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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口述(16)|抗战老兵黄海潮:七星岩八百壮士中最后的幸存者

时间:2018-01-08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刘玉 点击:
黄海潮 【黄海潮】 1920年农历九月十二生于广西桂林全州县。1938年参加广西学生军,后在第四十六军一七五师野战补充团三营七连做政治指导员;1940年考入黄埔军校独山分校十八期步科,后又被选到贵阳龙里辎重学校辎重兵科学习;毕业后在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辎

黄海潮

      【黄海潮】

      1920年农历九月十二生于广西桂林全州县。1938年参加广西学生军,后在第四十六军一七五师野战补充团三营七连做政治指导员;1940年考入黄埔军校独山分校十八期步科,后又被选到贵阳龙里辎重学校辎重兵科学习;毕业后在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辎重营当排长,参加常德保卫战,后在第三十一军一三一师三九一团参加桂林保卫战,时任后勤排长,是七星岩八百壮士中最后的幸存者。抗战胜利后先后任第三十一军军部副官,第四十六军第十九师辎重营第二连上尉连长。新中国成立后回乡。

      一

      1938年11月,日军打到武汉,我正在全州大西江读高小,听说广西在招学生军,就报名参军了。一个团有1000多人,最初我们都驻扎在桂林市七星岩那边,5000多人把七星岩那边都住满了。后来分成了三个团,一个团在平乐,一个团在桂平,一个团在南宁。我在第三团。

      学生军开始主要是做些抗战宣传工作,后来我们三个团都上前线参加战斗了。

      我们在钦州、小董、宜山、合浦那一带宣传抗战,和老百姓一起挖断公路阻止鬼子入侵,主要教老百姓抗日的道理,还教那些士兵、学生及普通老百姓唱抗战歌曲,如《八百壮士》《万里长城》《游击战》《黄河颂》等等,歌曲多得很呢!不久,我加入了第四十六军一七五师野战补充团三营,在七连做政治指导员,那时候我才18岁。1939年参加了昆仑关战役。1940年,我被半送半考到贵州黄埔军校独山第四分校十八期步科。我们学生军每个团都选了人去,一起去了600人。

      黄埔军校毕业后,又被选到贵阳龙里辎重学校辎重兵科,学习汽车、马车、人力车这些东西。

      1943年10月从黄埔军校毕业后,我当年10月10日双十节在桂林结婚,登了报就算结婚了。几天以后,就离开了老婆去队伍报到。我父亲帮订的婚,我军校还没毕业就订好了,所以一回来马上就结婚了。老婆也是全州人,家里有点钱的,嫁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个丫鬟。

      我从全州坐火车到长沙,又从长沙搭船过洞庭湖到桃源,然后到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师部报到,师长是广东台山人余程万。当时第七十四军有五十一、五十七、五十八三个师,我在第五十七师辎重营当排长。后来奉命驻守在湖南常德。蒋介石命令我们死守常德。毕业的时候原本听说要把我们分到下面各个团里的,因为战事吃紧,还没来得及分到团里,11月底就直接参战了。

      1943年11月,日本人分三路猖狂进攻常德城,当时驻守在常德的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在余程万师长的率领下先疏散百姓,后死守常德城,这一战被称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常德会战中,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官兵在无险可凭的情况下坚守常德城16天,与围城的三万日本鬼子死战,顽强抗击了日军陆、空、坦克的协同攻击,同时给日军造成重大伤亡,敌人在常德城郊丢下了上万具尸体,大伤元气。

      常德保卫战中,我们部队也被打散了。和我一起分到那里的三个人,一个湖南的,一个广西的,他们两个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这是后来同学间通信的时候才晓得的。

      常德失守以后,我回广西匆匆忙忙见了老婆一面,就投奔驻扎在南宁的第三十一军第一三一师三九一团蒋晃那里,因为我是学辎重的,就被安排去了输送连任后勤排少尉排长。团长蒋晃是广西全州龙水乡人,他妹妹嫁给我一个堂哥,我们有点亲戚关系。

      我到了三九一团没多久,战事吃紧,上面就把蒋晃调走了。我们输送连原先的连长姓唐,全州人,蒋晃走的时候他也跟着走了,不晓得去哪个县当县长去了。

      又来了个姓李的连长,名字我都不晓得,只晓得他是广西容县人,有50多岁的样子,他只干了十来天就又打仗了。领导都不认得,你说那仗怎么打?

