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春天,我十七岁,下乡去了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正式的名称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我成了一名兵团战士。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古称彭蠡、彭泽。江西的五大河流赣江、抚河、鄱江、信江、修水,都注入鄱阳湖,经过湖口,汇入长江。鄱阳湖和洞庭湖一样,是大自然历经亿万年演变形成的调节长江洪水的天然水库。夏天长江上游中游发洪水,长江水位高,洪水就流入鄱阳湖,夏天的鄱阳湖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波浪翻滚,无边无涯。冬天长江水流小,水位低,鄱阳湖湖水就流入长江,冬天的鄱阳湖,一片荒滩沼泽,水草丛生,是农民放牛、渔民捕鱼的天堂。在“以粮为纲”的年代,湖底的沼泽荒滩,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围起来就是良田啊。1960年代,方圆七十公里的鄱阳湖浅滩——鲤鱼洲就这样围垦出来了,这就是我要去的沼泽荒滩。 鲤鱼洲又是一片水面古战场。元代末年,朱元璋和陈友谅的水军,在鄱阳湖大战,地点就在鲤鱼洲这一片水泊。传闻,朱元璋的水军获胜后,在鲤鱼洲的制高点造了一座庙,称为天子庙,意为朱元璋有天命护佑,有天子命。农民渔民常来烧香,祈求天子保佑五谷丰登,保佑不发洪水。岁月流逝了几百年,天子庙早已坍塌,了无痕迹,而天子庙的名称还在。这处名为天子庙的高地就是鲤鱼洲的中心,是九团的团部,有学校,有商场,有整齐的马路。 而我分配去的新建31连,位于湘子口,是鲤鱼洲最偏远的东南面,是一片刚刚围垦出来的土地,地势低洼,沼泽连绵,水草遍地,水草深处,藏着很多传播血吸虫病的小小钉螺。 五营31连,这个新成立的连队,上海知青来之前,匆匆忙忙在这片沼泽地高处盖起一排草房,草房中间齐人高的地方用草帘子一隔为二,分为男女生宿舍。男生睡地铺,高处仍然潮湿绵软,知青穿着皮鞋的脚,一脚踩进去,脚拔出来,皮鞋还陷在泥里。潮湿的地面上,铺一层稻草,这就是床。女生略有优待,用毛竹打桩,铺上一长排杉木板,总算是睡上了通铺。上海知青刚到鲤鱼洲的那一个月,正逢雨季,淅淅沥沥的春雨,昼夜不息。新盖的草房漏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男知青只好和衣穿着雨衣睡在潮湿的稻草上。半夜里,女生宿舍里传来一片轻轻的啜泣声。小女生都在想家吗? 一个下雨的晚上,男生宿舍走进一个中年军人,穿着军用橡胶雨衣,在潮湿的地铺上,和衣而眠。等第二天早上中年军人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中年军人是崔团长,鲤鱼洲最大的行政长官。崔团长和我们同睡一晚之后,回到团部就下达命令,撤销31连,上海知青分到五营各连。 我所在的班被分到五营22连。 02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阳光灿烂,22连开来了一部带车斗的拖拉机,知青的箱子等重物放上拖拉机车斗,随身物品自己挑在肩上,朝22连走去。女知青有优待,22连派出几名男知青来为女知青挑行李。杨君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就是22连派来挑行李的男知青。他挑着两件捆扎好的被褥。女知青的被面是鲜红色的,用透明的塑料布包裹好。月贞,我海防中学一个班级的女同学,现在已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五营22连的年轻女战士,她穿一件鲜红的衬衣,紧跟着自己的被子走,就是紧跟着杨君的扁担走,她是怕被子弄脏。在春天一片翠绿色的田野里,缓慢移动的红被子和红衬衣,万绿丛中几点红,几乎成了一道风景。十七岁不到的少女月贞,浑身散发出美丽的青春朝气,一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的被子走,引得杨君不由地朝这个皮肤白净的漂亮少女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印到心里去了,就成了一辈子的缘分。后来,知青们说笑:杨君挑着月贞的被子,顺便将月贞也挑回家了。 