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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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悦读——车过儋州

时间:2023-05-01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胡竹峰 点击:
海南省儋州市琼西北供水工程明渠 来源:新华社 ■胡竹峰 车过儋州,想起旧日书事。读过太多苏轼,早已目随他诗文来过此地,不仅神游过儋州,黄州、惠州也一次次神游过。去赵家旧京,恍惚里,老街巷仿佛走过几个直裾袖衫的身影,苏轼带着弟弟苏辙,走在汴河岸
海南省儋州市琼西北供水工程明渠 来源:新华社

      ■胡竹峰

      车过儋州,想起旧日书事。读过太多苏轼,早已目随他诗文来过此地,不仅神游过儋州,黄州、惠州也一次次神游过。去赵家旧京,恍惚里,老街巷仿佛走过几个直裾袖衫的身影,苏轼带着弟弟苏辙,走在汴河岸边,春风吹动树梢撩起长袍,青春做伴,一身斯文一身风雅,路人纷纷侧目。在荆楚,起兴去了赤壁。荆楚大地有多处赤壁,赤壁之战固然风起云涌,心里念想的却是苏轼的《赤壁赋》。

      在黄州,去当年赤壁旧地。七拐八绕,大树阴森,掩映着古旧的青瓦房子与老城墙。景象自然不是北宋的模样了,但心里有挥之不去的诗词文章,忽然有斯文流动,总觉得苏轼刚刚推开老宅子的门扉,缓缓踱步到了城墙根下——夕阳照过长江,陡坡被晚霞染作赭红,水流浩荡,几只小船来来往往。今日河道不知改了几回,早已面目全非,入眼还是苏轼说的那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去信阳,专门寻访净居寺。元丰三年正月下旬,苏轼途经光山,慕名游览大苏山净居寺,作诗以记。他后来去过好几次净居寺,将那里当作福乡灵境,寄啸逃禅,曾选寺后山阳半腰一平地,建读书堂。苏辙、黄庭坚、佛印、道潜、陈季常诸友相继一同造访。

      秋天,独行在杭州苏堤,越走越远,怀古也越来越深,想起白居易,想起苏轼,文思如柳丝一般荡起。

      儋州城市格局和很多地方是相似的,儋州城市格局和很多地方又是不同的,到底因为苏轼。今日儋州与旧时自然不同了,入眼幽深少了,清雅少了,宋朝街巷田园山水景致走得太远,但烟火气更足。夜里在儋州,想起苏轼的上元夜游:

      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

      《赤壁赋》之类固然畅快,苏轼的小品文,读后也如饮醇酒,又如冬夜微雪,沐浴后换上干净的棉衣焚香而眠。

      出了门,小巷依旧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卖酒的眉飞色舞,喝酒的面红耳赤;卖肉的一脸愉悦,吃肉的唇齿滋润。

      与友人吃过几碗茶,到夜市坐下。街坊中市肆林立,有卖烟的,有卖糖的,有卖五金杂货的,有卖椰子的,有卖粮油米面的,也有卖茶、卖衣服头饰的。一簇又一簇游客,熙熙攘攘,黎人与汉民衣着谈吐并无二致,只是面色大多稍微黑一些,多见干瘦意思,有竹气。接连几个饮食摊点,卖儋州肉粽,入口不腻却也油润,内中裹有咸鸭蛋,肉是黑猪肉或腌制好的排骨。

      儋州饮食,除肉粽外,还有儋州白馍、松涛鳙鱼、光村沙虫。

      白馍又称油馍,用糯米磨制成浆,先浇薄薄一层,熟后再浇一层,一层层叠加蒸制而成。鳙鱼俗称大头鱼,头大身小,肉质细嫩,鱼头更是精华,可配酸菜、酸笋等,让人百吃不厌。儋州盛产沙虫,光村浅海的沙虫最好,肥美味厚,可清蒸、鲜炒,也可新鲜下汤,肉质爽脆,是一方美味,只是我颇有惧意,并不敢染指一试。