      二

      日本鬼子打完衡阳,企图一路经过桂林、南宁直接进到越南,想打通撤退的交通线。

      1944年六七月间,桂林城防吃紧,我们部队奉命马上调到桂林,先是驻防在现在的榕湖路榕湖小学那一带,两个月以后转到七星岩一带。在那一带用两个月构筑工事。11月初,根据上级的通报,日本鬼子兵力有五六个师团八九万人,分由灵川、高尚田、海洋坪三路向桂林进逼。

      衡阳失陷后,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就命令第九十三军在黄沙河构筑防御工事,阻止鬼子南进,掩护桂林市疏散及做作战准备。9月,鬼子进到黄沙河,第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放弃黄沙河退守兴安大溶江,导致桂林呈现紧张状态。陈牧农就下达紧急疏散命令,各机关团体纷纷抢占交通工具。老百姓没有运输工具,就乱哄哄地向南逃难。因为北面门户大开,桂林一时形势更加危急,陈牧农因为放弃黄沙河防守而被处决。

      其实陈牧农蛮冤枉的。说什么桂林城防还没准备好,他不该放弃黄沙河。他哪里守得住?那么多鬼子打过来了,你怎么顶得住?这个事情蛮冤枉的!

      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部负责组织桂林保卫战,由第三十一军一三一师、第四十六军一七〇师为主,防守桂林。从10月底开始,与日本鬼子激战了十多天。我们三九一团扼守漓江东岸地区,打死打伤好多日本人。

      根据桂林守备部署,我们三九一团守备中正桥(注:后更名为解放桥)以北沿河至北门一线。那段时间猛下大雨,盟军空军受阻帮不了忙,城防司令韦云淞等人又临阵脱逃。鬼子的增援部队分路合击,穿山、猫儿山、屏风山、普陀山、月牙山等阵地一个个失陷。一条横跨漓江的桥也被炸断了,东西岸的交通全部断绝。

      被困在城里的守军想跑也跑不出了。

      11月8日,桂林沦陷,城里已经失守,两个参谋长已经被打死。桂林现在有个三将军墓,其中有两个就是那时死的。

      当时我们守在江东七星岩这边。

      在寡不敌众又没有人帮忙支援的情况下,三九一团指挥所、一营指挥所、一连、李连长的三〇三机枪连、输送连、特务排、防毒排、山炮排、野战三医院各单位一部分和卫生队的人,官兵伤员一起估计有几百人,被迫撤进普陀山七星岩内,继续抵抗。七星岩里人员拥挤,也很混乱。指挥所虽然在,但是毫无作用,于是打算搬到后岩口去。等到了10号,子丑时分,团长亲自带领特务排10多个人,从后岩口突围。

      我们团长覃泽文在那天晚上天快亮的时候,就带着随身幕僚跑路了。我以为慢点走不要紧的,当时出去的人像买菜一样排着队一个一个走,如果当时我加入队伍的话,早就可以出洞了。

      后岩口那里堆了很多的麻包,有两三米高。那些麻包是用土充起的,洞里潮湿加上因为踩的人多,很滑。好不容易轮到我爬的时候,刚好第四连的人从七星岩顶上面下来,他们要进洞,外面的人开始往洞里钻,这个时候我哪还爬得出?

      等第四连的人全部进来,天已经亮了,只好又待在洞里等。等到11号天黑以后,我在洞里从前跑到后,又从后跑到前,来回几趟总找不到机会逃。那时候我年轻,比较机灵,不然我就没得能力出来了。

      好在洞口狭窄,易守难攻,我们在前岩架了十多挺机枪,日本人一靠近就向他们开火,他们一下也拿我们没有办法。洞里人多,空气流通差,又潮潮的,几百个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气味难闻得要死!

      白天不能出去,有鬼子把守,我就爬到前岩高处往下看,看到三个日本人穿着便衣在外面看情况。我怕他们发现,就拿树叶子挡在前面。

      鬼子向我们躲着的方向望了几分钟,花桥方向“嘘嘘嘘”吹了三声长哨子,那三个日本人就跑到花桥那边去了。他们一走,我赶快跑到后岩,想爬出洞突围。

      我有个同乡也在那,就喊他:“老弟嘢,快走了啊!”

      他是在部队当文书的,我们到桂林了他还跑出去当兵,他才是自己讨死的哩!

      他当兵最多才三个月就被困了。我喊他走,他像失了魂一样,“嗯嗯”地答了我几声,然后讲:“我跟连副走!我跟连副走!”

