一会儿发热,全身像是被开水浇了一遍。他去卫生员那儿量了体温,摄氏四十度,高热,赶紧去团部医院看医生,一去就住进病房。打针吃药连着三天,杨君退烧了,病没有好透,他居然逃出医院回到工地,挑起土箕,迈着软绵绵的步子,一步一步爬上圩堤。我也有过这样发着高烧仍在挑担的经历,那时,我们真能吃苦啊。
在农闲或休息日,杨君和我就会躲在蚊帐里读书。那时,鲁迅的书可以在新华书店买到,《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编》,读得如痴如醉。
03
鲤鱼洲当时的名气很大,东北面是清华大学试验农场,东南面是北京大学江西分校。这两处地方,和湘子口一样,是新围垦出来的地势最低洼的沼泽地。从1969年到1971年,清华北大各有两千名教职员工在此战天斗地走“五七道路”,好多著名学者、教授都在鲤鱼洲“改造旧思想”。据《北京大学纪事》记载,1971年春天,北大分校“革委会”抽查三百五十八名教师,结果一百五十人患上血吸虫病,占已查人数的百分之四十一点九。据此,北大校党委决定,撤销北大鲤鱼洲试验农场。而我们知青听到的版本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新华社记者写了内参,反映清华北大好多教授在鲤鱼洲患上血吸虫病,周总理批示,在鲤鱼洲的北大清华所有教职员工回京,清华北大的试验农场、分校全部移交给九团。多年之后,我买了一本北大中文系教授及系主任陈平原主编的《鲤鱼洲纪事》。这是一本北京大学中文系师生、工农兵学员、家属子女对当年鲤鱼洲生活的回忆散文随笔的结集。陈平原写的序言首页下面,有一小节作者的注:“为撰此文,查阅网上资料,方才注意到,老北大人挂在嘴边的鲤鱼洲,原来也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的所在地。1970年前后,数千(笔者注:应为上万)上海及南昌的知青来到这里,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这也隐约透露出,‘五七干校’与‘知青下乡’,二者确实是‘难兄难弟’。”这篇序言引用了1970年5月9日《人民日报》刊发《知识分子改造的必由之路——记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广大革命知识分子坚持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的开头部分:“去年,两个学校的革命师生员工,满怀革命豪情,到了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办起了教育革命的试验农场,在毛主席指引的‘五七’大道上,奋勇前进!”
因为清华试验农场的老教授们体力弱,夏季的抢收抢种来不及,老农说,过了立秋插秧,稻谷是瘪的。为了不误农时,我们连队的知青都去帮忙插晚稻秧。鲤鱼洲的三伏天,中午特别炎热,干活要中暑,午休时间很长。在一个四面透风的草棚里,老教授们还为我们知青表演节目,表示慰问。一位中年教师为我们知青作了一个演讲《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那时,我非常渴望能读大学,对这个细节印象极深。
刚去鲤鱼洲时,我在一个周日曾去造访北大江西分校,分校建在五营24连边上的一块低洼地里,教授、学者们都住在一栋栋用毛竹稻草搭建的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外面都糊满了大字报。此时,正逢“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好多大字报在倒写的人名上打上红色的大叉,是在揭露隐藏的阶级敌人吗?上海知青的胆子比较小,我怕逗留时间太长,引起别人注意,浏览一下就离开了。但是,那种“斗争”的气氛,让我心惊胆战。多年后,北大教授季羡林写了一本《牛棚杂忆》,其中第十八章写到鲤鱼洲:“不知道是出于哪一级的决定,北大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在‘支左’部队的率领下,到远离北京的江西鲤鱼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气炎热,血吸虫遍地都是。这个部队的头子说,这叫‘热处理’,是对知识分子的又一次迫害。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在‘热处理’之列。”经济学家厉以宁,当时在北大江西分校的10连锻炼改造。如今的北大江西分校旧址陈列室里,挂着厉以宁重返故地后写下的书法“是非亲历不知难”。据有心人南昌知青吴慕林统计,去鲤鱼洲锻炼改造的有国学大师季羡林,历史学家邓广铭、商鸿逵、侯仁之,哲学家冯定、张岱年,文学家翻译家金克木,还有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陆平,党委副书记彭佩云,清华大学校长王大中。
04
