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战区的“以岳飞自许/诩”宣传风潮 “晚贺主任宴客,鲁荡平自湖南来,言薛伯陵之飞扬跋扈与部下之阿谀逢迎。长沙近有‘新战长沙’之戏,演薛伯陵湘北大胜故事。鲁用戏台辞令,形容有声有色,听者皆笑不可抑。”① 《唐纵日记》本系私人性质,后唐随国民政府退往台湾,日记不慎失落于大陆,遂被公开。鲁荡平时任湖南省岳阳县县长。薛伯陵,即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湘北大胜故事”,即俗谓“第一次长沙大捷”。 为什么“新战长沙”这出以“第一次长沙大捷”为主题的戏剧,在鲁荡平和唐纵看来,所表现的却是薛岳的“飞扬跋扈”和其部下的“阿谀逢迎”,其台词竟使人“笑不可抑”呢?曾任第九战区长官部参谋处副处长的赵子立,有一段可供参考的相关描述: “这个战役(笔者注:即湘北之战)的结局,是双方互有伤亡。在全战役中,我军所占的地形,都比日军高些,因此,日军火力虽强,他的伤亡也不少于我军。但我军也没有击破任何一个日军部队,日军也没有击破我军任何一个部队。……(战后)吴逸志(笔者注:曾任第九战区参谋长)让人编了一出现代京剧——《新战长沙》。薛岳头戴帅盔,身穿帅甲,前有马童,后有大纛,纛上大大地写了一个‘薛’字,两厢的龙套打着‘精忠报国’的旗子(这四字是薛岳标榜的口号),俨然以‘岳武穆’自居。吴逸志头戴‘纶巾’,手持‘羽扇’,身着‘八卦衣’,俨然以‘诸葛亮’自居,及至遭到外界的讥诮和内部的反对(如当时的秘书长王光海,看了这出戏的一半,就生气不看了)以后,薛岳、吴逸志二人互相推诿,薛说:‘这都是吴参谋长搞的。’吴说:‘这是得到长官同意的呀!’”② 该戏剧的脚本,或已不存。不过赵子立的描述,尚可得到诸多亲历者的证实与补充。如第九战区军务处长贺执圭称:“敌退后,第九战区参谋长吴逸志由耒阳回到长沙,竟集合秘书室和副官处人员,胡编了一个《新战长沙》的剧目,强迫长沙、湘潭各剧院演出一年之久。剧中称薛岳为元帅,他自封诸葛亮,道白时说什么‘山人吴逸志自有道理’……”③第70军军长李觉则说,“尤其可笑的是:他们还编了个《新战长沙》的戏剧,在大会期间演出,把吴逸志塑造成诸葛孔明,登台点将,各军长挎腰刀应‘有’,弄得大家脸上发烧啼笑皆非。”④其余,如罗文浪、邹继衍回忆,薛岳曾“编成一出‘新战长沙’戏剧,交各剧团一再公演,广为传播,大造舆论。”刘正材回忆,“在长沙首次公演自编的《新战长沙》时,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和参谋长吴逸志也亲临观看,当饰演吴逸志的娃娃演员穿着八卦衣出场自白‘俺参谋长吴逸志是也’。薛、吴相视而笑。”⑤事实上,该剧影响力并不仅限于第九战区,桂林等大后方舆论重镇也有上演(如1941年12月11日,丽华平剧团曾在桂林金城西园演出该剧);1943年,戏剧家欧阳予倩曾在文章中评价该剧:“湘戏的《新战长沙》之类,现今的团长、营长、总司令都穿着旧戏的盔甲上场,大唱其二黄西皮,马童带马翻着筋斗。这大约也是旧瓶装新酒。”⑥流风所及,1941年广东省政府组织慰劳团北上第九战区慰问时,“演出的剧目:一是《薛刚》(即《举狮观图》),二是《岳飞》。这两个剧目暗喻对‘薛岳’的歌颂。”⑦
薛岳的参谋长吴逸志