      逃命要紧,我就没再理他了,自己跑到后面,跟着第四连的人往洞外爬。因为第四连是早上最后从洞外进来的,所以他们的人一直站在洞口,天刚黑的时候他们就最先走。他们走完了就轮到我爬。我自己爬,爬上去又掉下来,爬上去又掉下来。

      轰隆!轰隆!轰隆!

      这个时候,猛然间听见身后的洞里传来三声闷响,那里面的人在“嗡嗡嗡”的不知道搞什么名堂。我就赶忙喊:“老温啊,帮我摏屁股啊!摏屁股啊!”

      那个姓温的人才好呢,他是广西人,是个排副,长得蛮高蛮大的。他用力在我屁股上推了一把,我就掉到了洞外,掉下以后就没有力气了。

      老温还没来得及出来,就给毒死了,毒气弹一响,毒气就四周散开,那洞里面没有多宽的。好险火(桂林全州话,意思是危险)!我也只差一两秒钟就没得命了!

      留在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了。具体死了多少人,现在桂林的那个标牌(纪念碑)上写着八百壮士,实际上没有那么多人的。桂林电视台和桂林市政府每年都来找我好几回,找我了解情况。只有我才晓得,死了哪些人,是哪部分的,连长是哪个。

      这事情过去了六七十年了,除了我,还有哪个晓得啊?只有我一条命在这,我才晓得的哩。

      那里面死的,可能是300人左右吧。一个是三〇三机枪连,连长叫李四和(音),一个是我所在的输送连担架排的士兵,还有团部的炊事兵、号兵,有300人左右。

      我从洞口跌下来的时候,把腰骨头跌伤了。一瘸一拐地绕过铁丝网以后,转进右边那条街,在街口看见有六七个人正围着烤火,他们看见我就冲我喊:“老乡啊,不要跑啊,是自家人啊。”一听那北方口音,我就晓得那哪是什么老乡啊,明明是汉奸,跟过来打捞的。我哪里理你这么多,赶快跳进旁边的水塘,塘边尽是烂泥巴,滑溜溜的。我在岸边摸索了好久,终于摸到一棵树,这才爬了上去。

      上岸后就赶忙往河边跑,结果遇到我那个团里的军械师,姓王的上士和一个小鬼,他们各人拿了一杆枪。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从洞里出来的。我喊那个年轻的小鬼把枪给了我,他就只拿了把刺刀跟在我身后。我们摸黑在一块红薯地挖了几个红薯吃,继续往前走。

      后来,天快亮了,我就和他们三个人一起躲到一个坟墓边。我们睡在那里,白天不敢走,晚上又找不到路,饿了就在那挖点红薯吃。就这样看着太阳出来,又看着太阳落,在那待了三四天才往前走。后来在象鼻山下面又碰到一班被打散了的人。领头班长带着一挺机枪,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他喊我排长。

      在有一棵苦楝树的地方,那个班长带着手下十几人准备下河游过小东江。对面的狗听见动静,狂叫起来,班长以为日本人住在那里,就有些慌了,他带着人转向江心走。只听见那边“嗡嗡嗡”几声响,前面的人一个一个就沉下去了。我们三个跟在背后,也已经下到水里了,眼睁睁看见他们被大水冲走,也没有办法救啊,因为水太深太急。

      解放后,我还写了封信给公安局,让他们去捞那些枪,我记得那个地方叫小漓江。

      我们三个人见情况不妙,赶紧摸索着爬上岸来,走到汉民中学(一中旧址)那边,连夜往外跑,路上遇到一个老太婆,在她家讨了点饭吃,按她的指引沿江下到草坪。在草坪住了一晚,乡长蛮好,听我讲是桂林来的,就煮起饭菜给我们吃,然后喊我们在那歇脚,他告诉我们在离兴坪没有多远的地方有部队在。

      第二天早晨,乡长喊了一个老百姓带我们到阳朔兴坪。三九一团团长覃泽文和团副都在,团部的人在阳朔设了个收容点。后来,我们一直走到贵州独山,独山战役之后,又返回广西东兰县整编。零零星星的有溃散人员到达。

      后来,我奉命调到贺维珍军长的第三十一军军部做了副官。

      贺维珍是江西人,他调往柳州的时候,经过三江,我们在那住了20天左右。

      听隔壁村的老乡讲,我的家里人当时都躲在资源县。我就赶快报告军长,请假去资源探亲。

      我在资源住了20天左右,日本人投降了。

      之后,我到第四十六军第十九师辎重营第二连去做了上尉连长。紧接着内战开始了,我们一路到过安徽、湖南、广西、山东等地,直到解放。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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