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青在的大勐龙地区对面是缅共北军八一五军区,当年听说那支部队只有一千多人,看来虚张声势也是一种战术。所以在街上常常能看到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小股人民军战士,他们大多是捭邦的山地民族,处于战乱,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神情有点茫然,且明显的营养不良,由于常年隐居在密林深处,他们眼睛雪亮,做起事来动作利索,又因为山里没什么食物,加之缺少光和钙的吸收,大多个子比我们矮半个头,并被我们戏称为童子军。 当 年我们手里拿的熊猫牌8管半导体,红灯牌6管半导体在大勐龙收听中央台也要受到干扰,但却能非常清晰地收听到“东南亚革命之声”电台,他是缅共的官方喉舌,据说就设在山对面东北军控制地区,播音员那高亢激昂充满北京口气的普通话,仿佛就是我们农场的有线广播,所以我们老怀疑这个电台就设在西双版纳某个地方。就是这个电台日日夜夜鼓舞着东南亚革命人民,为了解放全人类而战斗着,生活着。 而这时那两个人,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站在边上,脸无表情没说一句话,他们怎么不说话?我倒反而同情他们起来。 顺势我窥了一眼那张摊开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红墨水写了一些汉字,意思是因军需,派人前来领东西,看来情况还十分紧急,最后那句话和我们是一样的,致以最崇高的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早听说人民军的头头几乎是中国人,很多年前还都是农民,今天看到纸条眼见为实了,我那时对时政很敏感,正是这张纸条让我开了眼界,感觉意义非同一般。怪不得现为小街政协主席,原是大勐龙地区负责对人民军粮食供应的岩阮曾正耳巴筋地对我说过:如果你在人民军阿边么,师长军长可以做呢。这话听起来有点夸张,但不会没根据,那时我想我们都敢拼命,如真需要我们出去打仗,谁都不怕死的,在人民军那里,我们知青凡对毛泽东思想能说会道的,机智灵活一点,肯定有光明的前途,不是吹牛,我真的干起来,一定不会比他们差。 揿灭了香烟,老陆手拿单子匆匆出门,那两个人紧跟在老陆屁股后面,拐了一个弯,走进了大公司,我也想看个究竟,便尾随而来。在公司里那两个人睁大着眼睛,看他们上上下下指点着,老陆耐心地站在一边低着头用傣语“哈夕哈,或夕或”(傣语;五十五,六十六)地报着价钱,他们一边拿,一边招呼门外的几个缅甸僾伲族山民进来,把东西放入带来的背篓里,奥!原来站在公司外的这几个人是他们的运输队。直到点完伍佰元为止,老陆才抬头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们拿的比较多的是我们兵团胶鞋厂出的三叶牌橡胶鞋和军用水壶,以及上海的凤凰毛毯,龙虎牌万金油,最有意思的是还拿了一瓶上海出的明星牌花露水和一支英雄牌金笔。 我在一边好奇地问老陆:“他们怎么拿了一瓶花露水”。老陆说:“听说当官的婆娘是个知青,这个我们管不着,他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我想大概一瓶花露水也成了战时官太太的特权了,在充满血腥味的密林深处是多么奢侈啊! 当拿好东西以后,这两个人好像旁若无人的样子,始终没对老陆开过口,然后毫无表情,头也不回地和运输队一起走了。这一切老陆已司空见惯了,他用笔指指手上的单子对我说:“你看看兄弟党,兄弟党,这种白条太多喽,哪天挨他们结账?"三国四方会议"以后他们来拿东西更多咯!叫我们很难保障,局里只有这两张车,雨季天飞龙坡上不可,东西拉不下来,你们知道知青胶鞋要的多,仓库里没有多少了,咋个怎?”说着老陆连连摇头。