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使得中国社会剧烈动荡多种矛盾暴露。本文根据那个时代我的亲身经历，叙说一下与公开上演的电视剧《血色浪漫》和《三联》周刊发表的“小混蛋之死”类似的故事，作为史料参考。
文革前北京的小偷并不很多，叫做“佛爷”。他们可以在公共汽车上、商店里、甚至走路的过程中从行人口袋或背包里顺手一拂，钱包等就到手了。偶尔我看到有小偷被逮住，被路人一顿臭揍，然后押送公安局。佛爷们一般出身于城市贫民，很多没有固定的工作，他们的地位较之“流氓”团伙的势力低，佛爷们有的成伙有的单个。佛爷们往往把偷到的钱或物带到聚头的地点分赃，由老大分配下一次的行动目标。
北京的流氓过去划分为地片，文革前四城各有各的流氓帮派。但是流氓一般不伤害老百姓。例如北京火车站周边很大一带地区是非常破旧的贫民区，家长们有蹬三轮的，卖大白菜的，摆地摊的。北京火车站的流氓头子绰号“坛子”，听说常年歪戴鸭舌帽，管辖不下百个流氓，他们很多考不上中学，或者上当时最差的北京站附近号称流氓学校的127中。流氓们几乎人人家里养鸽子，白日放鸽子作为联络媒介。有些鸽子的品种非常昂贵。
女流氓或者流氓的相好叫“圈子”，也是城市贫民或者底层出身。例如我们传达室看门的大爷解放前入过国民党，解放后收入低下，夫妇有一子上了127中，他们的女儿长得十分秀气，可是在大院里总是受出身条件好的孩子们的气，后来她几次考不上中学，小小年纪就当了“圈子”。
文革初期，北京清华附中的骆小海、张承志（现在是成名的作家）等6人在圆明园附近开会成了了全国第一支“红卫兵”（本是张承志的笔名），接着各个中学的红五类子女纷纷成立了红卫兵，进而红卫兵中的骨干特别是高干子女又组织了“联合行动委员会”（联动）、西城区纠察队（西纠）、东城区纠察队（东纠）。本人曾目睹了在北京展览馆举行的全市大型红卫兵聚会，某红卫兵头目讲话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彻底打倒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之后，会场内顿时一片“叮，咚！”二踢脚爆炸声及至硝烟弥漫，我望着主席台上的马克思巨幅画像随着二踢脚的震动前后颤巍巍地附胸。不知老马本人见到此景当作何感想？
在破四旧、立四新、打砸抢的“红八月”前后，北京的干部子弟形成了一个所谓“贵族”阶层。虽然有地区之分例如重点中学和各个大院，但总的行动纲领是一致的。海淀区有各个兵种军种大院例如海军大院、空军大院、军科大院、中直机关大院、解放军政治学院大院等；东城有公安部大院、王府井红霞公寓、台基厂市委大院（虽然以彭真为首的旧市委的最先被打倒）、外交部大院、和平里的化工部大院等；西城有计委大院、国务院宿舍、新华社大院、建工部大院、教育部大院等。这之中，公安部大院的郝西进、郝北上兄弟俩，国务院申区大院副总理谷牧的帅儿子刘利远（此人下面有故事，进过局子，后来驻英武官，正将军级退休），外交部副部长何英的三个儿子“何氏三雄”（何老大参加过老红卫兵合唱团，后来在“越南自卫反击战”中表现出色，现已退休），女生里面红霞公寓的美女李白莉和七机部的“傻七”、“傻八”在城里尤其出名。我参加过3年的老红卫兵合唱团的红卫兵创建人、清华附中的周啸明以及作《造反歌》的北大附中的吴少华都不“折腾”而酷爱文艺。
且看京城“贵族”如何装扮：他们冬天一般身着将校呢军装、外披军大衣、头戴将校呢帽、腰缠宽皮带、脚蹬将校靴、手戴皮手套，夏天一身旧土黄色军装加上很多偏红色柞蚕丝的，后来大都改为国防绿、脚踩白边懒汉鞋、手戴白细针织手套。他们很多人将普通宽把26型“永久”自行车更换为时髦的黑色窄把锰钢自行车，而且普遍把车座拔得很高。这种锰钢车需要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刷夜”（排上两三夜的队）领号购买，价格似乎是186元人民币，比普通自行车贵一倍，相当于今天开得起奥迪或宝马的人。它的车铃是双层闪亮的竖立转铃，按起来“的铃铃铃、的铃铃铃”频率比较长而且好听。锰钢车一般配备可以围一圈锁车的并且可以提在手上的钢丝锁。
