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下旬的一天,作家马尚龙给我来电话,说是有一位活着的“小老大”想见见我。老人原是上海市政府参事室的离休干部,年已近百,心心念念想见“小老大”一面,老人家属于是委托他来征询我的意见。我慨然应允。试想,进入新世纪,幸存的地下工作者已属凤毛麟角,高龄尚健在的就更为罕见了。我急切地想了解这位叫刘燕如的百岁老人,经历了几多风雨,是如何挺过来的。影片《51号兵站》自1961年问世以来,主人公梁洪用以掩饰身份的“小老大”(帮会关门弟子的特定称谓)不胫而走。以后若干年里,不少从事过地下斗争的同志统称自己是某地区的“小老大”,其实未必与帮会有何干系。 几天后,一个春雨霏霏的早晨,我们在徐汇区一个平凡的小区里,拜见了这位不平凡的独臂英豪。进门后,他看着我跷起了大拇指,连声说:“梁波罗同志,你演得好,很真实,‘小老大’在我心里!”滚瓜烂熟的说辞,显然是经过练习的。我正待回应“您是真英雄”之类答词时,他突然趋向我,用左臂紧紧将我环拥。这出人意料的见面仪式着实惊到了我,没想到百岁老人居然有如此强劲的臂力!他紧夹着我,分明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和心跳,却再也说不出话,仿佛定格了!在场的人屏息注视皆不知所措。在沉默中,肢体语言传递给我的信息是:老人的思绪正回到从前,驰骋在抗战的征程中,把我视为了当时的战友。我感同身受。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不至惊扰他,任其将蓄积已久的激情汹涌喷发出来。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的心灵被震撼了,泪水便不由得滑落了下来。 须臾,他终于回过神来,瞬间切回到当下的频道,放开手拉我坐了下来。他回忆说,1942年他受华中局城工部领导,为协助淮南抗日根据地来上海采购、运输军用物资;而我演的“小老大”是负责提供苏中根据地的物资供应。虽然地域不同,但工作性质是一样的,全国一盘棋嘛!他朗声笑起来、声如洪钟。他还告诉我从50岁开始学着用左手写字,这本《傲霜斗雪》,硬是凭着毅力花了几年工夫写成的,他当场送给我一本,我也还赠了新作《艺海波澜》。 话匣子一经打开,如滔滔江水奔腾不息,他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今天,特别想念离开我们的同志!”而且,特别强调“今天”!他女儿见父亲说得倦了,安排他小歇一会,同时招呼客人品尝她准备的茶点。她告诉我说:“爸爸为了这次会见,足足准备了三天,还反复练习;今天上午跟您说的话,比他一个星期跟我们讲的话还要多!见到您他显然极度兴奋,回忆起当年峥嵘岁月的战斗经历了!”她继而悄声道:“今年是爸爸百岁,我们要为他庆生。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没有了却啊?他想了想说希望见见‘小老大’,虽然这事有些为难,做子女的总要满足老人家的心愿啊,所以才惊动了您,谢谢您专程来看望他……”“应该的、应该的。”我喃喃地说。其实,此刻我已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面对着这样一位党龄与我年龄相当、为抗战作出杰出贡献的老特工来说,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演员。60年前演过的一个地下工作者,不想竟然会在这个特殊观众的心中烙下如此深刻的印痕!让我感动,令人振奋,惊叹红色经典的力量。 红色经典人物,不仅影响着观众;其实,何尝不也在不断叩问着演员本身?我创造了角色、诠释了人物,“小老大”却不断反哺、教育着我。今年恰逢此片公映60周年,我觉得“小老大”从来没有离我远去,虽然我已白发苍苍,梁洪却依然英气逼人!这就是电影的神奇之处! 不知是老人家有意安排还是巧合,那天其实是个极不平凡的日子。67年前的1949年5月27日,正是解放上海的日子,为了迎接这天的到来,多少个刘燕如坚持战斗在隐蔽战线上,配合着解放军在主战场对敌人以摧枯拉朽之势的正面交锋,才赢得了全面的胜利。而刘老正是这段光辉历史的亲历者、见证人!告别时,我还他一个深情而热烈的拥抱,表达了后生晚辈对革命前辈的致敬之情。 从那天起,一位独臂百岁老人,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抗战老兵,载入了“小老大”的谱系里,同时也驻进了我的心中。 是天意,也是巧合,也许更是他自己的选择。整整一年后,2017年的5月27日,庆贺过百岁生日,也过完了对他具有特殊意义的上海解放68周年纪念日,刘燕如老人在瑞金医院与世长辞,无憾地去天上与他魂萦梦绕的战友们会合去了。 今年5月27日,我们在纪念上海解放72周年的日子里,也默默纪念着这位抗日革命先驱,他离开我们整整四年了。我与他虽是半日之交,然记忆深刻,尤其是那个拥抱,虽一瞬却永恒,让人铭记一生。 (本文刊载在《新民晚报》2021年5月27日第18版。)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