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婷下乡插队时，就清楚自己的命运与别人不一样。别人在校时是红卫兵，她没资格参加，因为她是黑五类子女。班上五个同学一块报名去了江西。她略感欣慰的是有一个心中仰慕的男生志民也在其中，他温文尔雅，学习好，特别在文学上的爱好与自己天生敏感的气质一脉相承，这使得他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在一起插队可以消磨艰难枯燥的大部分时光。 江西赣南山区是个贫瘠的地方，他们插队的桃花村，名字好听，但实际上没有一株桃花。村庄二十多户人家都座落在大山脚下，除了房前几块半亩大的田，几乎所有的田都在山垇里，一垅一垅的梯田延伸到山脚下。村里没有一部拖拉机，全部用牛耕田。这里男人犁地耙田，女人种田插秧，男人除了牵牛耕地，回家就像大爷似地吸着旱烟，聊天、扯皮、睡大觉，而女人反倒更辛苦，除了种地，回家还要种自家菜地，烧饭喂养孩子，没有片刻休息，所以妇女个个被生活压得矮小瘦弱，姑娘出嫁一生孩子后，一下变得蒼老，成了黄脸婆。 玉婷一到村庄就引起一片骚动，一个白白净净，身材高挑，体格匀称的姑娘在这群又黑又矮的农村姑娘中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很快人们又发现这个出身在上海大城市的姑娘有一肚子学问，写得一手好字，不由啧啧称奇。 玉婷与志民分在一个劳动小组，另外三人分在另一组，这样，他们天天在一起干活，虽说68届高中生只读了一年高中，但俩人学习上旗鼓相当，文学上有共同兴趣，谈的话题也多，一起劳动也减轻了不少痛苦。老俵们见他俩谈话投机，高兴时眉飞色舞，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以为他们在谈情说爱，视他俩为一对恋人了，但那个时代男女青年都矜持，再说前途未卜，尽管心里暗恋着对方，但不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把情感深埋在心底了。 插队第二年，另一组三个同学都上调进工厂了。知青点只剩下玉婷和志民两人。志民不久也被抽调去大队小学当了名民办教师。玉婷心里明白，是自己的家庭成份在作祟，没能上调，内心好像一只受伤的孤雁独自添着自己的伤口，望着同伴们远走高飞而暗自神伤！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第三个春天。知青上调的消息越来越渺茫了，而且在知青会议上，越来越浓的气氛是号召知青要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要树立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思想与决心。当然，玉婷清楚这是专门对自己这种出身不好的知青讲的，出身好的知青基本都抽调上去了。 四月的赣南农村一派繁忙景象。清晨天蒙蒙亮，社员们就在队长红柱带领下挑着禾苗进最远的水头垇去插秧了。玉婷也赤着双脚，头戴斗笠，肩挑着满满一担禾苗急急地跟在乡亲们后面。她的脚底早已磨出厚厚的老茧，挽起的裤腿也晒得黑黑的，看上去与农村姑娘没啥两样，只是天生丽质的她只要经过一冬的淡季，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白净，叫村里姑娘好生羡叹！ 队长红柱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平时话不多，但做事认真，对人热心，很得村民们信任，不幸的是去年刚丧妻，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婴儿保住了，是个男孩，上面还有二个女娃，一个老母亲照看着三个孩子，生活挺苦的。这男婴刚出生就没了妈，靠乡亲们东一口奶西一口粥的喂养着。二个女娃，一个8岁，一个才4岁，农村的孩子早当家，8岁的大女孩已懂得照顾弟妹，烧火煮饭了。 水头垇的水田都是小块的，有的才一二分大。那里水源充足，土地柔软，还有不少腐秧田，有些田里会咕噜咕噜冒着水泡，据说这是腐秧眼，深的地方将近二米左右，听说有些牛都不敢踏进去，怕会沉没下去。 妇女们抢着占领好秧田，玉婷看到上面有二块田空着，就挑着担子上去了。她把一扎扎禾苗扔进田里，弯下腰撸了撸裤脚，猫着腰伸下脚去。她松开一把禾秧，在手里分着几枝插进田里，才移动二步，就发现这块田特别柔软，忽然看到不远处有气泡冒出，心里一惊：不好！这是块腐秧田！来不及细思，她感觉到了脚下的泥巴在向前移动，两腿开始下陷，她不由大叫：“来人哪！快来人！”田里的泥浆很快混浊了，柔软的泥巴渐渐埋进她胸口，双脚也开始站立不稳了。正好这时队长在田间巡视，没见到玉婷，刚要开口问，就听到呼救声，“不好，她去了腐秧田！”他一个疾步，窜上二级田埂，只见玉婷的身体正在往下沉，说是迟，那是快，红柱扑上前去，伸出一只大手猛地抓住玉婷的手臂，另一只手将扁担铁钩紧紧勾住田埂上的杂草与石块，他拖着满身淤泥的玉婷拽上了田埂。 站在高高的田埂上，红柱气红了眼，大声呵斥着下面插秧的妇女：“你们明知这里有腐秧田，自己不敢下，为何让她去？要出人命的，你们谁负责！” 玉婷回家洗刷干净身体躺在床上，眼前不断浮现出红柱结实的身影，想起队长平时对她的照顾与关心，想起这次遇险亏得他奋不顾身的抢救才免遭不测，慢慢地在心里升腾起一个令自己也吃惊的决定。晚上，她去了队长家，一个家徒四壁破烂的家，看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母，二个未成年孩子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心里一酸，忍着泪，红着脸，但口吻坚定地说：“红柱，我要嫁给你！”红柱不由大吃一惊：“你咋啦？我救你，是应该的，是我的责任！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我考虑很久了，这是我的选择，我喜欢你！”……他俩呆呆地僵持了一会。 “你看到了，我的家是这样的，我有三个孩子，你是未婚的大姑娘，我不能连累你……” “我都想过了，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决不后悔！” 红柱看着一脸执拗的玉婷，默默的注视着她，是个多好的姑娘！自己哪辈子修来的福？两眼不由感动地滚出眼泪，一把紧紧地抱住玉婷，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要结婚的消息风一般传遍公社，有羡慕嫉妒的，有讽刺挖苦的，很快志民也知道了，他根夲无法相信这个消息。他急匆匆赶回生产队，要当面问个究竟。他在内心是深爱着玉婷，他相信她也是，他不能理解为何她要作出这样的选择。 他俩并肩坐在村头的大松树下，这里是他俩经常谈论人生，谈论文学的地方，是他们情投意合的见证地。 “为什么？”志民单刀直入地问。 玉婷平静地说：“我一辈子在农村，找个农民是我最好的选择。” “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志民的嗓子哽咽了。 “我知道，你将来可以上大学，我不可能，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玉婷的心在颤抖，隐隐地感到一种锥心的疼痛，她从小的理想与志向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了。 “不，你不能嫁给他！你在毁了自己，知道吗！”志民嘶喊着，一张清秀的脸痛苦地扭歪了。 “他是贫农出身，我是黑五类子女，他结过婚，有孩子，但我嫁给他，起码我与他精神上平等了，这是我最大的理由。你可以有前途，可以升大学，可以进城，可以坐在高高的殿堂上渺视别人，到那时，我不能与你平视，我们没有未来！” 玉婷一口气讲完这些话，似乎吐掉心中长久的怨气，搬掉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她最后看了一眼志民，掩着脸，转过身飞奔而去…… 翌日，玉婷与红柱去公社领了大红结婚证，她正式成了他的妻子，也真正变成了山区一个劳动妇女。 玉婷的事很快在公社传开了，公社知青办立即将她树立成扎根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先进典型。 玉婷一心扑在这个家庭里，但大女孩很排斥她，她像小妈妈似地护着下面二个弟妹，很警惕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次收工回家，她与红柱走到家门口听到大女孩在跟老二说：“她不是我们妈妈，不许喊她，我们妈妈早死了！”玉婷听了，心里五味杂陈，泪水夺眶而出，红柱见了气急败坏，扫了大女儿一巴掌，大女儿哭喊着跑出去，玉婷抱起小弟弟，催促红柱赶快追回来，“随她去，一点不懂事！你别介意啊！”然后追了出去。 小姑娘跑得飞快，转眼到了一个小山坡上，那儿埋着她的亲娘，红柱听到她哭喊着：“妈妈，爸爸打我了！……”然后趴在母亲的坟上抽泣着，红柱轻轻地抱起女儿，擦着她脸上的泪水，歉疚地说：“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玉婷迎着父女二人，看到哭红双眼的大女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把红柱拉进里屋，说：“我明天去做节扎手续……” “不要，生一个我们俩的孩子！”他知道玉婷正怀孕二个月了，心里也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呢！ “不，三个孩子够了，他们三个就是我的孩子！”红柱又看到了玉婷当初要嫁他的执拗劲了，他知道这又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恐怕又难以更改了。他紧紧抱着妻子，感动地说不出话来，玉婷全是为了这个家，她讲了一定要让三个孩子上学，接受教育。 翌日，红柱陪同玉婷去公社医院作了流产及节扎手续。回家后，红柱将大女儿牵到玉婷面前，对女儿说：“爸爸告诉你一件事，阿姨不会再生弟弟妹妹了，阿姨给你报了名，你去上学吧！”大女儿怯怯地看着玉婷那张蒼白疲惫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当玉婷把新书包背在大女儿身上时，她第一次走近玉婷身旁，抚摸着她那双为这个家操劳而结满茧子的手，含着泪汪汪的双眼，轻轻地喊了声：“妈妈！”玉婷心里一热，搂过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亲吻着她：“好好读书，不懂的地方妈妈会教你，别怕！” 玉婷的事迹再一次轰动全公社，她为了丈夫与前妻的孩子，自己不生育，公社认为她完全脱离了自己的家庭，已脱胎换骨，嫁到贫农家庭，视丈夫前妻孩子为己出，已经是自己阶级姐妹了，因为她有文化又写得一手好字，决定抽调她到公社小学当一名教师，红柱也提拔当上了大队书记。 志民果然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临行前，他来告别，说：“玉婷，要是你坚持到今天，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上大学！” 形势突变，现在取消成份论了，全部一视同仁，但这一切对一个老高中女生来说，来得太晚太晚！ 玉婷默默地注视着志民，脑子里像过电影般地出现了昔日他俩在一起时的欢乐情景，心里道：“志民，我们是多么没有缘份哪！”她只有深深地祝愿曾经深爱过的恋人鹏程万里，前途无量了。她强忍着心中巨大的伤痛，露出笑脸，说：“志民，你有今天，我为你高兴，希望你幸福，将来找个好姑娘！” “玉婷，我忘不了你……”志民两眼烔烔望着玉婷，欲言又止，他看着那棵见证他们爱情的老松树，那是一棵郁郁葱葱永远长青的大树，可他们的爱情再也回不来了！ “保重！……”玉婷挣脱了志民的手，心里像被撕开一个裂口，转过身艰难地走向自己的家……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