这时我在一旁觉得,两党两军的关系真的让老陆这个小科长也很为难,但这是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啊! 后来我在街上又见到过原来这两个人,身后还是跟着好几个背着箩筐的人,看来又是来要东西,他们在缅共是搞后勤的,也是少数民族,不会说云南话,只听得懂傣语,山里人内羞,语言不通不敢多说话,但是有一点我很佩服,他们有耐心学习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相信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并把中国共产党看成是缅共的靠山,把中国看成是人民军的大后方,今天拿一点中国的东西自然是兄弟义,手足情了,犹如按需分配一样,哈哈!他们还满怀信心,在不久的将来跟随中国同志在缅甸建设共产主义呢! (三) 清早静静的胶林刚刚醒来呼吸了第一口空气。 机务连老杨正往嘴里挖了一口包谷饭,本来他的工作是十一点钟帮七连运胶,这时突然接到营里命令,立刻到大勐龙驻军0301部队82分队报到,为缅共人民军送军火。 老杨已不止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没有犹豫,扔下筷子,一个翻身发动了“东方红55”拖拉机,头上冒着大烟,“啪啪啪!”地径直朝部队方向开去。 “打仗咯,打仗咯”的消息,已在寨子里传得纷纷扬扬,只见公路上已做好隔层的军用卡车,正心急火燎地朝国境线方向疾驶,车轮轰隆隆地弹跳在红土上,卷起阵阵烟尘,小镇一反往日的安宁。 我们司空见惯的食馆门前菩提树下,一下停了十多辆北京吉普,其中还有好几辆是二战遗留的“切诺基”,跳下来的军人,纷纷掏出中华牌香烟,用奥地利产彩版五星牌打火机点燃着,举手之际我看到几个军人戴的好像是“西马”表,据说这种表的水晶表壳军卡都压不烂,平时遇到脸熟的兵哥,我们互相还打打招呼,今天突然掺进了许多陌生的军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们没有交头接耳,只顾朝前走,行为举止明显和地方部队不一样。 "看来不是边防军"我心里冒出了一句。有的军医似乎还没来得及更衣,四开袋里探出头的听诊器,随着急促的脚步晃来晃去,看他们形色匆匆的样子,想到最近我们常常连夜荷枪实弹地到老二团部后勤仓库去站岗,我判断外面是在打仗了。东南亚战争虽然此起彼伏,但耳闻目染还是第一次,紧张的气氛,好奇的心里,我干脆驻足在三岔路口观望起来。 这时公路西南的尽头有一匹马扑尘而来,马蹄声由远而近,我仰着头看清这是一匹枣红色的军马,高大,英俊,威武,真够“三突出”的,马的左侧臀部上方烙有列号“32”。马背上的军人横背公文包,腰间的54式手枪,凸出在衣服下面,好像刚从前线下来。据我所知82分队只有12条军犬,没有战马的。这时马上的军人,探身递给吉普上下来的军人一份文件,我正想凑近几步看个究竟,那军人却已拍马扬蹄,看他们利索的动作,就像往日经常看到的加入东南亚战争的出国部队(野战部队)风风火火的样子,这正好说明解放军到大勐龙来国际支左了。 刚目送军马拍尘而去,就见街西南五营,六营小石桥方向,一辆军车裹尘而来,车身上似乎还携带着战场的硝烟,隔层上躺着好几个人,车还没停稳,就三三两两的围观了一些人,车下议论纷纷,车上却死一般寂静,仔细一看,那几个人面目不清,身上几处裹着纱布,有的衣服已被撕开,露出殷红的纱布。有的一动不动,身上沾满血迹,人还冒着热气。稍即,车就风尘仆仆地朝北开去(北是我境深处,西双版纳州府景洪市辖区)。 军车刚过,后面又有一辆马车随之而来,“格勒得!格勒得!”两匹瘦弱的傣马正张大鼻孔拉着一车人朝街上狂奔,驾车的是个傣族比仔(中年男人),戴着蓝布帽子,穿着蓝色纱卡自制中山装,紧扣风纪扣,眉毛搅着黄尘,身上披满了露水,大勐龙镇附近寨子的傣族男人,一般已不穿自制中山装。根据他的装束,看样子是六营方向曼龙脚一带的傣族,看来他已很疲惫,正和马一起喘着气,曼龙脚那里离国境线很近,老百姓还很单纯,经常要参加支前战斗工作,打起仗来,到山上背一个人民军轻伤员下来,能得到两块钱,不管几个人,背一个重伤员下来就得八块钱。