鲤鱼洲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我们知青也多次被告知,不要下河去游泳,但是赤脚下水田插秧、耕田、挖水沟是必须做的农活啊。可能是年轻人血气旺盛,抵抗力强,知青中患上血吸虫病的人也有,但不是很多,没有北大清华教职员工那么普遍。知青中容易生的病,一是急性肠胃炎引起的腹泻,二是被蚊虫叮咬引起的冷热病,就是“打摆子”,三是黄疸型急性肝炎,四是风湿性关节炎。
我离开上海到鲤鱼洲,母亲塞给我十元钱。我第一个月拿到十六元工资,心里还是蛮开心的,长到十七岁,终于赚钱了,尽管工资很低。想想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亲工资少,负担重,不能再花父母的钱了,就从邮局寄回家十五元。十元钱还给父母,自己还孝敬了五元。这一来,这个月我的伙食费不够了,饭吃不饱还在拚命干活,后果很严重。我因为过于劳累且营养不良而患上黄疸型急性肝炎。我生病时,眼睛是黄的,皮肤是黄的,尿也是金黄色的。在团部医院里,一位军医为我检查后,拚命用肥皂洗手,再用酒精一遍遍消毒,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写信回家告知父母,母亲读信后大哭一场,又将钱给我寄回来,父亲在信中痛骂我一顿,买了好多带鱼,做了很大一包鱼松,寄来给我补营养。我本人也很后悔,这才明白,生活不能节俭过头,节俭过头要影响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不好,什么事也做不成,一切等于零,还要麻烦家人来关心你。能力不够的时候,不能逞能,逞能害己害人。
为治疗黄疸型急性肝炎,我左手拎着一个网线袋,右手拎着一个旅行袋,去南昌的兵团医院住院。在半路上,碰到一位北大分校的中年教师也去南昌,他与我同路。我们俩走了二十里路去坐长途汽车。这位老师知道我生了肝炎要去住院,没有嫌弃我,没有与我保持距离,一路安慰我,一路陪我到南昌,真是让我感动。我很后悔当时没有问问他的名字。这不是我无礼,而是因为我患病后有气无力,加上心情灰暗,想不到这么多。
一直待我身体彻底康复后,我的心情才好起来。
05
我的精神状态好了,杨君的心情却变得灰暗。1974年的春节之后,我和杨君、月珍一起回到鲤鱼洲,在火车上,他情绪低沉、闷闷不乐,突然无声地流下眼泪。在这列上海开往南昌的夜车上,他和我靠在车厢的连接处,谈他的家世,谈了一夜。
他出身不好。他姐姐在安徽插队,和他一样,拚命干活,表现很好,但是每一次招工、推荐上大学,都没有他姐姐的份。入团还可以,入党就通不过,原罪就在于家庭成分。
杨君是扬州人,家族是世代读书人,祖上最大的官做到三品,在杨君爷爷一辈开始败落下来。而杨君母亲的家族,更有名气,祖上是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清朝最有名的训诂学、音韵学家。
王念孙主要著述有《读书杂志》《广雅疏证》《道河议》《河源纪略》《古韵辩》等。《广雅疏证》是代表作,对训诂学的发展影响深远。王引之是王念孙的长子。王引之从小就从事声韵、文字、训诂学研究,深得父亲王念孙精髓。王念孙曾说,此子可以传我所学。王引之从二十岁起,就研究《尔雅》《说文》《音学》等书,所学日益精进,写成《经义述闻》三十卷,《经传释词》十卷。
父子都是大学者,官位也很高。王念孙是乾隆年间的工部主事,王引之是道光年间的工部尚书。现在,高邮建有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纪念馆。
但是在杨君下乡的年代,杨君的家庭出身,不可能被批准入党,更不可能被推荐去上大学,成了妨碍杨君人生向上走的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杨君已去世的地主外公,遗留给杨君的麻烦更大。外公在中华民国摇摇欲坠的1948年秋,携全家离开高邮来到上海。外公生了一子四女,夫人已去世。他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儿子精心培养,四个女儿都不让读书,只让她们学女红学烧菜做家务。外公在上海观望国共争斗的大势。他估计国民党快要垮台了,就让儿子携带三十多只捆扎好的箱子,里面装着祖上传下来的文物细软,坐船去了台湾。他本人,仍在上海观望。一直观望到1949年1月,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结束,国民党败局已定。这才买了1月27日的太平轮船票逃去台湾。这艘太平轮上,国民党高官、富商、绅士、名流众多,山西省主席邱仰浚一家、辽宁省主席徐箴一家、蒋经国好友俞季虞、袁世凯之孙袁家艺、南京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神探李昌钰的父亲、富商龚如心的父亲,都在这班船上。因为船票紧俏,富人都用金条买船票。船上挤进千名乘客,装上六千吨钢条,装上中央银行一千多箱重要文件,还有一批银元,严重超载。结果悲剧发生,太平轮夜间航行至舟山群岛白节山附近,与一艘满载二千七百吨煤炭、木材的建元轮相撞,两艘船先后沉没。九百多人在凄惨的呼救声中遇难,堪称是“中国的泰坦尼克号”事件。
