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2月,我从北京返回下乡的呼伦贝尔阿荣旗,顺路去长春和齐齐哈尔,探望在部队的两位舅舅。那年冬天东北漫天大雪,寒风凛冽,黑土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树上挂满晶莹剔透的冰花。 长春南湖公园附近,排列着空军航空预校、空军航校,现在整合为解放军空军航空大学。这里是新中国空军飞行员的摇篮。我的四舅胡文杰在空军预校政治部工作,他曾是解放后天津南开大学第一任学生会主席,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投笔从戎,成为人民空军的一员。 长春空军预校大院里白雪皑皑,家属楼是人们常说的筒子楼,几家共用一处厨房,住房有几个卧室,在当时就算条件很好。四舅奉命到北京的三机部六院支左,家中只有舅妈和两个小表弟,四舅妈时任长影剧团书记,白天去单位参加运动,晚上伏案写批判稿和检讨书,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不知道这场暴风雪何时结束。据说,四舅去北京工作前,他这位空军预校校长的大秘书,还常帮舅妈修改检讨书,他们也都为长春电影制片厂那些出类拔萃的艺术家们担心。四舅妈是四舅南开大学的同学,他们都曾在解放前参加过天津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四舅妈是湖南人,热情周到,向邻里介绍我是老胡(四舅)二姐的儿子,她白天要去单位上班,将我交给学校放寒假在家的两个表弟。 我的两个小表弟,胡铀和胡镭是双胞胎,那年十几岁,头上戴个划雪帽,一脸稚气,如果不仔细分辨,很难区分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那年月,小学生也停课闹革命,到处都乱轰轰的折腾,不知道革命为何物。不去学校可以在院里疯,空军预校这拨一般大小的孩子们,狂呼乱叫,追逐奔跑,雪地成为他们打雪仗的战场,我也见过他们在南湖公园冰面上,划自制的溜冰车,自娱自乐,一群大孩子沒学上、沒书读的时候,两位小表弟哪里有心照顾我这个大表哥,有时也会问我回答不了的问题。由于我们年龄的差距,实际上也玩不到一起去,坐在温暖房间里,翻看四舅家书架上的藏书,对于我这个在偏远山村下乡四年的知青来说,实再是一份难得的休闲奢侈。 鸟倦归林,中午两个帽子上、棉服上都是落雪的表弟归来,兄弟三人商量如何解决饥肠辘辘的中午饭。煮挂面是那段时间的家常饭,四舅家与邻居合用一个公共厨房,各有一个煤气灶台。当我们三人煮挂面,探讨沸水中的面条熟了沒有,能否捞出时,邻居家也在做饭,主人是沈空后勤部的一位领导,魁梧高大的身材,他的女儿与我表弟年龄相仿,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姑娘。父女俩有说有笑,锅里炖着牛肉,香味肆溢,案板上还放着鸡和排骨。相比之下,我们哥仨真够寒酸的。面条熟了,我们端回家中狼吞虎咽的享受,我忍不住问两个表弟,邻居家伙食为什么那么好?胡铀说,刚过完春节,人家送的礼吃不完,我叹了口气,看来在后勤部门工作就是比政治部好。 我在长春四舅家住了十多天,有两个可爱的小表弟陪伴,四舅妈每天晚上踏雪归来,尽其所能热情招待我,听说我下乡的情况,忍不住落泪,事后,她也曾托省文化局同事,想要将我调到长春附近,因种种原因,最终爱莫能助。临走前,她跑到位于斯大林大街的长春百货大楼买了一顶羊剪绒帽子送我,这种帽子在那个年代对我们知青来说也算是奢侈品了,最让我高兴的还是她送给我的军衣、军帽。现在想来,那个年月我们背负着父母知识份子的原罪,当不了兵,却爱穿军装是否也是虚荣。其实我妈家兄弟姐妹五人都曾是军人,我爸在志愿军五年。1954年伴随全军女兵大转业,我妈妈和大姨、三姨先后从部队转业,两个舅舅留在了部队。