马车上人民军的伤兵横七竖八,来到陌生的地方,他们表情木讷,只是转动着眼睛打量着我们为首的是一个女兵,军衣后背挂满盐花,她脸形消瘦,皮肤黑里留白,短发垂耳,小嘴小脸的样子很精干。在她用军用水壶喝水的片刻,我听出她说话是四川口音,看来年龄和我差不多。果不其然,早就听说人民军里有知青,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以前有句战争俗语说,战场让女人让开。但眼前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只有坚定的意志和坚毅的目光。这时我倒反而为她记挂起来,该女青年的父母概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了一个主义,正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下,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正是天下兴亡,匹“妇”有责。同是知青,我非常羡慕她能身入其境地投身于世界革命,这是年轻人的崇高理想,我们也有一腔热血,如果上级有命令,我们都会义无返顾地冲出去杀敌,我敢断言谁都不会把头缩回来。随着远去的马车,我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话说回来,在边疆流血流汗,甚至不惜生命危险,对于知青来说是经常的事,所以眼前的景象我看得一点没吃惊,也不觉害怕,以阶级斗争为纲,于是敌人无处不在,在斗阶级敌人时,我们经常讲到一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翻开报纸看看,世界穷的地方到处都在暴动,人们拿起刀枪和敌人作斗争,你死我活,天翻地覆,刚才在食馆门前我还看见两只猪,为了争夺路人丢下的一块骨头,咬得皮开肉绽,所以自然界的生死斗争,斗得我们都麻木了。 我们营就在老二团的山脚下,又和0301部队82分队毗邻,山外一有风吹草动,难免不能独善其身,不久前我营机务连的字如聪,就是在三营垭口外,为粉碎缅甸政府的封锁,在送军粮给人民军时,因山势陡峭,翻车而死的,把他从自己开的“丰收35”拖拉机下拉出来时,顿时鲜血充满五官,流淌在山坡上,我亲眼看到他当时佩戴的“锡铁城”手表,停止在十点零五分,正当国境线上的太阳冉冉升起时,一个已经在老挝参加过东南亚战争的老兵,不幸又倒在了支援缅共人民军的山路上,他当时穿的衣服,正是在老挝战场上穿的青荷色军装,正可谓战马失蹄,青山留忠骨,让人扼腕痛惜。 对于那些伤兵,有说重的是送到澜沧江大桥边的一师医院(该医院是上海静安区中心医院整体搬迁来的)。有说轻的就留在大勐龙医院。中共和缅共是兄弟党,解放军和人民军是友军,有情所在,两肋插胁,帮助他们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汉界楚河,规则在先,虽是君子之交,也需高山作证,江河为据,不管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只要是人民军,伤的在中国治疗,死的必须完整的拉回去。 下午老杨开着车从部队出来,拐过街上时,他头也没回便“突突突!”地回去了,街上的军车都不见了,我也没见拉伤兵的车再开回来,看来他们不会死了。 公路上人影越来越少,两旁的房子上麻雀还在叫,残阳留在国境线一带的山岗上还不肯退去,青青的山坡被染上了几分血色。 (四) 大勐龙坝子很像一条巨龙,蜿蜿蜒蜒地盘动到了一师二团十营,过了曼光罕傣族寨子,拐进去就是勐宋山僾尼族寨子。 山上有一支边防军部队,下了几场雨后,林子里长出了许多野芭蕉树,宽大的叶片,在草丛中自由地伸展开来,鸟鸣水响,山里平安无事。 不久,连里来了一批新兵,为了加强战备,某排长带领战士进山熟悉地形,回来时每人砍一棵芭蕉树送到猪圈里喂猪,这样也好锻炼新兵的劳动能力,正好一举多得。 