月贞刚刚安顿下来,去井台打水,一不小心,一只铅桶掉到井里去了。正好杨君在井台上洗脚,见到后,就去打谷场上扛来一根毛竹,插在井底,顺着毛竹滑到井里,再捞起铅桶爬上来。春天里,天气虽然已不冷,但跳到井里,还是很冷的。月贞感到难为情,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轻轻地用上海话说:“谢谢侬谢谢侬!”大概就在杨君为她跳到井里捞铅桶的一刹那间,她爱上杨君了吧。 刚来鲤鱼洲的杨君,朝气蓬勃努力上进。他打了入团报告,发誓要“滚一身泥水,炼一颗红心”。干什么活,他都要多干一点。春天的农村里,下雨天,一般就不出工了。而杨君穿着雨衣,裤腿卷到膝盖上,赤脚走在冰凉又泥泞的田埂上,手里牵着一头水牛去耕田,这种技术活,知青一般是不做的。杨君拜老职工为师,苦学苦练,学会了耕田耙田耖田。尤其是耖田,要将高处的泥推到低处,让水田平整如镜面,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都是老农老职工在做。杨君是知青中少有的技术农工。春天种甘蔗,甘蔗要浇大粪,这活儿又累又臭。杨君挑起一担粪桶就朝厕所走去,我们刚去鲤鱼洲时,厕所很原始,就在连队菜园子里挖了一个大坑,大坑上铺着杉木板,杉木板上搭一个草棚遮羞避雨,人就踩在杉木板上往大坑里拉屎撒尿。粪坑里,一堆堆的金头苍蝇叮在粪便上,一泡屎掉下去,金头苍蝇“嗡”地飞起来撞在屁股上。眼睛看下去,一团团白色的蛆虫在粪水中翻滚,让人恶心。很多男知青学会抽烟,就是因为厕所气味太重,拉屎时抽一支烟,可以对冲臭味。知青只要神色坦然地上茅厕,习惯了茅厕的脏与臭,他就可以在农村长期地生活下去了。杨君用粪勺子在粪坑中搅一下,躲避着粪坑中特有的大个头金头苍蝇的冲击,忍着冲鼻的臭味,装满一桶粪水,晃晃悠悠地稳步走,中途换一次肩,走二里路,来到甘蔗田,再一勺一勺浇在埋在地垄中的种子甘蔗上面。一天干下来,身上全是大粪味道。收工后,杨君先去食堂烧好一锅热水,就在井台上洗去臭味,再去吃晚饭。先洗净再吃饭,这就是上海知青和当地老职工的区别。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收工后,杨君去食堂烧热水时,少女月贞正往灶膛里塞稻草,白净秀美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水烧开后,月珍将开水舀进铅桶,轻轻地对杨君说,你拿去洗吧,这是为你烧的水。说完,月贞的脸都羞红了。杨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明白了,月贞对他有好感啊。 从此杨君干活更有劲道。早稻收割后,他也尽可能多装多挑,肩上的一担稻子,像一座小山,几乎要擦到地面。他属于知青里的“劳动党”,几乎是拚命一般地干活。很快,他加入了共青团。入团后,杨君更加卖力劳动,他写下了入党志愿书。 冬天,鲤鱼洲要加高加宽圩堤,防备来年夏天鄱阳湖洪水的冲击。鲤鱼洲的冬天比夏天的抢收抢种还要辛苦。天不亮就起床出发,走一个小时到圩堤脚下,此时天刚蒙蒙亮,鄱阳湖湖面上的北风呼啸着吹来,脸上感觉很痛,手也冻得僵痛。知青挖土的挖土,挑担的挑担,开始一天辛勤的劳作。挑担更劳累些,杨君选择挑担。 1973年夏天,鲤鱼洲遇到特大洪水,老天日日下着倾盆大雨。大风刮来时,波浪“轰隆”一声卷上堤岸,护堤的一堆堆红山石,平时两个人都抬不起的巨石,就像一片片饼干,被轻飘飘卷入湖中,坚固的圩堤瞬间被冲刷出一个很深的大洞,可以开进一艘机帆船。知青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对洪水的力量感到害怕。杨君在圩堤上抗洪,知青们手拉手,在圩堤前的湖水里,随着波浪起伏,用年轻的躯体阻挡浪潮,减轻浪涛对圩堤的冲击。那些天,我在连队里驻守,扛着五六式步枪天天巡逻值班。 1973年的冬天,为了修复被洪水破坏的圩堤,各连队都在圩堤脚下搭了低矮的草棚,人住在里面,省下从连队走到圩堤的时间。那样,可以从早到晚挖土挑担修圩堤,真是忙得披星戴月、手脚不停。杨君就是这年冬天修圩堤时患上了疟疾,当地人称为“打摆子”,就是一会儿发冷,全身像是被冰水浇了一遍,一会儿发热,全身像是被开水浇了一遍。他去卫生员那儿量了体温,摄氏四十度,高热,赶紧去团部医院看医生,一去就住进病房。打针吃药连着三天,杨君退烧了,病没有好透,他居然逃出医院回到工地,挑起土箕,迈着软绵绵的步子,一步一步爬上圩堤。我也有过这样发着高烧仍在挑担的经历,那时,我们真能吃苦啊。 在农闲或休息日,杨君和我就会躲在蚊帐里读书。