剧情如此,唐纵和鲁荡平据之评价薛岳“飞扬跋扈”、评价其部下“阿谀逢迎”,并非全无道理。这种来自国民政府同僚的评价,与中共地下党郭光洲(时任湖南省委组织部部长)1939年底给延安的秘密报告中的描述,大致相同。郭在报告中如此形容薛岳: “关于薛岳我想说几句话。这个人不仅对我党存有‘成见’,而且脑筋狭小、固执与横蛮,特别是极喜‘表功’。每当别人谈论起张治中在湖南的施政成绩时,他是很不高兴的。如果你说一声薛主席的施政成绩好,则很易得他的恩惠。他自己时常说,他的军队是岳家军,百战百胜的。而他自己之所以取薛岳这名字,就是为表明他有薛仁贵、岳飞之才能。在湖南的政府机关报《湖南日报》,现在差不多变成了薛岳个人的‘表功’的报纸,一切都照薛岳的指示去办理,而编辑和主笔不能有任何自主的权利(以上这些都是根据事实中的表现和接近薛夫人的妇女会同志的报告)。”⑧
蒋介石亲自干预,命薛岳取消“忠精军”称号
第九战区这场“以岳飞自许/诩”(在薛的支持者看来,薛是以岳飞自许;在薛的批评者看来,则是以岳飞自诩)的宣传风潮,最终引来了蒋介石的干涉。1942年4月18日,蒋介石致电薛岳,禁止其将九战区部队擅自命名为“忠精军”,命令薛立即抹掉所有关于“精忠军”字样的宣传。蒋的电报全文如下:“长沙薛长官。顷阅长沙会战报告,内有‘忠精军’字样。以后切不可再有此字样,并将已有之文字从速抹去为要。此对党国与军纪为最不良之影响。若为外人所见更对兄发生不利之批评。事虽小须知关系甚大。望即改正勿忽。如何,速复。”⑨ 所谓“忠精军”,显系源自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这一历史传说。薛岳在给蒋介石的“长沙会战报告”中,于正规军队序列之外,将九战区部队特别命名为“忠精军”,实是抗战期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 蒋不允许薛将九战区部队命名为“忠精军”,与其对薛的个人观感关系不大,而另有政治深意。其时,为防军阀借抗战之机坐大(或战区长官演变成为新军阀),国民政府在各战区推行“军政分治”。薛岳所在之九战区首当其冲,被蒋寄予充当“军政分治之表率”的厚望。但薛岳对此极为抗拒,并不愿交出湘省行政。作为对抗,薛屡次以辞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职务要挟重庆。 薛的这种立场,令陈诚处境极为尴尬(薛崛起执掌九战区,系陈诚竭力扶持所致)。如:1942年1月29日,陈诚致电薛岳,请求其撤回辞职之举,拥护蒋介石的“军政分治”政策,认可中央选定的湘省省长人选: “长沙薛长官伯陵兄:密。养电敬悉。吾兄公忠体国,勋劳卓著,委座倚俾特殷,希望尤切,吾人处此艰巨之局,绝不宜言辞。至军政分治,中央已成定案,刻正分别着手调整中。以湘省地位之重要,自不能轻易托人,吾兄荐尤青兄(罗卓英)自代,此种忠诚实为敬佩,惟委座已决定调尤青兄至三战区,襄助经扶先生。弟意以湘省民情及吾等关系,除尤青外,当以东原(王东原)兄为宜。委座已于二十六日会报时提出讨论,咸认极为妥当。总之,今日委座对于人事极为重视,吾人之出处,一唯委座之命令与革命之需要而定,以减委座对于人事上之困难,想吾兄当以为然也。隆冬天寒,尚希为国珍重,并盼示复。弟陈诚。元月三十日。”⑩ 2月26日,陈诚再次致电薛岳,告以相同的请求。3月6日,薛岳回函,再次以辞职相要挟: “辞公钧鉴:奉读手谕,感激泣下。职对军事政治之交代,已于元月准备完毕,上令一到,当可立即交代清楚。