      书店里,苏轼的集子格外多。到底是住过三年的地方,本地人以此为荣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儋州至今还有东坡书院,说是当年苏轼贬谪海南时居住和讲学的地方,几次重修,书院有载酒亭、载酒堂、钦帅泉、钦帅堂等屋舍。载酒堂前是载酒亭,一块“鱼鸟亲人”横匾。想苏轼当年被贬,被政敌逐出官舍,一个老人孤孤单单,父子二人举目无亲,也真只有鱼鸟亲人。

      苏东坡62岁那年再一次被贬。同时受贬的还有苏辙、黄庭坚等人。此回贬谪地,尽属章惇授意,苏东坡字子瞻,瞻字似儋,贬往儋州;苏辙字子由,由雷相类,贬往雷州;黄庭坚字鲁直,直宜同底,贬往宜州。戏弄大贤于股掌之间,如此游戏,翻手覆手为云为雨。据说有方士测字,苏东坡贬儋州,儋字立人傍,立者,起立之意,东坡老先生还能北还;为雨在田中为雷,老天恩泽,子由当能赦免;宜字最凶险,直盖棺材,黄鲁直大大不妙,恐怕不能生还。数年后,东坡遇赦北归;子由也回到颍川养老,十余年后才作古;一言成谶,黄庭坚果真死在宜州。

      儋州那样的地方,在宋朝,属于化外之所。再乐观,再淡然,毕竟垂老投荒,苏东坡并不作生还的念想与希望了,将眷属留在惠州,只身携幼子苏过去往贬地,与家人痛哭诀别。出海的日子到了,风和日丽,依旧是孤帆远影碧空尽,但心境不像李白当年黄鹤楼下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爽然。船离岸渐远,苏东坡也因为害怕而眩栗丧魄,索性听之任之,幸好过海无虞。

      上岸的时候,又踏实又凄凉。苏东坡最初的打算,去海南后,首当作棺,次便修墓。老夫带着幼子,形单影只。在黄州时,还偶有烟火之美,刚到惠州时,守官安排他住在风景秀丽的合江楼,元宵节办酒宴请他观灯。雷州南行,太守张逢设酒筵相待,派士兵护送而行。到达徐闻县的递角场时,县令出迎于海上,接风洗尘。这一次前往儋州,苏东坡回避一切。自琼赴儋期间,苏东坡接连给守官书信,婉拒相会。

      酷热的七月天气,苏家父子终于抵达儋州,暂租公房蔽身。老屋年久失修,下雨时一夜三迁,当地官吏张中景仰东坡,派人稍加修葺,遭小人告发,将苏东坡赶出来了,并责罚张中。苏东坡只好在桄榔林中自己动手搭了一座茅屋,自命为“桄榔庵”。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为乐。奈何夏秋之交,屋里潮湿,物品皆腐坏,到处爬满白蚁,也有虫蛇进出家门。当真是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贫瘠的时光,百无聊赖,邻舍小儿读书声也能让苏东坡欣喜若狂,“引书与相和,置酒仍独斟。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

      寂寞愁苦,苏东坡或作书信诗词文章遣怀,或煎茶为乐。城南有不少水井,可惜皆带咸味,只天庆观甘泉甘美,色白如乳,苏东坡常趁月色到那里汲水煎茶。

      来到儋州第一年的冬日,风雨连绵,海道断绝,不得家书,苏东坡一连作了《和陶停云四首》寄苏辙,致怀念之情,更将所和陶渊明一百多首诗编成集子寄给了他。最苦的事,是无书可读,幸亏百姓家里有几册柳宗元诗文,尽日玩诵。同病相怜,也是志趣近似,儋州的苏东坡,最喜欢陶渊明和柳宗元。偶尔想起新旧之争,心里也还有不平的波纹,作诗记刘贡父戏王安石轶事,讥他多思而喜凿,作诗批评《青苗法》。

      环境险恶,比惠州也不如,诗中说“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这样的句子传到章惇耳中,想必颇让他解恨。张中喜欢下棋,常邀苏过与之为戏,苏东坡常常坐观一整天,不以为厌,还作《观棋》诗。偶尔有客人送酒来,小饮薄醉,作《试笔自书》。到底是太寂寞吧。有人赠蚝,作诗;有人送酒,作诗。年老多病,无聊寂寞,有时到东家吃请,有时饮酒后与苏过逗趣,甚至在三岔路口数过往的行人。