那时,鲁迅的书可以在新华书店买到,《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编》,读得如痴如醉。 03 鲤鱼洲当时的名气很大,东北面是清华大学试验农场,东南面是北京大学江西分校。这两处地方,和湘子口一样,是新围垦出来的地势最低洼的沼泽地。从1969年到1971年,清华北大各有两千名教职员工在此战天斗地走“五七道路”,好多著名学者、教授都在鲤鱼洲“改造旧思想”。据《北京大学纪事》记载,1971年春天,北大分校“革委会”抽查三百五十八名教师,结果一百五十人患上血吸虫病,占已查人数的百分之四十一点九。据此,北大校党委决定,撤销北大鲤鱼洲试验农场。而我们知青听到的版本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新华社记者写了内参,反映清华北大好多教授在鲤鱼洲患上血吸虫病,周总理批示,在鲤鱼洲的北大清华所有教职员工回京,清华北大的试验农场、分校全部移交给九团。多年之后,我买了一本北大中文系教授及系主任陈平原主编的《鲤鱼洲纪事》。这是一本北京大学中文系师生、工农兵学员、家属子女对当年鲤鱼洲生活的回忆散文随笔的结集。陈平原写的序言首页下面,有一小节作者的注:“为撰此文,查阅网上资料,方才注意到,老北大人挂在嘴边的鲤鱼洲,原来也是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九团的所在地。1970年前后,数千(笔者注:应为上万)上海及南昌的知青来到这里,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这也隐约透露出,‘五七干校’与‘知青下乡’,二者确实是‘难兄难弟’。”这篇序言引用了1970年5月9日《人民日报》刊发《知识分子改造的必由之路——记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广大革命知识分子坚持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的开头部分:“去年,两个学校的革命师生员工,满怀革命豪情,到了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办起了教育革命的试验农场,在毛主席指引的‘五七’大道上,奋勇前进!” 因为清华试验农场的老教授们体力弱,夏季的抢收抢种来不及,老农说,过了立秋插秧,稻谷是瘪的。为了不误农时,我们连队的知青都去帮忙插晚稻秧。鲤鱼洲的三伏天,中午特别炎热,干活要中暑,午休时间很长。在一个四面透风的草棚里,老教授们还为我们知青表演节目,表示慰问。一位中年教师为我们知青作了一个演讲《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那时,我非常渴望能读大学,对这个细节印象极深。 刚去鲤鱼洲时,我在一个周日曾去造访北大江西分校,分校建在五营24连边上的一块低洼地里,教授、学者们都住在一栋栋用毛竹稻草搭建的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外面都糊满了大字报。此时,正逢“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好多大字报在倒写的人名上打上红色的大叉,是在揭露隐藏的阶级敌人吗?上海知青的胆子比较小,我怕逗留时间太长,引起别人注意,浏览一下就离开了。但是,那种“斗争”的气氛,让我心惊胆战。多年后,北大教授季羡林写了一本《牛棚杂忆》,其中第十八章写到鲤鱼洲:“不知道是出于哪一级的决定,北大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在‘支左’部队的率领下,到远离北京的江西鲤鱼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气炎热,血吸虫遍地都是。这个部队的头子说,这叫‘热处理’,是对知识分子的又一次迫害。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在‘热处理’之列。”经济学家厉以宁,当时在北大江西分校的10连锻炼改造。如今的北大江西分校旧址陈列室里,挂着厉以宁重返故地后写下的书法“是非亲历不知难”。据有心人南昌知青吴慕林统计,去鲤鱼洲锻炼改造的有国学大师季羡林,历史学家邓广铭、商鸿逵、侯仁之,哲学家冯定、张岱年,文学家翻译家金克木,还有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陆平,党委副书记彭佩云,清华大学校长王大中。 