尔后归耕九峰,誓不再出,以免误己误国,有负总裁、钧座培育之深恩。万恳钧座转请总裁早日赐准,实感再生之恩。对钧座军粮,据湘粮政局报告,已交一百五十三万市石。以盐易谷,仍请钧区卓办较为切实。余请琪兄(黄琪翔)代为面禀。敬叩钧安,并祝健康。夫人暨公子等均此请安。职薛岳谨禀。三月六日。”(11) 一再规劝无效之后,陈诚只得于1942年4月17日致电蒋介石,就此事引咎自责,并继续替薛岳开脱,称薛之所以一再负气辞职,乃是“彼深误会,以为职欲去其主席”;薛所误会者乃是陈诚,认为陈诚出于个人原因欲剥夺其湘省行政权,而非故意对抗中央和蒋介石的“军政分治”政策。电报全文如下: “重庆委员长蒋:亲译。前薛长官岳电辞本兼各职,钧座拟准其辞去主席,专任长官,职知其此次辞职,完全出于负气,故有先由职告以钧座意旨,再行决定之建议。惟职自劝其可辞去主席,专任长官,并说明此举为中央军政分治之已定政策,自应由吾人首先提倡,彼深误会,以为职欲去其主席。拟乘此次参谋长会议之便,令吴参谋长逸志晋谒钧座探察,是否出自钧座之意。职对于此事,无以报命,深以为罪。职陈诚谨呈。筱施。” 陈诚此电发出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942年4月18日,蒋介石直接致电薛岳,明确禁止其将九战区部队擅自命名为正规序列之外的“精忠军”,不允许薛岳以“岳飞”自许/诩,其用意不问可知。但薛割据之心已盛,蒋之禁令适足以强化其离心,故后续仍动作频频。如1943年,薛岳曾命其亲信幕僚吴逸志,通过吴氏在外交界工作的襟兄,越过重庆中央,向美国总统罗斯福呈递了一份《关于美国加强亚洲作战的方案》,获罗斯福复电嘉许。1944年日军攻击长沙前后,薛岳又与李济深等人密谋,企图在史迪威的支持下,脱离重庆另组新政府。以上种种,也正是国共内战及去台后,薛岳始终难以再获蒋介石重用的根源。
《蒋中正电令薛岳速删改长沙会战报告册[忠精军]字样》档案,藏台北“国史馆”
注释 ①《唐纵日记》,群众出版社,1991,P223。②赵子立、王光伦:《以“后退决战、争取外线”取得会战胜利》。赵当时系第九战区长官部参谋处副处长,王当时系第六十军第一八三师营长。③贺执圭,《记第一次长沙会战》。④李觉,《第一次长沙会战回忆》。⑤罗文浪、邹继衍,《第一次长沙会战亲历记》。刘正材,《我在一O二师的片断回忆》。⑥《桂林文化大事记 (1937-1949)》,漓江出版社,1987,P451。欧阳予倩,《后台人语(之二)》,1943年1月15日,原刊于《文学创作》第一卷第四期。收录于《欧阳予倩全集(第6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P 313。⑦广东儿童教养院院史编辑组编,《烽火岁月的丰碑 广东儿童教养院院史回忆录》,广东儿童教养院校友会/出版,1995,P101。另可参见:冼政光,《登台演出唤醒黄魂》。⑧《郭光洲关于湖南党的工作概况给中央的报告》,收录于《抗日战争时期湖南地下党历史文献选编》,湖南省档案馆编,P96。⑨《蒋中正电令薛岳速删改长沙会战报告册[忠精军]字样》,“国史馆”档案。⑩陈诚,《电薛岳告以湘省人事之决定经过》,收录于《陈诚先生书信集与友人书(上)》,P203。(12)同上,P204-205。(13)陈诚,《电呈委员长蒋对于薛岳辞职事引咎自责》,1942年4月17日。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