流氓们怎么办？他们和老红卫兵们岁数相当，看到老红卫兵们如此靓丽的装备，自然眼馋，没有钱只好抢！于是京城发生了无以计数起流血抢案。虽说老红卫兵和流氓中都有很多亡命之徒，但流氓作案的凶器一般是藏在背包里的菜刀、刮刀、匕首，而老红卫兵一般只用皮带和钢丝锁直到后来接受教训，也有不少人配备了利器。用钢丝锁打人，通常大头那端需要缝7针，小头那端需要缝3针。
流氓们抢到军装后和老红卫兵的装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们的气质和举止一看就知道是流氓，无论在冰场上还是在西单、东单。
例如一家8口人住在德胜门附近简易筒子楼里的绰号“小混蛋儿”的周长利，在新街口一带打架斗殴出了名，和部委大院干部子弟斗殴更是手黑，所以在流氓中颇有影响力。他的父亲解放前开过铁匠铺，解放后被定为资本家，全家经常贫困如洗。周长利是家里的老大，其他兄弟姐妹有病都是他背着上医院，他家和邻里关系非常融洽。
有一天，小混蛋照例身着一身国防绿，腰别一把木手枪，坐在车后架上（俗称二等车，小混蛋自己不骑车总坐二等车）和几个弟兄上了街，迎面碰到几个大院的。为首的红卫兵头儿和他“茬”了起来：“嘿，你哪儿的？”小混蛋回答：“什么你哪儿的？来呀，上来给我打丫安的（丫头养的）！不想死的把车留下！”顿时把这个头儿打得头破血流，大伙儿急着把这人抬起来弃车逃跑。小混蛋白“混”了几辆自行车。
据说另一次是在新侨饭店。那时候有钱的老红卫兵喜欢一大桌人在莫斯科餐厅、新侨饭店、东风市场二楼餐厅聚餐。小混蛋也带着几个人进了新侨饭店。对面一桌正好坐了一帮老兵，和进来的这几个土不土洋不洋的流氓“照”（眼对眼）上了。“他妈的，犯什么照？”一个老兵说。“照的就是你这孙子，你丫有种的跟我出去！”可是大家都想吃饭，进来的没出去，坐着的也没动。
点菜之后，小混蛋不习惯吃面包抹果酱，把服务员叫来，说让上点儿咸菜或者酱豆腐。服务员说：“想吃酱豆腐，上对面儿去！”引来旁边那桌老红卫兵一场大笑和刺儿话。小混蛋受了污辱灰头土脸地吃了这顿饭，没有茬架。他问身边的弟兄认不认识那桌领头的。其中一个弟兄正好和“西纠”创始人35中的红卫兵头儿卫某有被打之仇，就胡乱说：“好像是35中的西纠卫某。”
小混蛋记住了卫某这个名字，但到底是不是卫某，他根本不想去核实，他要报复的是一个贵族阶层，以及那个阶层的全体！
第二天就在西单商场外与35中的卫某遭遇。小混蛋的那个弟兄也在场，他一眼就认出，前一天在新桥饭店没有这个人。真正的卫某身材高大、相貌端正，显得成熟稳重，远不象新侨那帮人的傲慢轻狂。这个弟兄如实告诉了小混蛋，但小混蛋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发生血案的那个上午，小混蛋等五六个人去西单商场闲逛，当时小混蛋戴了一副墨镜。当年戴墨镜是高干子弟和老红卫兵的标志，一般流氓绝不敢如此招摇，而小混蛋偏就戴了一副墨镜。在商场里迎面碰上一大群老兵，为首的一个大个子拦住小混蛋，劈手就把他的墨镜给摘了下来。他“照”了小混蛋一眼，问：“你他妈的狂什么？留神老子花了你（打流血）！”随后他又把墨镜杵回小混蛋的脸上，一群人扬长而去。小混蛋先是一下子蒙住，脸涨得通红，但他立即反应过来，说了一声：“追丫王八蛋！”带着几个人就追出了商场。
恰巧西单商场外有很多穿黄军装的老兵，路边上还有几个老兵一脚跨在自行车蹬上，另一脚蹬在马路牙子上，似乎正在等人。为首的一个人个子高大，正是卫某。追出商场后一个弟兄当即指着这几个人高叫了一声：“卫x！”小混蛋二话不说，立即就向卫某扑了过去。卫某本没进西单商场不知所以然还来不及反应，小混蛋抡起武装带沉重的铜扣正直砸在卫某的额头上，卫顿时血流满面连人带车扑倒在马路上。其他几个流氓也抽出腰里掖的刮刀向老兵群冲去，西单商场外一片混乱。
第二天，小混蛋按约定去他弟兄王某家，发现王某家被砸得一片狼籍，王某躺在地上，脑袋成了血葫芦，面目全非。小混蛋赶到后先送王某去了医院，然后召集了十几个弟兄再企图去西单大街报复老兵们。然而西单大街格外清静，穿黄军装的老兵们几乎一夜之间全不见了。事实上从这天，老兵中就传开一个消息：一个以小混蛋为首的流氓凶杀集团已经开始了对老红卫兵的凶残报复行动。他们与老红卫兵的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这以后，由于七机部部长的儿子王小点被小混蛋欺辱，他的哥哥王毛点去找申区的刘利远帮忙，导致了月坛附近发生的一大帮老红卫兵以王毛点带头扎伤小混蛋，最后送医抢救无效的血案。当时1966年的红八月已过，江青四人帮极左势力上台，大批老干部被整被斗被关，因此老红卫兵中间的很多人一夜之间从红卫兵变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