04 鲤鱼洲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我们知青也多次被告知,不要下河去游泳,但是赤脚下水田插秧、耕田、挖水沟是必须做的农活啊。可能是年轻人血气旺盛,抵抗力强,知青中患上血吸虫病的人也有,但不是很多,没有北大清华教职员工那么普遍。知青中容易生的病,一是急性肠胃炎引起的腹泻,二是被蚊虫叮咬引起的冷热病,就是“打摆子”,三是黄疸型急性肝炎,四是风湿性关节炎。 我离开上海到鲤鱼洲,母亲塞给我十元钱。我第一个月拿到十六元工资,心里还是蛮开心的,长到十七岁,终于赚钱了,尽管工资很低。想想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亲工资少,负担重,不能再花父母的钱了,就从邮局寄回家十五元。十元钱还给父母,自己还孝敬了五元。这一来,这个月我的伙食费不够了,饭吃不饱还在拚命干活,后果很严重。我因为过于劳累且营养不良而患上黄疸型急性肝炎。我生病时,眼睛是黄的,皮肤是黄的,尿也是金黄色的。在团部医院里,一位军医为我检查后,拚命用肥皂洗手,再用酒精一遍遍消毒,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写信回家告知父母,母亲读信后大哭一场,又将钱给我寄回来,父亲在信中痛骂我一顿,买了好多带鱼,做了很大一包鱼松,寄来给我补营养。我本人也很后悔,这才明白,生活不能节俭过头,节俭过头要影响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不好,什么事也做不成,一切等于零,还要麻烦家人来关心你。能力不够的时候,不能逞能,逞能害己害人。 为治疗黄疸型急性肝炎,我左手拎着一个网线袋,右手拎着一个旅行袋,去南昌的兵团医院住院。在半路上,碰到一位北大分校的中年教师也去南昌,他与我同路。我们俩走了二十里路去坐长途汽车。这位老师知道我生了肝炎要去住院,没有嫌弃我,没有与我保持距离,一路安慰我,一路陪我到南昌,真是让我感动。我很后悔当时没有问问他的名字。这不是我无礼,而是因为我患病后有气无力,加上心情灰暗,想不到这么多。 一直待我身体彻底康复后,我的心情才好起来。 05 我的精神状态好了,杨君的心情却变得灰暗。1974年的春节之后,我和杨君、月珍一起回到鲤鱼洲,在火车上,他情绪低沉、闷闷不乐,突然无声地流下眼泪。在这列上海开往南昌的夜车上,他和我靠在车厢的连接处,谈他的家世,谈了一夜。 他出身不好。他姐姐在安徽插队,和他一样,拚命干活,表现很好,但是每一次招工、推荐上大学,都没有他姐姐的份。入团还可以,入党就通不过,原罪就在于家庭成分。 杨君是扬州人,家族是世代读书人,祖上最大的官做到三品,在杨君爷爷一辈开始败落下来。而杨君母亲的家族,更有名气,祖上是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清朝最有名的训诂学、音韵学家。 王念孙主要著述有《读书杂志》《广雅疏证》《道河议》《河源纪略》《古韵辩》等。《广雅疏证》是代表作,对训诂学的发展影响深远。王引之是王念孙的长子。王引之从小就从事声韵、文字、训诂学研究,深得父亲王念孙精髓。王念孙曾说,此子可以传我所学。王引之从二十岁起,就研究《尔雅》《说文》《音学》等书,所学日益精进,写成《经义述闻》三十卷,《经传释词》十卷。 父子都是大学者,官位也很高。王念孙是乾隆年间的工部主事,王引之是道光年间的工部尚书。现在,高邮建有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纪念馆。 但是在杨君下乡的年代,杨君的家庭出身,不可能被批准入党,更不可能被推荐去上大学,成了妨碍杨君人生向上走的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杨君已去世的地主外公,遗留给杨君的麻烦更大。外公在中华民国摇摇欲坠的1948年秋,携全家离开高邮来到上海。外公生了一子四女,夫人已去世。他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儿子精心培养,四个女儿都不让读书,只让她们学女红学烧菜做家务。外公在上海观望国共争斗的大势。他估计国民党快要垮台了,就让儿子携带三十多只捆扎好的箱子,里面装着祖上传下来的文物细软,坐船去了台湾。他本人,仍在上海观望。