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在微信里建立了一个“招商二邨”大弄堂的群。这是我们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是招商局(解放以后改属海运局)职工宿舍。于是退休后天各一方的童年小伙伴又在网上聚拢来,-----从市内外到海内外,从五零后到六零后甚至七零后,被召唤进来,群里热闹了起来。在互道问候、了解各自的工作、家庭、子女近况后,更多的是对老弄堂的回忆,对童年生活的怀旧,对父母的怀念,对老邻居的思念。那些童年趣事,琐事,家长里短,都被重新提起,回味无穷,与其他的群明显不同,让人感到温馨。 妹妹近日发了一张老照片到群里,是一张海运局职工家属办培训班后的集体合影,立刻引起了群里发小们的热议。这是从我父母六十年前的影集中找到翻拍的。 我知道,文革中母亲为避免抄家时带来麻烦,自行撕掉了很多老照片,凡是她自己穿旗袍高跟鞋的、解放前与父母老辈人合影的,都当作四旧清理掉了,还有许多家人之间的来往信件都销毁掉了,为的是与封建家庭“决裂”。而这张照片得以躲过一劫,恐怕是因为上面的人都比较年轻,而且是解放后照的,不属于“四旧”的缘故。照片上大都是二三十岁的中青年女性,海运局职工家属。时间是1952年9月底。微信群的发小们纷纷找寻自己的母亲,互相辨认邻居和同学的母亲。 我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无法再向她了解当时情形,我只好浮想连翩,寻找脑海中残留的记忆。 拍照时是母亲她们参加了中国海运工会组织的家属干部学习培训班,学习结束后将派她们到家属委员会(就是现在的居民委员会)担任干部。我知道这是不拿工资的,完全是志愿者的性质。但是母亲曾经干得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因为在她当年的日记里曾经有记录。 算下来拍照的那个时间段,我已经有半岁了。之前她因为产后虚弱,曾经放弃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时她报考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国际台,。从五千多个考生中脱颖而出被录取任英语播音员,但是因为她得了重病,意外早产生下我,不得已没有去报到,失去了这份工作。也许休养了半年后就去了家属委员会工作吧。母亲很要求上进,她是不甘于在家赋闲的。 照片上的母亲位置居中,从下往上第四排,从上往下第五排,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都是第九位。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身体显得瘦弱。 才27岁的母亲,那时正在申请入团还未获批准。她虽然出身在富裕家庭,却没有要父母一点陪嫁,也没有要我父亲一件聘礼,结婚时参加的是上海市长陈毅主持的简朴的集体婚礼。怀我哥哥的时候还参加解放上海的大游行差点流产。我出生时早产一个月,呆在暖箱里,她也住在医院里,出院后只能把我交给乳母带。哥哥也还小,乳母还叫来乡下的妹妹也到我们家帮工。 从这张照片上,我看到的是一大群热爱新中国、憧憬新社会、走进新生活的年轻家庭妇女。她们的丈夫有的是国际海员,有的是高级职员,军管会干部;有两航起义归来的爱国华侨,有解放区来的南下干部,甚至局级干部,也包括船长、政委甚至局长。上海船厂当时属于海运局,所以船厂的厂长、工程师、技术人员、车间主任,和其他管理人员,也都居住在此。总之,这里没有老板、资本家,也没有其他行业的底层工人或无业人员。 招商二邨是区别于招商一邨的员工宿舍,相当于如今的白领公寓。一邨在同心路,又叫新邨。而二村在青云路,比一村后建,房型稍微大点、好点,但都是属于原招商局的。建国以后,它划归海运局,后来也有少量属于港务局、打捞局的职工并入。在五六十年代早期,弄堂干净宽敞整洁,绿化茂密,早晚有轿车进出接送领导上下班,在周围一大片棚户区中,显得鹤立鸡群。居住的大多数都是双职工家庭,经济条件相对也比周边的地区好些。 回想五十年代百废待兴,国家海运事业蒸蒸日上,弄堂里的海运局船员家属,以及普通职工,关系好像都比较融洽。前弄堂后弄堂,左邻右舍,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同事熟人、朋友。那年头小孩多,兄弟姐妹和左邻右舍之间,大多也成了同学、校友。 大人小孩夏天在弄堂里乘凉,冬天在弄堂里晒太阳;烧了好吃的,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前门后门送一送,上班下班寒暄一番,有多少和谐的画面。那么多年过去,常常会想起那一幕幕温馨场景。 本来都是亲亲热热和合气气的同事,邻居,可是在政治高压下,会变得不可理喻。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曾经有一个居民小组长,给四个儿子每人买了一条小方白毛巾让他们洗脸,为的是培养讲卫生的习惯,竟然被邻居告发抢购紧张物资。她一气之下,当晚上吊自杀。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更加是好像一场噩梦一般,一切都变了。邻居之间不再打招呼问候,有的明哲保身,有的战战兢兢,岌岌可危,有的反目成仇,有的扶摇直上。在那个难以言说的时代,一切都变得疯狂了。 二邨有上百家人家被勒令交出住房,被抄家被管制被批斗。大字报漫天飞,高跟鞋被扔,裤脚被剪,手被反绑;管理宿舍的某个造反派爪牙成天带着人从前弄堂到后弄堂,东家进西家出,御指气使,耀武扬威,批这个,训那个。被勒令退房的人家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十年动乱后,再也找不回过去的弄堂亲情,由政治运动所造成的人为阶级矛盾,扭曲了邻里关系,人与人之间谨慎小心,即使是打招呼客气寒暄,也不再敞开心扉,家长里短,很少互相串门了。 我们上山下乡回城以后,国家拨乱反正,二邨的不少家庭,得以落实干部政策和知识分子政策,或者子女多了增配房屋,纷纷搬离二邨,各奔东西了。 沧海桑田,如今,六十多年过去了,这照片上还剩多少人或者呢?我认识的,好像还健在的没几个了。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她们一定也有许许多多的甜酸苦辣,演绎过许许多多的人生故事吧。 二邨的第二代,如今有的去外地海外发展,有的在别处买了房,第三代也都纷纷结婚成家。进入老年的当年发小们,在网络微信的强大力量下,还能重新走到一起,还能重温当年的生活,真是想不到。 妹妹的一个海外同学,也发了她九十高龄的母亲在台湾的近照,风度气质俱佳的老太,一脸福态,一脸笑容,让我觉得恍若隔世,惊叹不已。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老太太的晚年还是值得艳羡的。 近三十年来,上海到处大拆大建,鸟枪换炮,面目全非,而招商二邨却依旧还在,屈居在青云路高楼林立中间,显得破旧衰败没落,好像一个垂暮老妪。但是在二邨的孩子们心中,它却依旧是一个亲切的故乡,温馨的大家园,一个留下最美好记忆童年记忆的地方。 我想,这张集体照后面的故事,肯定还会延续。发小们会找到更多的美好记忆。也许它能够成为我们老邻居联系的纽带吧。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