阶级斗争年代,以阶级划分敌友并株连族群,造成不同政治命运,会被历史铭记。我离开长春一年后,两个14岁的小表弟随大院孩子们参军入伍,去了大连瓦房店的空军部队。 告別长春四舅家,我乘绿皮火车北行抵达齐齐哈尔,这是我回乡的必经之地,距齐齐哈尔往嫩江方向铁路两站的塔哈,有一处日军废弃的机场,被做为空军的五七干校。空军高炮的五舅一家从北京下放到这里。大雪纷飞的冬天,空司各单位干部家属被安排在这里接受教育。住房是飞机场大仓库,临时用三合板隔成多间小屋,一屋一户,窗子都沒有,白天需要电灯照明,薄薄的三合板根本不隔音,上百人如同同处一室。到干校劳动的除空军机关司政后的干部外,还有直属单位的干部家属。空政文工团那些当红演员们在干校引人瞩目,歌剧《江姐》的扮演者等人也在其中。 五舅是我妈家姐弟五人中最小的一位,重庆解放时,从南开中学参加人民解放军,随部队47军参加湘西剿匪、入朝作战,也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的军人。干校前途未卜,多数人都忧心重重,我的两个小表弟胡锌、胡钧尚小,胡钧那时也就是上幼儿园的年龄,跟着父母发配干校。一天晚上,淘气的小表弟在拥挤不堪的家里折腾,不小心将桌子上伟人座像碰到地上摔碎,全家大惊失色,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这会被无限上纲,招至灭顶之禍,恐怕隔墙有耳,胆战心惊的五舅、五舅妈一时慌得沒了主张。我灵机一动,找个擀面杖,小心翼翼将破损石膏像磨碎辗成面,倒到厕所冲掉,一家人为此忙碌了大半夜,淘气机灵的胡钧也被吓坏了。白天五舅和舅妈去上工劳动,胡钧归我管,他最惦记那个装饼干的点心盒,五舅妈每天对他限量,一是因物质匮乏,二是吃零食多不好,我大权在握,想吃零食时的小表弟最听我的话。 白天,我在废弃的塔哈机场跑道上闲逛,巧遇同班同学汤非非,他去山西夏下乡,父母也从空司下放至此,望着嫩江平原茫茫雪景和昏暗的天空,我们对于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都感到迷茫。我被安排到机场瞭望塔上住宿,同屋是一位从苏联留学归来的专家,军衣军帽上的领章帽徽被摘除,据说,他连五七干校学员资格都沒有,被看押管制审查,他生活规律,铺位整洁,为人和善,整日沉默不语。 我在黑龙江塔哈空军五七干校两周中,最有趣的是帮沈阳军区的战士们训马,他们在塔哈机场养了一群军马,有几匹刚刚长大的儿马,战士骑上去没跑多远,就被摔下马来,亏得地上雪厚,没出大问题。听说我在呼伦贝尔盟下乡,他们让我试试,其实我插队的阿荣旗是农区,但骑马对我并不陌生,在村里光着脊梁的马我都敢骑,于是自报奋勇要试试训军马。他们给马背上鞍子,带上马嚼子,我踏着马蹬子翻身跃上马,拉住繮绳,那匹马高大威猛,前翻后跃想将我甩下去,我扣住马嚼子,伏身两腿夹紧,随着马的跳动尽量保持平衡,马四蹄踏雪,沿着机场跑道疾驰,耳边风响,唯恐有闪失,我也心悬没底,但吹出的牛,又不能丢面子。马小跑时巅得厉害,放开跑时却非常平稳,我抖动缰绳催它奔驰,几大圈跑下来,这匹马跑累了,也变得温顺服贴,纵马归来,那几位战士拍手鼓掌为我叫好。我和他们成为朋友,这几位农村兵问我怎么不来当兵,我自嘲的说,这辈子兵是当不上了,等以后当官吧。 两周后,我告别在塔哈的五舅一家,返回阿荣旗兴旺村青年点,暮色将至,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知青们大都还在北京未归。青年点四壁挂霜,鍋灶冷冷清清。不由得想起唐朝诗人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多年后在北京,我告诉五舅,我在塔哈空军五七干校最想要的是,他那件内衬厚厚羊毛的囯防绿军大衣。 (2019年11月8日于奥克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