芭蕉杆虽然很沉,但是手脚快的人已经砍好,排长命令大家休息一下,点名时发现还少了一名战士,于是凑上了一堆火,让大家围在火塘边烘衣服,并掏出香烟分发给大家。 忽然,山里传来一声惨叫,排长知道情况不好,连忙扔掉刚点燃的香烟,率众朝着发声的地方跑去,只见一条碗口般粗的蟒蛇绞在一个战士的脖子上,大家拼命地把大蛇绕开,但是,该战士还是窒息死亡了。 新兵遭遇不测,连队议论纷纷,有的说蛇眼睛下方的鳞片有寻热的作用,是火塘挑动了蛇的敌对情绪,有的说排长让大家烘衣服是好心,但对新兵的安全没注意,而酿成惨祸。 蛇最终被五个战士吊在篮球架上扒了皮,扯了骨,送到伙房,但满山风雨刮得排长心里一片黑暗,一连几天寝食不安。 排长来自农村,性格内向,但自尊心很强,想这样下去还不如回家种田,一想如回老家也是负案在身,想到投奔缅共肯定也被送回来,如果,投靠缅甸政府军可能也是弃暗投明吧。 又是一个晚上,整个连队正在酣睡,排长蹑手蹑脚拿了冲锋枪,背上子弹带,带了四颗手榴弹,摸过岗哨,慌不择路地逃向后山,一会儿人影便被大山吞没了。 山色浑沌,前方深不可测,平日伸手可摘的星星一颗也不见了,野山就像一堵摸不着的墙,横在面前,排长心急火燎地在山间穿行,仿佛后面一直有人追来,直到彻底甩开了平时熟悉的山林,他才喘了一口气。 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深一脚,浅一步,饿了就吃山里的野果,困了就卷缩在草丛里,这时,已毫无国境线的概念,只有风儿伴着自己。 第二天晚上,误入了一个山药坑,(在版纳生活过的知青都知晓版纳山药有小孩般大小)吓跑了在坑中啃食的野猪,被惊动的山鸟仓惶扑向夜空,这一摔排长感觉脚迈不动了,腰酸背痛地瘫坐在坑洞里,听着凝结在树叶上掉下的露水,不断打在地上的枯叶上,发出“嘟啦沓,嘟啦沓”单调的响声,抱着枪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凌晨,山外传来说话声,排长立马惊醒,一看云气已在树林里走动,排长不知自己在什么方位,连忙爬上一棵树,对山外瞭望起来,发现山下的洼地里有几排草房,房前晾着床单,房后有一条河,河里有人正在浣洗,直觉这可能是人民军815军区的后方医院,为避开人的踪迹,排长暂时躲在山的北面。 太阳又落到山的背后,鸟儿都回到了林子里,山谷里蛙声一片。排长在山里又走了一夜,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乘天麻麻亮时,排长整了整身上的装备,顺着一条留有牛粪的小路,走过一片橡胶林,看着远处有一条大河,一阵兴奋,直觉河对面离缅甸政府控制区不远了。 这几天没吃过一餐饭,肚子开始激烈地倒腾起来,看见山脚下有一栋傣族竹楼,看看四周觉得没有什么情况就上了楼,他踩着地板发出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一对傣族老夫妇。说明来意后,老波涛(老大爷)吹红了火塘准备煮东西,老米涛(老大娘)则表示家里没有什么吃的,说着要到菜地里去拿点菜,再抓一只鸡来,老波涛给排长倒了一杯茶,让他上上火(取暖)。 其实,这里还是所谓的解放区,寨子里前两天刚刚开过会,据报告可能有解放军跑到缅甸来了,说有发现不明情况的人,立即报告人民军。 老波涛看着来人帽子上的五角星与人民军不一样,领子上还有两块红红的东西(人民军没有领章的),老波涛给老米涛递了一个眼色,老米涛一下楼遂即扔掉手里的篮子,直奔人民军而去,比划着报告家里来了陌生人。 “脑哈令格大汗派门唔门干唉”(傣话:帽徽和人民军不一样)。 “活拜乃亮歪诶”(傣话:脖子里还红红的,指两块领章)。 人民军头儿一听,心里明白有人越境了,关照要抓活的,连忙带领一帮人,尾随老米涛而来。 再说排长等一会不见老米涛回来,正在犹豫之时,忽闻楼下有杂乱的脚步声,透过竹笆墙缝隙,看到楼下有闪动的军人,拿起冲锋枪便是一梭子,乘机夺路而逃。人民军的子弹在他头上“嗖嗖”地飞过,其实前面就是一条大河,排长知道已是无路可逃,于是他躲在河边的巨石后面,借着屏障拼命抵抗着,还时不时地向人民军扔手榴弹,说来也很有意思,手榴弹只是在人民军前面爆炸,和人民军无冤无仇的,看来排长也不想干掉他们。 