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全国
桂福叔是我的贫下中农老师。 刚下乡,我们15名知青就拜了村里15位贫下中农为老师。海源村小,很难找出15个十足真金的贫下中农来当老师。老师不够分了,没奈何,于是有的两公婆都成了老师,而有的知青只能拜了个不太纯正的贫下中农当老师。我的第一个老师本人是贫农,但师娘却是个富农分子。这算怎么回事呀!还好,不久队革委会另外又给我找了位老师。新老师就是桂福叔。能拜桂福叔为老师,我挺高兴。 知青进村第二天,桂福叔就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有人背着一只麂子到知青厨房。来人50岁不到,五短身材,瘦瘦的,两只眼睛经常眨巴,却很精神。他放下麂子说:“我自己装彀抓的,送给你们上海知青做菜。”我们很快就知晓,他叫曾桂福,不但是贫下中农,还是一位老红军呢!我们立即肃然起敬。我也曾纳闷:当时拜师时队里怎么就没请他出山来当老师呢?这下好了,拜老红军为师,徒弟我脸上也光彩啊! 拜师的仪式很简单,在红太阳像前我向老师深深一鞠躬,然后又赠上一本毛主席语录。桂福叔是个文盲,好在语录本前有红宝像,不至于因拿颠倒而犯了“大不敬”。 老师身体不好,出工很少,不大教我农活。“三光”、做田塍、挑担、舞柴等活计我基本上是向别人学的。到了栽禾时节,桂福叔终于出马,亲自教我栽禾。他栽禾速度不快,但一行行都栽得非常整齐,而且特别使劲。看着一排排像尺子量过似的禾苗,我佩服极了,什么时候我也能学到这手绝活呢?从别的老表眼神里,我却看到了一丝诡谲的笑意。过了一些日子,有人站在田塍上指指点点,有一溜整整齐齐的禾苗特别显眼,可惜都是死禾。这是我师傅的“杰作”,他栽得太深了。桂福叔不服气,嘟囔道:“虽然死了几株禾,但谁栽禾有我这样齐整呢?再说,没准原本就是死禾,”有人笑道:“死禾你也栽下去,当什么老师?”他尴尬地笑笑,不吭声了。我栽禾一直速度很慢,又没学到师傅的整齐,终于没成为栽禾能手。 慢慢有风言风语传来,说:“他算什么老红军、老贫农?一个逃兵、二流子罢了。”我不愿相信这种说法,却又觉得不会空穴来风吧?忍不住有点相信。我心里憋屈:人家的老师都好好的,我的老师怎么总出问题呀?桂福对此好像毫不知晓,心情好时还会拉开嗓门唱几句红军歌曲:“开小差那个不要脸,无缘无故回家转……”歌声有些苍凉,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两句。闹不清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还是心中无愧天地宽? 有一年我从上海探亲回来,特意给他带了一条劳动牌香烟。他高兴得什么似的,逢人就夸我的烟好。唉,2毛2分一包的烟,在他眼里成了好烟。 他的老婆早死,身边只有个十几岁的女儿九女仔。若不是女儿能干,挣的工分比老爸还多,一家子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老师把很多精力用来侍弄自留地,家里时鲜瓜菜倒是不断。 知青在小卖部板墙上开辟了一个大批判专栏。干部群众对桂福出工少都有意见。我虽是他的徒弟,对他却没有多少敬畏之心,又想到斗私批修事关路线,不是说“吾爱吾师,更爱真理”吗?于是写了一篇言辞不很激烈的文章批评他。文章上墙之后,我觉得有些忐忑。还好,他一直毫无反应。也许他不认字,没看;也许他也听人说了,却假装不知。 因为桂福叔总爱喋喋不休地发表高见,便得了个不雅的野名——“叫鸭仔”。每逢开群众会临近结束时,他总要大声嚷嚷地提意见,说得兴致勃勃,吐沫飞溅。大家却一点不买账,笑骂着一哄而散。