一直观望到1949年1月,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结束,国民党败局已定。这才买了1月27日的太平轮船票逃去台湾。这艘太平轮上,国民党高官、富商、绅士、名流众多,山西省主席邱仰浚一家、辽宁省主席徐箴一家、蒋经国好友俞季虞、袁世凯之孙袁家艺、南京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神探李昌钰的父亲、富商龚如心的父亲,都在这班船上。因为船票紧俏,富人都用金条买船票。船上挤进千名乘客,装上六千吨钢条,装上中央银行一千多箱重要文件,还有一批银元,严重超载。结果悲剧发生,太平轮夜间航行至舟山群岛白节山附近,与一艘满载二千七百吨煤炭、木材的建元轮相撞,两艘船先后沉没。九百多人在凄惨的呼救声中遇难,堪称是“中国的泰坦尼克号”事件。 杨君的外公遇难了,他留在上海的四个女儿面临生活绝境。杨君的母亲是大姐,只能去帮富人家做佣人,三个妹妹去糊纸盒,才得以活下来,迎来新中国的诞生。 上海解放后,杨君的母亲嫁给了他父亲,生活好起来了,几年里生了四个孩子,两子两女。杨君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图书馆整理古籍,这是他喜欢的工作。我去杨君的家里,最吸引我的,就是杨君父亲两大书橱的线装书。我这个69届初中生,对这些线装书满是敬畏感。但是十年动乱中,杨君的父亲,却被下放到钢铁厂去烧锅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让他整理古籍,用毛笔写字,他感到身心愉快;让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举起铁锹铲煤,送进火红的炉膛,真是为难他了,他从小娇生惯养,没有这把力气。每天傍晚,杨君看到父亲走进家门,疲乏地靠在门上,深深地叹一口气,他的心就会发痛。 杨君在连队发疯一般干农活,就是想人生道路往上走,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舅舅在解放前夕逃去台湾,这在那个年代,无异于堵死了他的上升之路。 06 从上海回到连队后,陷于痛苦中的杨君又病了,又是打摆子,身上一会儿发冷,冷到身体发抖,上下牙齿打架;一会儿发热,热到什么程度?恨不得跳到井里去降温。月贞见了心痛,她点起一个从上海带来的有十二根灯芯的煤油炉,为杨君烧“病号饭”。中午送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晚上端来了一碗美味的鲫鱼汤,将杨君同宿舍男知青胃里的馋痨虫也勾出来了。 杨君在月贞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痊愈后,他就同月贞的饭菜票放在一起,搭伙吃饭了。男女知青搭伙吃饭,就是恋爱公开的信号。到了星期天,连队里会有从很远的农村过来的农民,偷偷来卖农副产品,因为这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卖者起早赶来,小心翼翼,只求赶快脱手,价钱不贵,一般都是鸡蛋、黄鳝、泥鳅、鲫鱼。月贞会早早候在路口,悄悄买下。接近中午,她的煤油炉就点起来了,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最得益的人是我,我常常去蹭饭,享用月贞精心烹煮的美味。 知青的恋爱有互益的性质。月贞力气小,完不成计件的农活。比如,夏收后打谷,每人每天一千把,完成后收工。杨君干完就会来帮月贞,月贞先回去准备好晚饭。杨君收工后,洗脸擦身,再俩人吃饭。饭后,月贞帮杨君洗衣,杨君回到男生宿舍休息。 月贞家庭出身工人,和杨君是同乡。月贞的父亲是八级钳工师傅,母亲是纺织女工。月贞父母生了六个孩子,月贞是老大,父母接连生了五个女儿,第六个才是儿子,全家人对小弟弟那个宠爱啊,没话说,要是小弟弟在外面受了欺负,月贞会率领四个妹妹一起冲出去为小弟弟出头。 月贞是个工人的女儿,是个实实惠惠过日子的上海女知青,没有想过要入团入党,更没有动过被推荐上大学的念头。如果杨君、月贞真的在鲤鱼洲扎下根,她有本事把穷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就是一个天生的贤妻。 07 每年的春节,是上海知青欢乐的节日。我们回家过年了。