危难之际,人民军头儿叫来几个狙击手,三面夹击,命令只打排长的冲锋枪,不能伤及其人,“哐当”一声,排长人影不见了,头儿用望远镜一看,正好排长的枪被打烂了,于是一哄而上,人民军生擒了解放军的排长。 没过几天,排长由专车送到了昆明,此行他不是解甲归田,而是被送上了军事法庭。 在西双版纳那么多年,常听说解放军和人民军合作战斗的故事,解放军和人民军对打倒是只听说过这么一次。 (五) 一师二团离国境线非常近,附近有很多寨子,从三营七连进去的帕庄,到四营八连里面的帕尖。从五营五连上去的贺光,到六营一连后山的半那,再延伸到十营四连对面的帕嘎,这些爱伲山寨依山而筑,周围被断断续续的原始森林覆盖着,莽原叠嶂,林间猿鸣鹿啼,川流奔泻。山外错落有致的傣族寨子在凤尾竹里隐隐约约,,阳光晒得屋顶上的茅草吱吱作响,公鸡踏着方步,如入无人之境,猪儿在路边睡着了,四处静悄悄的,能听见水沟里田鸡被蛇咬着发出凄惨的叫声。 但是就在周围,峰峦之上,丘壑之下,若隐若现的边境通道上,边民们悄然无声地穿行着,由于经常踩踏,蒿草丛里缅甸的海棉拖鞋脚印,兵团的三叶牌胶鞋印,以及上海的香炉牌元宝套鞋脚印互相交叠着,常常留着人的热气。大勐龙是弹丸之地,但也有海关,检疫,工商,税务,公安可谓五脏俱全了。站在街中心的三忠台下,如果眼力好的话,远眺能看见国境线一带的山梁上下来的缅甸人,那些小路就像嵌在山腰里的一条线,常常有人清早背着东西从山里出来,响午驮着东西进去。随着太阳的余辉在山坡上一层层地退去,森林由墨绿化成黛黑,一直到蠕动的人影逐个消失在黑色的群山里。缅甸人大多喜欢穿日本产的厚厚的海棉拖鞋,有的穿着中国的元宝套鞋,,男人们较多时穿着一色筒裙,横挎大刀,刀柄由藤皮编织,他们腰间插着匕首,握手由黑的牛角和白的羊角及紫铜片镶嵌在一起,刀背上铸有一个中国铜钱样的小孔,为防途中不测,孔洞是用来放毒药的。能立刻使对方毙命。缅甸的拉祜族女人和我国一样,走路时喜欢歪叼着旱烟斗,边走边喷出呛人的烟雾。爱尼族女人就像一台手工机器,边走边纺着线。露出股沟的百褶裙,随脚步有节奏地迎风摇动着,她们走到哪里,就把槟榔汁吐到哪里,如果同伴迷了路,可根据槟榔汁的痕迹来辨别方向。男人们喜欢在途中的树丫上,砍上张三李四的各种符号,作方向标记。山里的路既窄又峭,他们目不斜视,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一幅旁若无人的样子,只是想把背来的东西,尽快到中国换成人民币和云南省地方粮票。 我们连队比较幸运,到大勐龙不用十分钟,清晨割好胶后,要到吃中饭时收,利用几个小时的间隙,大家喜欢去街上吃米干。山对面人民军815军区的一个头儿常来大勐龙,和我连的知青很脸熟,他来大勐龙时,身后总是跟着好几个缅甸阿卡人,他们和我国的爱尼族一个脉系,"阿卡"在爱尼语里是我们的意思。他们过来时藤萝总是沉甸甸的,有点深不可测的样子,闻所未闻的东西,常常让我们耳目一新。缅甸人把麝香浸在棉花里,把豹心血灌在竹筒里,把鹿胎胶包在芭蕉叶里,虎骨,虫胶,还有懒猴和穿山甲等等,他们不会汉话,只是临时划地为域,聚集在一起,我们可以自由翻动他们的藤萝。我觉得他们的经济活动常常随这个人民军而来,看来和他有关联,以至街上的成年居民都知道,这个人民军是搞后勤的。 休息天,连队的知青在街上,从缅甸人手里,买回了日本产的尼龙伞和尼龙汗衫。有个女知青,回来时惊讶地告诉我,碰到几个阿卡人想把手表卖给她们,,,,不置可否,她们不敢买。以前我的一个同学,在缅甸人手里买过两块日本的双狮牌手表,我也见到有知青在街上带着这种手表。那时我还是带着17钻全钢防震的上海表,寨子里的傣族朋友岩荣,一直要我把表原价转让给他。听到这个消息,我立马折回到街上,但是缅甸人常聚的街角,已是人去楼空,探身看见火塘上还有余热,地上的槟榔汁还没干,我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懊恼自己来晚了。回家的路上,正好撞见这个人民军头儿和几个阿卡人在商业局院子里分钱,原来他们今天送来了一条蟒蛇,据局里的老陆讲,这条蛇是上海动物园定的货,我一看还真大,也验证了一个说法,大的蛇尾部确实有一对长得象獠牙一般的脚。