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学如今已经成为国际上的一门重要显学。6月26日晚21:30艺术人文频道《今晚我们读书》,带来敦煌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项楚的专访,以敦煌通俗文学为切入点,分享敦煌学的种种魅力。漫谈敦煌通俗文学 1900年,一个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意外发现了敦煌藏经洞,一批罕世珍宝重见天日。这五万多件经卷、画幅是900多年前,莫高窟的和尚为了躲避西夏入侵的战乱,隐秘封存于此的,之后一直无人过问。但藏经洞的发现随即吸引来不少西方探险者,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带走了大量典籍和壁画,这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珍贵文献震动了世界,从此诞生了一门国际性的综合学术敦煌学。在敦煌文献数量浩瀚的汉文卷子中,敦煌通俗文学作品是颇具特色的研究材料。 项楚,中国著名的敦煌学家、文献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史家。现为国家级重点学科“中国古典文献学”学科带头人。出版有《敦煌变文选注》、《王梵志诗校注》、《寒山诗注》等专著。项楚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基,熟读佛经和四部典籍,精于校勘考据,擅长融会贯通,在研究中熔语言、文学、宗教于一炉,形成了独特的治学特色。 项楚早年专攻六朝唐宋文学,后来转向研究敦煌学,说来也很有缘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项楚先生中断研究,做起了中学老师。1976年,他被借调到《汉语大字典》编写组工作,从《敦煌变文集》当中摘取一些编写字典所需要的例句。自从走进了这些唐代通俗文学,他就再也没走出来过。 民间通俗文学在唐代已然流行 在唐代,诗歌、古文等传统的文学形式已经发展到顶峰。但是人们并不知道,其实在唐代社会的底层一种新的文学潜流已经在活动。敦煌藏经洞的文书发现以后,人们才发现,在那些伟大的作家写出诗歌古文的同时,民间还有大量的通俗文学在流行,包括变文、讲经文,白话诗、其他的各种说唱类的作品,这些都预示了中国文学的新方向。项楚认为,唐代文学不但是传统文学样式的顶峰,它也为后来中国文学后半段的主流,如:小说、戏曲、各类讲唱文学,奠定了基础,提供了发展的可能性。 敦煌变文:唐代兴起的说唱作品
敦煌变文是一种唐代兴起的说唱作品,包括佛经故事,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等,形式多样。但这些盛行一时的伟大作品,却没有为现代人所欣赏,一是因为原卷文字错误脱漏严重;二是大量当时的口语词汇和民间流行俗字,增加了辨识困难;三是由于时代变迁,它们反映的思想观念和现代差距较大,这些都阻碍了敦煌变文的流传。 项楚分析道,早期翻译佛经的一些僧人,他们没有接受到中国深入的传统文化,需要汉族文人的协助,但这些汉族文人也是比较下层的文人,这导致现在看最早的佛经翻译,读起来有点困难,觉得它似乎很深奥的样子,但其实是因为它比较通俗,越通俗我们读起来就越深奥,这就好比今天去听某些地方的方言时也会觉得很困难一样。 敦煌变文虽然已经过多次梳理和校订,但问题仍不少。例如《敦煌变文集》中《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这么几句:“狱中罪人,生存在日,侵损常住游泥伽蓝。”其中“游泥”一词,项楚苦想了好几年,最后发现应该是“淤泥”,“淤”字由于形近错成了“游”,原意是把寺院弄脏。这个修正看似简单,却得来不易,全靠作者扎实的文字和经学根底。1990年,项楚撰写的《敦煌变文选注》一书,收录变文中的精华,加以详尽的注释、校勘、考证,被学术界认为是“目前敦煌变文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但荣誉纷至沓来之时,项楚已把研究方向转向了他处。 梵志诗:白话诗的代表起于初唐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这首质朴而又幽默的诗,作者是唐代诗人王梵志,其作品在宋元时非常流行,主要是白描、叙述和议论社会生活。诗风浅显诙趣,富有生活哲理,开创了以俗语俚词入诗的白话诗派。
