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的叶青自2003年起担任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他还是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民主促进会湖北省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政协常委。 叶青自称是湖北官场出了名“爱挑刺”的党外人士,上任伊始就提出“公车改革”。作为副厅级干部,带头革了自己的命,出了公车改革的书。补贴取消了,他毫不在意,“知识分子的骨气比补贴更重要”。 1月23日武汉“封城”,叶青开始写武汉抗疫日记,每天一篇发到网上,记录抗疫过程中发生的重要事件和重大变化,分析数据提建议。他认为,如果早封城五天,情况可能会好很多;如果封城和封小区、封超市同时进行,建火神山、雷神山医院与建方舱医院同时进行,抗疫局面也会好很多。 看到具体存在的问题,叶青一刻也不耽搁,疫情期间,他以省政协委员身份提交了25份提案,包括建议征用学校宾馆作为新型肺炎治疗中心、公务员不戴N95口罩、招聘志愿者补充红十字会和慈善总会等等。他说:“都是救命的事,不能过夜。” 叶青认为,两个月的抗疫,武汉人民逐渐认清病毒的真面目,也认清了官僚主义的真面目,官僚主义和新冠病毒一样会杀死人。“武汉抗疫,老百姓把官僚主义一步步逼到死角,对全国党政干部上了生动的一课。” 如今武汉疫情基本稳定,作为经济学者出身的官员,叶青呼吁复工复产迫在眉睫。他认为,如果迟迟不复工,人们被迫呆在家里坐吃山空,从长远来看,造成的破坏可能比新冠病毒还要大。 如果早期封城和封小区、封超市一起进行,情况会好很多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听说新冠肺炎的? 叶青:2019年12月31日,网上流传的那份武汉市卫健委发现不明肺炎的内部通知,我知道了这个事情,但早期官方专家释放的信息是“可防可控,人不传人”,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想得很严重。到年底了,从12月中旬到1月中旬,正是我最忙的时候,参加了很多场会议,1月19日我还在参加会议,没有戴口罩。在“不会人传人”的判断下,武汉忙着准备迎接春节,日子过得很安逸,有网友提醒武汉人:你们武汉已经是疫区了。武汉人很潇洒地说:没有那么严重,专家说了不会“人传人”。我们就是被专家误导了,麻痹大意了。 记者:作为湖北省政协常委,1月11日-1月15日你参加了湖北省“两会”,会上有讨论到新冠病毒吗? 叶青:政协正式的会议没有讨论新冠病毒,会议有事先确定的主题,当时觉得这个事不值得一提。但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场景,1月15日省政协闭幕式,坐在我前排的一位港商政协委员戴了N95的口罩,其实香港在1月4日就有预警了。我觉得他应该是会场上唯一戴口罩的委员,他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当摄像头扫到他时,他就把口罩摘下,摄像头扫过去了,他又把口罩戴起来。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们周围的人还笑,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现在看来他是有先见之明的。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新冠肺炎疫情变得严重的? 叶青:我和全国人民一样,也是1月20日晚上,在电视上看到钟南山院士说肯定会人传人,说武汉已经有14名医护人员感染了。他还叮嘱:如无必要,近期不要去武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事情严重了,但还没有特别恐慌,因为我身边人还没有感染新冠肺炎的。1月21日中午在外面走路时我戴了口罩,但在办公室没有戴口罩。那个时候仍然觉得戴口罩有点怪怪的。一直到1月22日晚上武汉市政府发布通告,决定在公共场所实施佩戴口罩的控制措施。这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接下来那几天,网络上有很多武汉医院里人挤人的视频,医护人员失控哭喊的视频,武汉人开始觉得恐怖了。 记者:1月23日武汉封城的那一刻,你在做什么? 叶青:1月23日早上起床,武汉人知道了上午十点交通封城的消息。1949年以来中国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封城”的记录,即使是2003年“非典”期间,北京城也没有全部封闭。有网友说 ,武汉的上一次“封城”是在1911年的武昌起义的时候。在武汉的街头,可以明显感觉到恐慌的情绪。1月23日上午十点,武汉的火车站、飞机场封了,但是高速路口还没有完全封闭,很多人想赶着时间窗口逃离武汉,地图上显示,高速公路的出口都是红色的。到了1月23日下午3点多,湖北高速公路所有出入口都封闭,离汉的通道都关闭了。 我原来计划是除夕那天离开武汉到咸宁过年,但是武汉封城,政府通知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不得离开武汉,我就留下来了。