当年,回沪知青中流传着一首很悲伤的歌《插队的人归来》,歌词是:“插队的人归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多平坦,灯光刺眼睛,我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伤心,我的上海啊。”这首歌抒发一种失落的被抛弃的情绪。当然只是一种发泄而已,人不可能一直伤心,只能面对现实活下去。我们几个玩得好的知青,会约好互相上门做客的日子。年初一总是去杨君家。因为杨君家房子大,在富民路的一条弄堂里,门很小,进去是厨房,楼梯也是小小的,杨君的家在二楼三楼,很大的房间。杨君说,本来这一幢房子都是他们家的。杨君的爷爷,在日本人侵略中国前夕,从扬州迁到上海,花了十根金条买下这幢房子。日本人打进来后,一位同乡亲戚逃来投奔杨君爷爷,杨君爷爷就将他们安置在底楼客厅里住,这一住下来后,就再也不肯走了。杨君爷爷是个善心人,也不好意思赶人走。杨君下乡之前,动乱的年代里,房管所又将朝北的两间亭子间分配给一对新婚夫妻。这样,杨君家只保留了两间主卧室。但是,从我的眼睛看来,这是很大的房间,房间大到几乎可以骑自行车。我回到上海探亲,第一件事,是去公共澡堂洗澡。因为家里没有卫生间。而杨君就可以在家里洗澡,只需在厨房烧两桶开水拎到卫生间,就可以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个澡。而这时的上海,家有浴缸的人家有几家呢? 杨君母亲烧菜好吃极了,特别是一道可以作为下酒菜的笋干烤毛豆,味极鲜美。红烧狮子头,闻着香,吃着鲜,肥瘦适宜,入口就化,对二十岁出头的我们来说,真是大快朵颐。饭桌上杨君大谈他的爷爷,日本人到上海后,来请爷爷出去做事,爷爷很有骨气,不肯当汉奸,宁可在家坐吃山空。扬州带来的祖上留下的字画文玩,一箱一箱卖掉,维持生活。爷爷享受惯了,生活不愿降低标准,出门要坐三轮车,从来不坐电车公共汽车。生活开支大,就卖祖产度日,祖产差不多卖完,抗战也胜利了,爷爷才外出做事。谈到爷爷,杨君的神情是一脸的崇敬。 吃完饭,杨君带我们上三楼,去看他病中的父亲。杨君父亲是历史学者顾颉刚的学生。杨君说,他的父亲生了皮肤癌。他的父亲半躺在床上,瘦弱苍白,很疲乏的神情,大腿上一个未愈合的伤口里,塞着药棉,这就是病症所在之处了。见到他大儿子的知青朋友来做客,有点兴奋,靠在床头,和我们聊起当时的时髦话题:儒家、法家、宋江、晁盖、招安、投降派,还有领袖要求读的几本书《共产党宣言》《帝国主义论》《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哥达纲领批判》。谈得很热烈的时候,杨君的母亲凛然正色插话说:“我认为还是不要读书好,做工人阶级最光荣!劳动最光荣!我一直在想,我们家里这些年来所有的痛苦,就是读书读出来的!不读书,就不会有麻烦,不会有痛苦。”我听了,心里一惊。想想这个王念孙、王引之的后人,要多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让人感到辛酸。 年初二,我们去月贞的家里聚会。月贞的家,在昌平路靠近苏州河,现在已经拆掉了,造了一座桥,通往苏州河北。月贞的家是低矮的棚户区,当时是三乐里的一部分。昌化路西斯文里,昌平路三乐里,弄内都是弹格路,弯弯曲曲,四通八达,陌生人走进去,会迷路。我们走上很陡的楼梯,到了二楼,在逼仄单薄的小房间里,围着桌子坐下。月贞的父母很朴实,脸上堆着欢欣的笑容,给我们的酒杯里倒酒,给我们的碗里夹菜。月贞向她父亲介绍,说我很喜欢读书,这位八级钳工师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认我做干儿子。他说,他就是喜欢爱读书的青年。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表示他喜欢杨君,因为,杨君同我一样喜欢读书。 春节回沪探亲,肚里加足了油水。节后,我们又回到了鲤鱼洲。 08 读书还是有用的。不久,我先是借调到师部政治处当新闻报道员,后调到团部政治处当新闻干事,杨君调到团部学校当语文老师。 情势突变。先是毛主席去世,老八路崔团长从广播中听到消息后,放声大哭,语不成声地说:“天塌啦,大树倒啦,这可怎么办哪?”他们这代人,对领袖的忠贞不渝是发自内心的。接着是“四人帮”被捕,邓小平重新出山,恢复高考。我幸运地考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杨君因顾虑他的家庭出身,没有报考。在知青返城大潮中,杨君顶替到他母亲的灯泡厂做工人,月贞也顶替她妈妈,回沪去纺织厂做了一名挡车工。 