杨君的外公遇难了,他留在上海的四个女儿面临生活绝境。杨君的母亲是大姐,只能去帮富人家做佣人,三个妹妹去糊纸盒,才得以活下来,迎来新中国的诞生。
上海解放后,杨君的母亲嫁给了他父亲,生活好起来了,几年里生了四个孩子,两子两女。杨君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图书馆整理古籍,这是他喜欢的工作。我去杨君的家里,最吸引我的,就是杨君父亲两大书橱的线装书。我这个69届初中生,对这些线装书满是敬畏感。但是十年动乱中,杨君的父亲,却被下放到钢铁厂去烧锅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让他整理古籍,用毛笔写字,他感到身心愉快;让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举起铁锹铲煤,送进火红的炉膛,真是为难他了,他从小娇生惯养,没有这把力气。每天傍晚,杨君看到父亲走进家门,疲乏地靠在门上,深深地叹一口气,他的心就会发痛。
杨君在连队发疯一般干农活,就是想人生道路往上走,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舅舅在解放前夕逃去台湾,这在那个年代,无异于堵死了他的上升之路。
06
从上海回到连队后,陷于痛苦中的杨君又病了,又是打摆子,身上一会儿发冷,冷到身体发抖,上下牙齿打架;一会儿发热,热到什么程度?恨不得跳到井里去降温。月贞见了心痛,她点起一个从上海带来的有十二根灯芯的煤油炉,为杨君烧“病号饭”。中午送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晚上端来了一碗美味的鲫鱼汤,将杨君同宿舍男知青胃里的馋痨虫也勾出来了。
杨君在月贞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痊愈后,他就同月贞的饭菜票放在一起,搭伙吃饭了。男女知青搭伙吃饭,就是恋爱公开的信号。到了星期天,连队里会有从很远的农村过来的农民,偷偷来卖农副产品,因为这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卖者起早赶来,小心翼翼,只求赶快脱手,价钱不贵,一般都是鸡蛋、黄鳝、泥鳅、鲫鱼。月贞会早早候在路口,悄悄买下。接近中午,她的煤油炉就点起来了,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最得益的人是我,我常常去蹭饭,享用月贞精心烹煮的美味。
知青的恋爱有互益的性质。月贞力气小,完不成计件的农活。比如,夏收后打谷,每人每天一千把,完成后收工。杨君干完就会来帮月贞,月贞先回去准备好晚饭。杨君收工后,洗脸擦身,再俩人吃饭。饭后,月贞帮杨君洗衣,杨君回到男生宿舍休息。
月贞家庭出身工人,和杨君是同乡。月贞的父亲是八级钳工师傅,母亲是纺织女工。月贞父母生了六个孩子,月贞是老大,父母接连生了五个女儿,第六个才是儿子,全家人对小弟弟那个宠爱啊,没话说,要是小弟弟在外面受了欺负,月贞会率领四个妹妹一起冲出去为小弟弟出头。
月贞是个工人的女儿,是个实实惠惠过日子的上海女知青,没有想过要入团入党,更没有动过被推荐上大学的念头。如果杨君、月贞真的在鲤鱼洲扎下根,她有本事把穷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就是一个天生的贤妻。
07
每年的春节,是上海知青欢乐的节日。我们回家过年了。当年,回沪知青中流传着一首很悲伤的歌《插队的人归来》,歌词是:“插队的人归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多平坦,灯光刺眼睛,我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伤心,我的上海啊。”这首歌抒发一种失落的被抛弃的情绪。当然只是一种发泄而已,人不可能一直伤心,只能面对现实活下去。我们几个玩得好的知青,会约好互相上门做客的日子。年初一总是去杨君家。因为杨君家房子大,在富民路的一条弄堂里,门很小,进去是厨房,楼梯也是小小的,杨君的家在二楼三楼,很大的房间。杨君说,本来这一幢房子都是他们家的。杨君的爷爷,在日本人侵略中国前夕,从扬州迁到上海,花了十根金条买下这幢房子。日本人打进来后,一位同乡亲戚逃来投奔杨君爷爷,杨君爷爷就将他们安置在底楼客厅里住,这一住下来后,就再也不肯走了。杨君爷爷是个善心人,也不好意思赶人走。杨君下乡之前,动乱的年代里,房管所又将朝北的两间亭子间分配给一对新婚夫妻。这样,杨君家只保留了两间主卧室。但是,从我的眼睛看来,这是很大的房间,房间大到几乎可以骑自行车。我回到上海探亲,第一件事,是去公共澡堂洗澡。因为家里没有卫生间。而杨君就可以在家里洗澡,只需在厨房烧两桶开水拎到卫生间,就可以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个澡。而这时的上海,家有浴缸的人家有几家呢?