我和这个头儿很熟,一出院子,就把他拉到大街对面的拐角处,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早龙,那利奥和读哈劳”(当官的你的手表卖给我吧)。我笑着指了指他的手表。“么来伽,嘎嘎开开个尼"(不行这是投机倒把阿),他脸色有点为难。“么比上落,读哈双棍乎爱”(没有关系只有我俩个知道)。我笑着说。“门甘中国来,阿基戈批判呀"(和中国一样这样做要挨批判的)他的样子认真了。“读哈有中国,,阿五那五来,纳利尤应,那五囊隆,纳利个来百老,底杭个模糊老,百很阿基戈哇了呀,”(你回去说在中国河里洗澡,大河一涨水,放在石头上的手表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给他出了主意。“么来么来,派各户,读哈报拜乓在罗”(不行,大家都知道我有手表的,我回去会遇麻烦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公社老罗胡拉”(,他接着问我税务所长老罗认识吗。)。“读哈宾农来”(我回答说我们是朋友)。他这才有点松口地说”纳利乖乖奥玛老”(以后给你带来)。其实我和税务所长老罗是朋友,他老婆是手工业社社长,不久前他们还托我把他家的独生儿子带到上海去治癫痫病,税务专员小唐是我营副营长的弟弟。老罗给我看过他带的是金黄的椰树牌手表,我真有走私表,拿到海关去处理一下没问题的,这样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戴到外面去。临走时,头儿向我提出要买上海的腰鼓形女背包,我是满口答应。但也觉得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买这种包,他用中指在自己的左肩上划了一道杠,然后又在右肩上划了一下,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领导,领导",那个样子有点滑稽。原来他手划肩膀,指的是当官的肩章,可人民军内男女没肩章啊,为了讨好上司,他着实给我表演了幽默,我恍然大悟,,是他的上司要买给中国老婆的,我这才想到山对面的这支军队里还有多少中国女人呢?言谈之际,我乘势翻开他的军用书包,里面有一本毛的小红书,塑料封面上已经沾上很多陈旧的污渍,林彪的“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题词已被撕掉,包里还有一只华北制药厂的青霉素瓶子,里面有一点白色粉末,颗粒不是很细,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是鸦片。 在血风腥雨的树林里,缺医少药的人民军除了接受中国的援助,还用它来治疗痢疾和疟疾。探亲后,我终于带回了这支女包,满心希望再碰到他。但好久还是不见他在街上出现,心里蹊跷地去问商业局老陆,老陆告诉我,这个人被飞机炸死了。 这么一听,我的心也凉了。原来我们全连是听到过飞机在头上的轰鸣声,好像就在大勐龙盘旋,大家议论纷纷,看来外面又打过仗了。 这时村村寨寨都在议论我们知青要回家了,尽管农场还在云遮雾盖,但街上已有大字报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这个人民军就是再也没出现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来要带到缅甸密林里去的上海女包,这时还端端正正地摆在我的箱子里,真把我急死了。 叶铁淳,上海知青,1970年6月到达西双版纳州大勐龙,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后改为东风农场,曾任中学老师,1979年回沪。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