西单血案发生后，小混蛋曾派人与卫某直接见面并道歉，说打错了人，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卫某更是通情达理、诚恳磊落、心胸开阔，说小混蛋弟兄被打的事自己不知道，并且要发挥自己的影响，保证老红卫兵不再打击流氓，他还给小混蛋派去的人讲了一大番理论，如何将北京团结起来，把矛头共同指向极左势力。这位派去的人为卫某的理论水平和风度所震动，回到流氓据点着实传达了。
然而，两个阶级的对立—所谓“贵族”和平民，是不以某些个人的善良意志为转移的。从1966到1969年，虽然像卫某这样的潇洒倜傥、才华横溢的老一批红卫兵领袖相继隐退，但新一批由于父母被关被押而更具亡命、攻击型的红卫兵领袖随后出现。
即，北京城的红卫兵分为两拨，一拨是像四中孔丹、秦晓、李三友这样高年级的爱读书、善于思考、不闹事的老红卫兵，另一拨多是低年级的不懂事专门武斗和打架的老红卫兵。北京城里的小混蛋也成为流氓中的首领，动辄就可以召集上百人出动，与各大院老兵进行大规模的对峙。几年来血案在北京频频发生。小混蛋这个称呼，在北城市民中，成为平民/贫民与“贵族”对抗中常提到的名字。
那时候老红卫兵找对象叫“拍婆子”，小混蛋也拍了“婆子”，经调查是21中的平民女儿，但消息误传为某高干的女儿。这消息传到老红卫兵耳朵里他们岂能容忍？“这个低贱血统的流氓强奸了高干的女儿！”如同当时《红色娘子军》里的薛青华成为阶级斗争的动员令一样，小混蛋拍婆子也成了激发阶级仇恨并最终形成杀戮的火种。很快，西郊各大院迅速集结起很多仇恨的暴力团伙，他们动辄几十人上百人地冲进城里，呼啸过市；有时在深夜秘密集合、长途奔袭、扑击某一流氓巢，杀死那条低贱的狗。斗不过那个极左政权，还杀不了一条狗吗？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那段日子里，小混蛋见到弟兄们总不忘叮嘱的一句话就是：在家呆着，别出去。但他终于没有逃过1968年8月某天被群体老红卫兵聚集在月坛杀掉他的命运，虽然不少参与人说这次杀人本不是预谋而是意外。
但“联动”关于“小混蛋”事件的说法比较可靠--此事是预谋的。起因是小混蛋欺负了七机部大院的“二王”弟兄俩毛点小点之一。二王找到三里河国务院宿舍申区的老兵首领刘利远，由该首领策划。他们先去新街口附近扣住了小混蛋的“婆子”，问明了他的去向，当晚200多辆自行车在月坛附近打下埋伏，追堵上了坐在二等车身穿国防绿离开他婆子家不久的小混蛋。月坛附近打的埋伏，使的都是菜刀。小混蛋身受重伤，先被人送往人民医院，人民医院听说是流氓不予救治，接着被送往海军总院不治身亡。重伤之际小混蛋一边摸索着朝前爬，一边喊：“王某某，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小混蛋的副手叫“小丘子”，没被砍死，事后进了公安局，放出来时，满头都是刀疤，没有多少头发，头上顶着布褂，去原先的手下挨户要钱。当然，策划的刘利远也折进了局子。但是他爸谷牧出来之后他当了兵。
说法不一但后者比较可靠。早已和大家见面公开上演的电视剧《血色浪漫》，也有关于小混蛋被群体老红卫兵特别是被策划的首领李源潮杀死的全部细节。他的遗体告别由他的父母和弟兄们私下办理了。
1789年法国大革命由城市贫民和贵族的矛盾引起，例如贵族的马车撞死了贫民的孩子，那位贵族反而说这个垂死的孩子伤了他的马蹄；贵族们有肉给狼狗吃，而贫民们饥荒得没有面包皮，最后导致一场空前的四年大革命致使所有的法国贵族人头落地。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历史上历次革命包括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革命英雄主义色彩，更没有按照原有的部署改变社会的性质。但有一点，平民和所谓“贵族”之间的矛盾在这场革命中显示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