杨君母亲烧菜好吃极了,特别是一道可以作为下酒菜的笋干烤毛豆,味极鲜美。红烧狮子头,闻着香,吃着鲜,肥瘦适宜,入口就化,对二十岁出头的我们来说,真是大快朵颐。饭桌上杨君大谈他的爷爷,日本人到上海后,来请爷爷出去做事,爷爷很有骨气,不肯当汉奸,宁可在家坐吃山空。扬州带来的祖上留下的字画文玩,一箱一箱卖掉,维持生活。爷爷享受惯了,生活不愿降低标准,出门要坐三轮车,从来不坐电车公共汽车。生活开支大,就卖祖产度日,祖产差不多卖完,抗战也胜利了,爷爷才外出做事。谈到爷爷,杨君的神情是一脸的崇敬。
吃完饭,杨君带我们上三楼,去看他病中的父亲。杨君父亲是历史学者顾颉刚的学生。杨君说,他的父亲生了皮肤癌。他的父亲半躺在床上,瘦弱苍白,很疲乏的神情,大腿上一个未愈合的伤口里,塞着药棉,这就是病症所在之处了。见到他大儿子的知青朋友来做客,有点兴奋,靠在床头,和我们聊起当时的时髦话题:儒家、法家、宋江、晁盖、招安、投降派,还有领袖要求读的几本书《共产党宣言》《帝国主义论》《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哥达纲领批判》。谈得很热烈的时候,杨君的母亲凛然正色插话说:“我认为还是不要读书好,做工人阶级最光荣!劳动最光荣!我一直在想,我们家里这些年来所有的痛苦,就是读书读出来的!不读书,就不会有麻烦,不会有痛苦。”我听了,心里一惊。想想这个王念孙、王引之的后人,要多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让人感到辛酸。
年初二,我们去月贞的家里聚会。月贞的家,在昌平路靠近苏州河,现在已经拆掉了,造了一座桥,通往苏州河北。月贞的家是低矮的棚户区,当时是三乐里的一部分。昌化路西斯文里,昌平路三乐里,弄内都是弹格路,弯弯曲曲,四通八达,陌生人走进去,会迷路。我们走上很陡的楼梯,到了二楼,在逼仄单薄的小房间里,围着桌子坐下。月贞的父母很朴实,脸上堆着欢欣的笑容,给我们的酒杯里倒酒,给我们的碗里夹菜。月贞向她父亲介绍,说我很喜欢读书,这位八级钳工师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认我做干儿子。他说,他就是喜欢爱读书的青年。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表示他喜欢杨君,因为,杨君同我一样喜欢读书。
春节回沪探亲,肚里加足了油水。节后,我们又回到了鲤鱼洲。
08
读书还是有用的。不久,我先是借调到师部政治处当新闻报道员,后调到团部政治处当新闻干事,杨君调到团部学校当语文老师。
情势突变。先是毛主席去世,老八路崔团长从广播中听到消息后,放声大哭,语不成声地说:“天塌啦,大树倒啦,这可怎么办哪?”他们这代人,对领袖的忠贞不渝是发自内心的。接着是“四人帮”被捕,邓小平重新出山,恢复高考。我幸运地考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杨君因顾虑他的家庭出身,没有报考。在知青返城大潮中,杨君顶替到他母亲的灯泡厂做工人,月贞也顶替她妈妈,回沪去纺织厂做了一名挡车工。
杨君回城没几年,他父亲就去世了,那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去参加追悼会,看着棺木中安静躺着的杨伯伯,看着这个瘦弱的五十六岁就去世的父辈,想想他整理古籍的一生中,很多年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在钢铁厂的炼钢炉前举着铁锹度过,我忍不住流下眼泪。又想到,当年鲤鱼洲的很多老教授,都放弃专业,在做简单的重体力劳动,而偏偏重体力劳动是他们不能胜任的。杨伯伯逃过了鲤鱼洲,却逃不过重体力劳动的惩罚,这实在是个荒唐的年代。荒唐的日子结束了,杨伯伯却先走了,让人感到伤心。