      在儋州的苏东坡,和光同尘,融入天地百姓,鼓励当地土人种植地黄,以救人命。有人斗殴受伤,苏东坡帮他疗伤,以家传药方治愈了他。儋州土俗,男子常常在家闲坐,女子则要外出务工养活家庭,所谓“坐男使女”。苏东坡见此风,总好心劝乡民以勤劳为重。乡民黎子明之子被继母恶语伤害,出走数月,东坡买酒送其归家,父子和好如初。黎家兄弟和苏东坡来往频频,夫子还与他们谈论农事。偶尔相谈太久,归家时,途中遇雨,从路边人家借笠屐着归,大概是不合身,妇人小儿相随争笑。后人据此作画《坡仙笠屐图》。今天的儋州东坡书院西园花圃中还有东坡笠屐铜像,记的即当年事。

      生活太苦了,除夕夜,访友,食得烧芋,苏东坡大喜,作诗以记。不过以山芋玉糁羹而已,老夫子以为色香味皆奇绝,人间绝无此也。穷极时,苏东坡有绝粮之忧,还打算与儿子行龟息法,下笔作《学龟息法》、作《老饕赋》。《学龟息法》一哭,泪中含笑,《老饕赋》一笑,笑中有泪。据说苏东坡写过墓志文,封存给相随的人,不让儿子苏过知道。

      春天,苏东坡去百姓家里做客,黎家儿童吹葱叶奏歌迎来送往。走在黎族人家村落,晚归的村民牵牛走在路上,扛起锄头的农夫与夫子迎面而过,几个幼童怯生生看着这几个行路的生人。北宋的暮色淡淡的,无边无际,农家炊烟袅起,山野饭食之香飘了过来,路边村犬乱叫,突然生出诗意,苏东坡随口吟道:

      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

      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
 
      车出了儋州城,黎家田野在望,车窗外仿佛还有一个布衣古人背负着大瓢且行且歌,又潇洒又落寞,大抵还有几分之前的模样吧。

      不知不觉,苏东坡在儋州生活三年了,20出头的宋哲宗一病不起。朝中诸人商议继承大位事,章惇欲立简王赵似,向太后想立端王赵佶,众臣附议。章惇只好奉召,见面后,说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枢密使厉声斥责,说一切要听皇太后安排。历史似乎证明章惇识人颇准,后世评价端王赵佶,所谓“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

      金军南下攻取北宋,东京之战失利,金帝废宋徽宗与子钦宗赵桓为庶人。两个宋朝皇帝,连同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外加无数珍宝玩物被押送北方,汴京中公私积蓄被掳掠一空,北宋灭亡。

      囚车一路向北,押送途中,宋徽宗受尽凌辱,妃子也被金将强行索去。到金国都城后,赵家父子两个六神无主,被勒令穿丧服谒见金太祖庙宇,意为献俘。宋徽宗居然被金帝封昏德公,以示轻贱。堂堂皇帝,被关押囚禁致死,浑身长满虱子,他会不会后悔,当初索性做一个端王,或许得以善终。读史至此,总会遐想,倘或不是赵佶当皇帝,瘦金体会如何?会不会有靖康之耻呢?可惜历史没有假设。

      却说端王即位,大赦天下,苏东坡得以归还。

      要离开儋州了,结下厚谊的父老乡亲纷纷携酒馔肴食前来相送,执手泣涕而去,伤感地说:“此回与内翰相别,不知甚时再得来相见。”虽然日日夜夜盼望着回到中原,面对此情此景苏东坡也不禁依依不舍,定然是死别了,彼此都有依依不舍。更有盛情的人,不甘心就此匆匆别过,挑着米食随苏东坡一路走了几百里地。

      赶到海边,归心似箭的苏东坡一刻都不想等。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漆黑如墨,老人心事连绵,年轻人气血足,儿子苏过在身侧倒是睡得沉稳,轻轻鼾声伴随着四周的轰然的海潮。风浪太大,苏东坡有些埋怨自己冒失,惊惧难以平复。抚摸随身携带的那些文稿,心情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天不灭苏东坡,天不灭斯文,到底平安到达了合浦。

      儋州人真爱苏东坡,至今当地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还有一种“东坡话”。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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