我没有特别恐慌,既然留下来,就静观其变,我开始写武汉疫情日记,记录武汉疫情发生的重大节点性事件,指出武汉抗疫中存在的突出问题,每天坚持写一篇,一天没有落下过。 记者:你觉得武汉抗疫早期存在什么问题? 叶青:1月20日之前的问题,需要深入调查,我暂且不说了。我觉得封城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是封得太晚了,如果早封五天,会少死很多人,情况会好很多。 封城之后,最大的问题是封城与封小区、封超市没有同步进行。封小区真正到2月17日才很严格地进行封控。在此之前,大量的人员流动,导致交叉感染。 武汉密闭的超市也是一个集中感染的场所。老百姓没有“封城”生活的经验,又恰好是过年,一窝蜂地挤到超市去囤积生活用品。武汉的朋友圈流行一个段子:第一批感染的是在年(春节)前,第二批感染的是挤医院,第三批感染的是挤超市,第四批感染的是团购。我给超市先后提过八个建议,去一次超市就提一次建议。 1月27日我到社区附近的中百超市,超市里的情况很不好,乌央乌央都是人,大家挨得太近了,根本没有保持安全距离。回到家后,我立即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写了一份提案《关于加强超市管理的五个建议》,建议推广网上菜场、尽量打包销售、减少排队称重时间等五条建议。 “早发现,早隔离,早收治”,被我们用30天、2000多条鲜活的生命加以验证。如果武汉在封城的同时做到封小区、封超市,在建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同时建方舱医院,情况会好很多。 记者:听说你利用政协委员的身份写了很多提案。 叶青:前期很多事情忙乱无序,我看着着急呀,不停写提案:看到医务人员躺在医院地板上休息,我就提《在捐赠物品中增加折叠床的建议》;看到疑似感染的人和感染者没有隔离,我就提《建议征用学校宾馆作为新型肺炎治疗中心》;看到红十字会工作效率低、仓库积压大量救援物资,我就提《建议招聘志愿者充实红十字会、慈善总会》;看到一些在外地的武汉人遭受排挤,我就提《把在外的武汉人照顾好也是帮助武汉》;看到一线医务人员N95口罩紧缺,我就提《关于公务员不戴N95口罩的建议》。截止到3月19日,我一共提交了25份提案。有的是特别紧迫,我看到问题就立即写提案交到政协平台上,都是救命的事,不能过夜。有的是宏观层面的,比如《要在经济发展、环境保护、健康保障三方面下大力气》、《卫健委主任要进行半年以上的培训》等,这是这次疫情我们要吸收的经验教训。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民进中央的同志发来短信,告诉我部分建议被采纳。 记者:在你看来,什么时候是抗击新冠疫情转折点? 叶青:我认为武汉从封城开始,抗疫可以分为两个阶段:2月8日之前是害怕,2月8日之后是希望。这个节点是2月8日曾经担任湖北省委副书记、武汉市委书记的陈一新到武汉督战,担任中央指导组副组长。陈一新对武汉的情况非常了解,他是一个有想法的实干派,他到武汉后总体布局,抗疫“打法”系统而清晰,发出“应收尽收”的总攻口号,整个抗疫的形势大为改观,稳住人心了。2月13日,新的省委书记、市委书记到位,执行力大为加强,封控社区,拉网式排查,做到四类人排查清零,到2月20日,终于实现了“四类人”排查清零、“应收尽收”“床等人”的局面,武汉抗疫局势就基本上稳住了 武汉抗疫离不开全国人民的支援。国家调集了4万多名医护人员支援,全国人民把医疗防护物资、蔬菜等生活物资捐给武汉,应该说武汉后半场的抗疫体现了国家强大的动员能力,体现了全国人民一条心的团结精神,支撑武汉尽早从疫情中走出来。对比国外抗疫,就能深刻体会到我们国家强大动员能力的优势。武汉保卫战注定会载入中国的历史与武汉的历史。 网络上的反常现象,值得所有人警惕 记者:经过这次新冠抗疫,你认为政府在哪些方面有了改进? 叶青:在第五十天的武汉日记里,我写了:新冠肺炎与官僚主义一起反,才是正确选择。官僚主义在平时或许可以忍一忍,但是在疫情面前,官僚主义就是害人性命,忍无可忍。官僚主义非常顽固,但在武汉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人民充分看清了官僚主义也是病毒,官僚主义和新冠病毒一样会杀死人。这次抗疫,老百姓把官僚主义一步步逼到死角,对党政干部也是一个很大的教训,再也没有人敢为官僚主义辩护。 在早期,出现问题,各个部门还会振振有词辩解。训诫“八人”,公安部门有解释;监狱走人事件,监狱管理部门辩解“刑满释放,依法送走”。但是老百姓不满意,激起舆情。新的领导上台后,出了问题就查,立即道歉,立即更正,绝不手软。比如青山区垃圾车运肉事件,下午五点群众举报,晚上处理干部,半夜宣布查处分管副区长,处理迅速,对官僚主义绝不姑息,这给党政干部上了生动的一课,比上党校更有效。 经过两个月抗疫,武汉人民认清病毒的真面目,也认清了官僚主义的真面目,市民对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恨之入骨,用“假的,都是假的”怒吼声反击官僚主义,再也没有人敢为官僚主义开脱,这对全国的党政干部都是一个警醒。我相信这场战役,改变的不仅仅是武汉市民,还有党政干部。如果从2019年12月底,一开始就有这种“以民为本”的理念和行动,就不应该查了不该查的人,该查的人又没有查。 这一次抗击新冠疫情,80后、90后的孩子充当了主力军,这些年轻人冲在第一线,他们的表现非常了不起。以前有人说他们是垮掉的一代,他们用行动证明他们堪当重任,这是值得欣慰的。 