杨君和月贞要结婚了。那时买结婚家具要凭票,要通宵排队。就在南京西路常德路口的家具店门口,杨君抱着一件军棉大衣和一只躺椅排队买家具。我去陪他说话。他告诉我,台湾的舅舅来信了,想回到上海探亲。杨君的母亲和几个姨妈商量下来,回信委婉谢绝,不欢迎哥哥来上海。杨君分析,几个妹妹不是绝情,主要是心有余悸,逃台亲属这顶帽子戴了几十年,戴怕了,害怕世道再变回去。当然也心有怨恨。哥哥将整个家族的财产带去台湾,在台湾开了一家小公司,生活上不愁衣食,而几个妹妹头戴地主家庭这顶帽子,生活很艰难。心中的哀怨一说起来,姐妹几个就止不住地流泪。然而,血缘亲情割不断,妹妹们也思念哥哥啊。杨君的母亲也说,她的爸爸不会狠心抛下四个女儿的吧?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是一时买不到那么多船票,也许是想自己先去台湾,安顿下来再回来接女儿们。不管怎样,父亲死于非命,死于冰冷的海水中,女儿的心终归是痛的。
结婚一年后,杨君夫妇的女儿诞生。孩子满月的时候,我去探望,粉嘟嘟的小婴儿由小花棉被包裹着,大而秀丽的眼睛,笔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睫毛,长相吸取了爸妈的优点,小美女比妈妈更漂亮啊。
只是,杨君夫妇安逸的日子没过上几年,月贞工作的纺织厂关闭了,她拿着低微的下岗工资,去学做西式点心,她在做厨师方面有灵性,很快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点心师,所有的中式西式点心她都会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肴,她没去开饭店真是浪费人才。不过,她的厨艺专属于家庭,也是杨君和女儿的福气。我也借杨君的光,好些年的大年初一,杨君月贞带着菜肴来看我,这是月贞向婆婆学来的手艺,一盒竹笋烤黄豆、一盒红烧狮子头、两盒中西式点心,有这样的知青好友,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杨君月贞精心培养女儿。女儿东华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十年前我去参加杨君月贞女儿的婚礼,在兴国饭店的大厅里,女儿连换四套漂亮礼服出场亮相,都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杨君女婿也是一名很成功的律师。
杨君原是语文老师,被公司教育科调去当老师,当老师需要学历证书,他就去参加自学考试,从高中课程起,一门一门读与考,一直处于读书和考试的循环中,一直考到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拿到大学文凭后,他对我说,真后悔没去参加首届高考,当年的数学考卷题目多简单!尤其是江西,因为文科生的数学成绩普遍差,省里一位领导指示:文科生的数学考卷不计分。也因为这个政策,我才得以高分考取复旦新闻系。我听了他的话,庆幸之余,唯有汗颜,唯有叹息,为他当年弃考感到惋惜。像杨君这样的家学渊源,这样的世代书香门第,考进大学中文系会很难吗?杨君聪明多才,他无师自通学会刻印章,为我刻的两方篆体印章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橱里。杨君也自知,他的性格弱点,在于韧性不足,顾虑很多,为人过于小心谨慎。性格就是命运啊。然而,人生没有后悔药,生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来,失去的机遇,永远失去了,逝去的青春,永远逝去了。
这就是我们经历的岁月。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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