项楚介绍道,王梵志的生平,在《太平广记》上有记载。在隋代有个叫王德祖的人,他家的园子里有一棵林檎树,树上长了一个瘿,越长越大,好像人怀胎一样,到了十个月的时候,王德祖把树皮剥下来,里面居然有个婴儿,这个婴儿就是后来的王梵志。在这则神话故事里,王梵志是树里面长出来的。王梵志真实的生平至今仍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谜。 梵志诗也一度失传。直到在敦煌遗书中重新被发现。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项楚进一步梳理校订,于1991年出版《王梵志诗校注》一书,被学术界公认为是迄今校订最精确、开掘最深邃、内容最丰富的王梵志诗研究著作。 王梵志的诗兼有世俗和佛教的印记,常会呈现思想驳杂的倾向。在项楚的笔下,不仅晦涩难懂的佛教思想被揭去了神秘的面纱。项楚还大胆考定王梵志的诗绝非一人一时之作,并分析出了背后可能存在的隐身作者,为进一步研究开辟了方向,奠定了基调。 项楚说,自己在最初研究时,对这个时候社会上出现大量的用通俗语言写作的通俗诗歌,觉得难以置信。随着研究的深入,他确信它就是初唐时候的作品。进一步他又发现,王梵志诗主要部分是在初唐时期形成,但后来不断地有通俗诗歌加入其列,也被称作王梵志的诗,这个现象一直延续到大约宋代初年。因为王梵志已经成为了白话诗的代表,后来不断地有新的白话诗依托王梵志的名义加入他的行列之中,就好像河流归入大海一样,最后形成了现在所看到的王梵志诗这样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 夺回中国人对寒山诗研究的主动权
《寒山拾得图》是著名的古画,其中的主人公之一,疯癫不羁的唐代僧人、诗人寒山子,他的诗是中国古诗中的另一枝奇葩。既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有对人生无常的慨叹;既有山林隐逸中达到的禅悟,又有世俗生活里体味出的旷达。宋代以后受到诗人文士的喜爱和模仿,号称“寒山体”。近代以来更是形成了世界范围内的“寒山诗热”。
项楚说道,寒山其实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代表,在中国文学上始终没有自己的地位。而他关注寒山诗也是因为在研究王梵志诗时,对这种通俗的诗歌产生了兴趣,恰好那时日本禅文化研究所的主干约他为寒山诗作注,并寄给了他大量的有关寒山诗的日本著作。这些资料里面就有四种寒山诗的日本古注本,相当于中国的明清时代,注本是用汉文写作的,木刻线装,完全是中国古籍的形式。在这些古注本中,有三种属于密本,即使是现在国际研究寒山诗的学者也没有看到。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在天台山寒岩的世界里,诗人快活自在,与自然融合进入了永恒的境界。这种禅悟的精神不仅几百年来在日本备受推崇,更在美国收获无数知音。1958年美国著名诗人加里·斯奈德在《常春藤》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翻译的24首寒山诗,随即在美国刮起一阵“寒山热”。同年美国作家凯鲁亚克把斯奈德翻译寒山诗渐入禅境的故事写成了长篇小说《法丐》,其扉页上赫然题写了“献给寒山子”。
寒山在中国被忽视的时候,在日本却受到特别的重视。寒山诗传入美国,其实也是从日本传入的。美国所谓的“垮掉的一代”视寒山为自己的知音和偶像,寒山也因此成为了世界文化名人。那个时候美国校园里面流荡的年轻人,披头散发,衣着破烂,唱着民歌,人人胸前插一本寒山的诗,以此表达他们对那个过分物质的社会的厌恶,渴望回归心灵。但在这个时候,中国人对寒山还有这么多的研究,项楚决定要把寒山诗研究的主动权夺回到中国人手中。
国学不能变成牟利的手段凡是翻阅过项楚著作的读者,往往会对书中例证的丰富、解释的平实留下深刻印象,但丰厚的学养背后,学者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艰辛:项楚曾在敦煌体验生活几个月,了解当地民风民俗;也曾在川大的图书馆里耗费多年埋头通读《大藏经》。他说,要真正弄通敦煌文学就必须啃几部大部头的基本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说,做学问也像修行一样,会有各种各样的干扰,各种各样的石块丢进来,扰乱了我们的内心。但是要真心地研究中国传统的文化,就要保持诚虔的心态,抗拒这种干扰,是非常重要的。近年来,社会上刮起了阵阵国学风。学校设置国学课程,寺庙开设国学夏令营,企业参加国学培训班。弘扬传统文化,传承中华国粹成为了当下一个热门话题,对此,不少专家建议对持续升温的国学热进行冷思考,防止现代人被误导。项楚认为,在小学、中学的教材里面,加入相关的内容,是可取的,也是应该的。民间的少量尝试也不妨尝试下去,看看最后会有什么结果。但他觉得应当警惕的是国学绝对不能变成牟利的手段,因为这违背了国学的宗旨。在四十年的研究当中,项楚先生就像他笔下的寒山子一样,选择远离喧嚣、远离繁华,过起了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当中,他享受到了独有的幸福安宁感。他的实践和研究成果证明了中国学者正渐渐影响着、主导着国际敦煌学的发展。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