杨君回城没几年,他父亲就去世了,那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去参加追悼会,看着棺木中安静躺着的杨伯伯,看着这个瘦弱的五十六岁就去世的父辈,想想他整理古籍的一生中,很多年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在钢铁厂的炼钢炉前举着铁锹度过,我忍不住流下眼泪。又想到,当年鲤鱼洲的很多老教授,都放弃专业,在做简单的重体力劳动,而偏偏重体力劳动是他们不能胜任的。杨伯伯逃过了鲤鱼洲,却逃不过重体力劳动的惩罚,这实在是个荒唐的年代。荒唐的日子结束了,杨伯伯却先走了,让人感到伤心。 杨君和月贞要结婚了。那时买结婚家具要凭票,要通宵排队。就在南京西路常德路口的家具店门口,杨君抱着一件军棉大衣和一只躺椅排队买家具。我去陪他说话。他告诉我,台湾的舅舅来信了,想回到上海探亲。杨君的母亲和几个姨妈商量下来,回信委婉谢绝,不欢迎哥哥来上海。杨君分析,几个妹妹不是绝情,主要是心有余悸,逃台亲属这顶帽子戴了几十年,戴怕了,害怕世道再变回去。当然也心有怨恨。哥哥将整个家族的财产带去台湾,在台湾开了一家小公司,生活上不愁衣食,而几个妹妹头戴地主家庭这顶帽子,生活很艰难。心中的哀怨一说起来,姐妹几个就止不住地流泪。然而,血缘亲情割不断,妹妹们也思念哥哥啊。杨君的母亲也说,她的爸爸不会狠心抛下四个女儿的吧?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是一时买不到那么多船票,也许是想自己先去台湾,安顿下来再回来接女儿们。不管怎样,父亲死于非命,死于冰冷的海水中,女儿的心终归是痛的。 结婚一年后,杨君夫妇的女儿诞生。孩子满月的时候,我去探望,粉嘟嘟的小婴儿由小花棉被包裹着,大而秀丽的眼睛,笔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睫毛,长相吸取了爸妈的优点,小美女比妈妈更漂亮啊。 只是,杨君夫妇安逸的日子没过上几年,月贞工作的纺织厂关闭了,她拿着低微的下岗工资,去学做西式点心,她在做厨师方面有灵性,很快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点心师,所有的中式西式点心她都会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肴,她没去开饭店真是浪费人才。不过,她的厨艺专属于家庭,也是杨君和女儿的福气。我也借杨君的光,好些年的大年初一,杨君月贞带着菜肴来看我,这是月贞向婆婆学来的手艺,一盒竹笋烤黄豆、一盒红烧狮子头、两盒中西式点心,有这样的知青好友,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杨君月贞精心培养女儿。女儿东华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十年前我去参加杨君月贞女儿的婚礼,在兴国饭店的大厅里,女儿连换四套漂亮礼服出场亮相,都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杨君女婿也是一名很成功的律师。 杨君原是语文老师,被公司教育科调去当老师,当老师需要学历证书,他就去参加自学考试,从高中课程起,一门一门读与考,一直处于读书和考试的循环中,一直考到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拿到大学文凭后,他对我说,真后悔没去参加首届高考,当年的数学考卷题目多简单!尤其是江西,因为文科生的数学成绩普遍差,省里一位领导指示:文科生的数学考卷不计分。也因为这个政策,我才得以高分考取复旦新闻系。我听了他的话,庆幸之余,唯有汗颜,唯有叹息,为他当年弃考感到惋惜。像杨君这样的家学渊源,这样的世代书香门第,考进大学中文系会很难吗?杨君聪明多才,他无师自通学会刻印章,为我刻的两方篆体印章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橱里。杨君也自知,他的性格弱点,在于韧性不足,顾虑很多,为人过于小心谨慎。性格就是命运啊。然而,人生没有后悔药,生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来,失去的机遇,永远失去了,逝去的青春,永远逝去了。 这就是我们经历的岁月。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