这时他会有短暂的失落感。作为徒弟,师傅太窝囊,我都觉得脸上无光。不过,打铁先要身板硬,他自身就有不少软档,却不知趣,最后讨个没趣,也是必然的。 几年后,知青都分灶吃饭,桂福叔常摘些蔬菜给我。那天送来一把豆角,不像豇豆,也不像刀豆,味道很好。后来又向他讨了几粒豆种,第二年播下,收获颇丰。不知这豆的名字,权称它“桂福豆角”。 不几年,他女儿九女仔出嫁了。他年纪更大,身体更弱了。那时,我正为看不到前途而迷茫着,也没顾得上关心老师。他倒经常把我记在心头的。那天又没菜了,我正在把红薯切成薄片,打算炒着吃,桂福的女婿金根来了。他一见我切红薯就皱起眉说:“你们上海人就是懒,不好好种菜。这红薯怎么能当菜吃呢?”他也是民校教师,我们开会时常见面,所以说话很随意。说着,他抓起厚厚一叠薯片塞进嘴里。我还指望着它混上几餐呢,不由一阵心疼。他随即却说出一句使我心花怒放的话来:“我丈人阿爸请你吃晚饭。”嗨,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已经记不清到桂福叔家吃饭有多少次了,他家有贵客到,常不忘喊我陪着吃饭。至今还记得,他家有一只方形的碗,可能是全村独一无二的。 好不容易度过了10年的光阴,我获准病退回上海。托运家具需要大量草绳,想到桂福叔心灵手巧,搓几根草绳应该不会犯难的。谁知他冷冷地说了句“我不会搓草绳”,便再无下文,自顾自忙着去了。我顿时很失望,还有点怨气。回沪后他曾托老表捎来几个冬笋,我还怨气未消,后来在给乡亲们写的信里给他附了一句话:“请不要再给我带任何土特产,因为我无以为报。”还意犹未尽地在下面加上一排着重符号。 又过了几年,听闻村里分田、分山了。桂福叔运气好,抓阄抓到一块好山林。他手头有了几个钱,人老心不老,也风流起来。我听了一笑了之。他就是这么个人,当年在村里勘探的901地质队的老胡就不屑地对他的生活作风发表了四字考评:“桂福差劲!”… … 转眼间,返沪已经40多年了。十多年前重返山村,得知桂福叔早已去世了。尽管我对这位老师没多少敬意,但听说他去世,还是很感惆怅,不由想起了他的许多往事。人走了,他的音容笑貌却一点点清晰起来。上了岁数,我想事情也比较客观、比较平和了。 桂福叔出工确实少,但他很愿意为群众办好事,而且不计报酬,这点在农村尤其难能可贵。村前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村民们都会在石块垒起的岸边洗涤衣物。时间久了,石岸不免受损坏,每次都是桂福叔把它修补好。他边修边嘟嘟囔囔地抱怨:“队里也不想着关心群众的生活,除了我,还有哪个来做好事?”做了好事,不赚工分,却还得罪了干部和群众,最终也不落一个好。他的脾气有点古怪,喜欢独来独往,好像不爱扎堆干集体活。 因“草绳事件”引起的不快,早已云散。都怨我太小肚鸡肠。也许他真的不会搓草绳,也许当时他身子不适。即便他因对我有些不满而拒绝我的请求也是情有可原的——那时我对我老师——一个孤独的老人,实在谈不上关怀二字。 至于绯闻也不足怪。老人中年丧妻,孤鳏一人,熬了几十年。我们真有资格以柳下惠、鲁男子的标准要求他吗? 突然想起桂福叔的年龄。我们下乡没几年,大约是1970年左右的吧。那年秋天他生日,有人送了一块写着“再来五十”的寿匾。这说明他生于1920年左右。又推算,“闹红”时他才是个十岁出头的伢仔。我们无须再去细究他的过去,我的贫下中农老师桂福叔只是中国千千万万农民中的普通一员。 作者简介:赵全国,上海市67届高中,1968年到江西新干县插队,1978年病退回沪进生产组,2008年退休。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