我和一些政协委员呼吁应该建一座2020武汉抗疫主题纪念公园,世世代代记住新冠疫情的教训,记住千千万万为抗击疫情做出贡献的人,这是我们民族共同的记忆,是教训也是财富。我建议纪念公园的第一座塑像应当是李文亮医生,他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但又非常伟大,敢于讲真话,我们应该世代记住李文亮医生“敢于直言”的精神。 记者:你认为还有哪些经验教训值得我们吸取? 叶青:从宏观层面来看,我认为要在经济发展、环境保护、健康保障三方面下大力气。最近20年,几乎每遇到一次大灾难,我们才会有新的认识。经济发展、环境保护、健康保障,成为最近20年治国理政的主要脉络。2003年“非典”爆发以前,我们强调经济增长,导致“GDP至上”,破坏了生态,以及“非典”公共卫生事件等一系列问题。从此我们开始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后来又把生态保护列入治国理政的重要内容。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武汉,这场大疫体现了武汉乃至于全国对健康保障能力的不足。因此中国的下一步发展,应该有三大重点:经济发展、环境保护、健康保障,千万不能再发生17年前“非典”一过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具体操作层面,在省市级要专门安排一个副省长或副市长管卫生健康。我们有专门管金融的副省(市)长,但没有专门管公共卫生的副省(市)长,现在管科教文卫的副省(市)长,卫生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卫生健康一定要专门安排一个懂专业的行政副职来管,这个健康副省(市)长应当第一学历是正规医学院本科毕业,有在医疗机构工作过的经历,在医疗健康领域有“一票否决权”,直接听令于中央最高医疗机构。各级卫健委主任也必须由专业人士担任,让懂卫生健康的人管卫生健康。正如任正非说的,“让听到炮声的人呼唤炮火”“让听得见炮声的人来指挥战斗”。否则还会重演卫健委主任“一问三不知”的悲剧。 记者:作为一名现职官员,你的武汉日记写得很犀利,有受到压力吗? 叶青:我在湖北官场的名声就是“爱挑刺”的党外人士,我是民主促进会成员,2003年5月,以民主党派身份进入政府,任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这个官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有这个机会,我就要提建议。上任伊始,我就提出“公车改革”,作为副厅级干部,带头革了自己的命,解雇了我的司机,出了公车改革的书,补贴取消了,知识分子的骨气比补贴更重要。从此,省领导就知道我是个“爱挑刺”的党外人士。有人说,你的仕途基本就冷冻了,我说这样正好,我可以“一心一意提建议,专心致志谋发展”。17年,我在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的位置上没挪窝,但我可以说是提建议最多的副厅级官员。 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正好遇到武汉封城我被“关”在家里,我就写武汉抗疫日记,与疫情相关的好的消息,坏的消息,我都记录下来,有意见就直接提。早期我在日记里写如果武汉早封城五天,会少死很多人。我们单位一个负责人看到了不高兴,就打电话跟我说:你不要写这个,很多情况我们不知道,你写了影响不好。我没有理他。然后我们局长又给我打电话,说按照省里统一口径要求,不要随便写东西。我就直接回他,这个时候我不仅是省统计局副局长,还是党外人士。我百分之八十和你们一样是政府官员,但我要保留百分之二十的个人自由,你们不愿意说的话,由我这个民主党派来说。我当官的目的就是为民说话,如果你觉得我丢了单位脸,那我宁愿不当官,也要把这个日记继续写下去,这是一份历史的记录,是给历史的交代。 人的一生中能遇到这么重大的事,对人的思考很有帮助,想到每一个死去的人,我就决定将来要胆子更大一些,讲更多真话实话。 记者:你如何看待方方日记,你的日记和方方日记有何不同? 叶青:我把武汉疫情日记分为七种:本地医生日记,外来医生日记,护士日记,病人日记,记者日记,方方日记,我的日记。大家各取所需,不必强求一致,从不同角度形成新冠疫情的共同记忆。 方方日记最受关注,支持者认为,她反映了一个普通武汉人的声音,反对者认为,日记太悲观了。我认为只要是真实的,就没有问题。我的日记是从财经角度记录、分析武汉疫情,收集数据做分析、提建议是我擅长。 对于新冠疫情的真实记录,我认为有关部门删帖要慎之又慎,不要想都不想就删帖,帖子中可能有正确的内容,只要没有违反基本原则的事情,就不要删。 叶青,1962年生,福建建阳人。1986年7月参加工作,民进湖北省委员会副主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财金系毕业,在职博士研究生,教授。曾先后担任中南财经大学外国财税教研室副主任,武汉市武昌区政协副主席(兼职),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重点学科建设办公室主任、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2003年4月起任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