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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几十年后略感遗憾的是那时年幼无知,无法充分体验诗人的胸襟与格局。 稍长,我又品尝了贺敬之的革命激情《回延安》: 心口啊莫这么厉害的跳 灰尘啊莫把我的眼睛挡住了 ......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双手搂定宝塔山。 当时的我,既被那质朴的语言所打动,又感叹于诗人纯真的革命情怀。 以后就“革命”了,就“改造”,就“砸烂”了。那时,领袖的诗独领风骚,一首《卜算子·咏梅》就让我心旌飘移: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这意象、这比喻,让不少急于投入革命洪流的赤子,比如我,依然浪漫,依然动情。于是,又连带地看到了陆游的《咏梅》: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领袖是“反其意而用之”,我当然不能认可其“立场”上,可那写意、那抒情为什么如此令人难忘? 再以后我下乡了。这“踏进社会”让我猝不及防,于是就用稚嫩的笔写下“覆国倾家 挥泪走天涯”。踏上北大荒的黑土地,迎接我们的是 “新刷的屋,雪白的墙,墙上挂着毛主席像” 是“学习大寨 赶大寨”。 刚投身这股潮流,内心却急于端出自我写照: “身随世波走,影撒征途上。 人未沐风尘, 心已别故乡。” 在乡间,我邂逅了郭小川《祝酒歌》的浪漫: “三伏天下雨哟 ,雷对雷, 朱仙镇交战哟,锤对锤” 那豪放,那潇洒,近乎天人。而且,他表达的,是那种脱胎换骨后的解脱: “酗酒作乐的是浪荡鬼;醉酒哭天的是窝囊废,饮酒赞前程的是咱社会主义新一辈。” 我膜拜郭的才华,却难于实现他的解脱。处于当时的心境,我偷偷记在笔记本上的,是白居易的《长相思》: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当然,在这似漫无尽头的孤寂、荒蛮的修理地球中,有时也会出现少许的变化。那年我进了山,伐了木,用自以为优雅的词语记下了当时的浪漫场景: “飞雪漫天炉火红,暖草铺上煤油灯。杯酒挑出心头话,凄凄寒夜漾春风。” “革命”结束了,人们迎来的是痛定思痛的反思。北岛的“回答”像一声霹雳,炸响在人们心中: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 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只是,这一点也不朦胧的诗句怎么会成为“朦胧诗”的开山之作?事实上,以后的“朦胧诗”让我离诗坛越来越远。当然,我也邂逅过一位诗人,他送给我的诗作中有这么一句: “兰花谷 枝头上 缤纷孤悬,邂逅无声惊雷 不及消逝的闪电 解开秘笈 迷药加深了晕眩的蓝 ” 这诗真让我“晕眩”,尽管我凭直觉还是能感到他的认真。 那个“狂飙突进”的年月也让我知道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实话,直至那时我还不熟悉这样的表述方式,却感到那表述真优雅,真抒情。我还遇到了汪国真: 我微笑着走向生活 无论生活以什么方式回敬我 报我以平坦吗? 我是一条欢乐奔流的小河 报我以崎岖吗? 我是一座庄严思索的大山 也许,我是我早已熟悉的直白与浅显? 当然,我个人的生活也脱离不了那个时代的激荡。因性格原因,我不善抒情,绝少写诗,只因那年有点特殊。“那一年”,民族发生了动荡,我个人的生活也起了风波,那天我又正好乘船出吴淞口时遇到了风暴。遭遇这种“三浪碰头”后我写下了以下文字,冠之以“海与云”。当然,这并不是诗,只是我的作品中最富有“诗意”的文字: 海,浩瀚无际,翻腾激荡。他忽然抬起头,就看到云在高高的天空中轻盈地飘动。每到这时,他就会感到云的神秘、美好,可望而不可及。看到白云,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来之于大地又离不开大地,他知道自己饱含着生命却没有那么高的立足点。他沉吟着,轰鸣着,似在诉说自己的烦恼。云却来去匆匆,没有耐心倾听海的诉说,只偶尔冲他莞尔一笑。 从云的微笑中海只感到对自己情思的轻蔑,他震怒了。他要离开大地。他也要飘逸舒展一番。他把浪头高高抛起,又把它撕碎,变成水花与细雾继续往高飞,似乎要逃离那永恒的大地。 云感到了海的力量。她停住了脚步,聚集在海的头顶。她越压越低,想离海近些,再近些,以便听清海的话语。终于,他们靠在了一起。 海和云的对话开始了。这对话是雷,震动了寰宇,这对话是电,照亮了万物。他们紧紧地拥抱,幸福地交流。这交流是雨。有了雨,海才知道云和自己原是同类;有了雨,云才知道自己本来之于 海。…… 太阳出来了,用他那温和智慧的眼睛注视着海与云的游戏。云羞涩地挣脱了海的怀抱,涨红着脸飘向天空;海却泛着幸福与满足的金光平静了下来。他在平静中回味,他在平静中期待。他知道,和云的下一次会面不会太久…… 这段文字怎么样,我就留给读者去评论吧。 这以后,又不时听说有关诗歌界堕落的消息,如“羊羔体”、“屎尿体”,再加上我因工作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干部体”,觉得诗歌是不是从让我不懂走到了让我厌恶。有个诗人告诉我,“诗的门槛很低”,但我的感觉是,诗的天花板是不是也降了下来?就在这时,我读到了余秀华。 一般读者首先是通过“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来理解或不理解余秀华的。我也是。又出来一个疯子?惯性思维提醒我。可看完全诗,我改变了看法。这是一首爱情诗吗?太勉强了。爱情是“十八相送”,爱情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里只有一个“睡”字。诗人是这么解释的: “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厉害,这三个“无非是”消解了人们对爱与性的传统认知,传达出一种现代人与生俱来的无奈感和背后的反思。文学界早已对其做出了应有的评价,她也是近年来促使我认真去读的唯一诗人。 在诗歌届孰是孰非争论不已之际,我在身边发现了一位诗人,他的短诗“列车”我非但能看懂,而且很喜欢:“列车在轨道上呼啸 带走了风的漩涡 留下了身后的平静 听凭雨雪风霜的涂抹”。这种平白背后的哲理在他另一首诗“车站”里表达得更充分: “旅途是一本书 车站只是个间隔 终点乃远方的朦胧 站台是一个人的寂寞”。看见没有,意象质朴,语言平和,绝无做作的剑拔弩张,却又那么的入耳入心。是啊,“站台是一个人的寂寞”,但若有知音,此生足矣。 然后,就是今天了。我早已过了有“诗性”的年龄,却也还期待着遇上好诗。我当然不是诗人,连评论家也够不上,但人生这一路走来,好诗给我带来的愉悦却时时泛起于心间。 (责任编辑 晓 歌)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