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各地大车店的格局几乎是一样的,木栅栏围出大院子,宽敞的院门两扇对开,门口插一大鞭杆儿,鞭头随风晃晃荡荡的。这是“企业”的“LOGO”,打老远一看就知道是大车店。进了院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地上按一定的距离挖着一个个的坑,这就是停车位了。车老板要把两个车轮停进坑里,防止车滑动。往里立着一排排马槽和拴马杆子。一个中等规模的大车店,能拴百十来匹马。 院子一侧有一长排土坯房,是住人的地方。 天擦黑,赶着大车进得院来,就有店小二迎上前来: “来啦……” “住店,给找个靠里点儿的槽子。” “行,来吧。” 于是停车、卸套,让马就地打几个滚,松松筋骨,饮了水,牵到槽头拴好。回到车上拿了随车带的草料,倒在马槽里,喂上马。再到车上抱了大鞭子、小鞭子、马鞍、套包等一应怕丢的物件儿,跟着小二进屋。 “来戚(qie)啦!”小二一声喊。通常会迎出一位中年妇女,“来啦,进屋进屋,上炕。没吃饭吧?吃点啥呀?” 您甭说,累一天了,听这一连串的招呼,心里还挺暖和。那年头,城里服务员的态度比这可差远了。 “来俩菜吧,啥都行,烫两壶酒,饽饽多拿点儿,吃完了一起算。麻溜儿的!” “嗯哪,都现成儿,等着啊!” 大屋子里南北两铺大通炕,每边儿总能睡四五十人。也有讲究一些的大车店,一边是大通炕,另一边的炕上用三合板隔出一间间的“标准间”。每间两人,还带扇门。要是女客,可以住“标准间”。 不大会儿,热腾腾的饭菜端来了。上炕,盘腿,小炕桌一支,喝上吃上。 吃饱了喝足了,天也黑透了,接着干嘛?倒下睡觉啊。外屋地水缸里有凉水,要不洗个脸洗个脚?水缸边上有一搪瓷盆,打眼一看黑漆燎光的,没敢用,省了。被子拿来,灰塌塌的透着油亮,手一摸滑腻腻凉飕飕的。先站炕上撑开了,对着地下一阵猛抖。不过没用,被缝儿里那成排的亮晶晶的颗粒和小动物(虱子)抖不下去。咋办?有办法啊!里外衣服全脱,啥也不剩,用皮带一捆,挂在墙上。没啥不好意思,都这样。 炕烧得热热的,往那一躺,打两个小酒嗝,舒坦哪。 这会儿屋里热闹上来了。百十号人都吃了饭、喝了酒,该唠嗑了。旱烟袋、卷大炮,蛤蟆头子烟味儿掺杂着汗味儿、脚臭味儿、酒嗝味儿,这是啥味儿?正宗的大车店味儿。难闻?咱闻惯了。 说书的来了。大车店一到晚上都有说书的。那年代,波澜壮阔的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说书,特别是说老书,绝对属于封资修的精神糟粕,谁敢公开干啊?可就这大车店不一样,进了大车店的门,书照说,二人转照唱,三侠五义、封神榜、小寡妇上坟儿……没人举报,也没人查。您说这无产阶级的铁扫帚怎么就把这角落给落下了?这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还真强,给点阳光就灿烂。 说到要紧处,说书人打住,开始收钱,一人五分。我们几个不交:“我们没听。” “你们聋啊?这么大声,听不见?” “那不是我们要听的。”我们分辩。 “那不管,听见了就算。” “快交快交,等着往下说哪!”边上人一齐喊。 要犯众怒。得,交吧 书说完了,快半夜了,乏上来了,睡吧。 睡不着。头顶上好几个200瓦大灯泡照着,夜里有喂马的、起夜的、贪黑来住店的、天不亮就起身赶路的……大车店夜里从不关灯这是规矩。再说了,说书的走了,接鞭子的来了;说书的接鞭子的走了,掌马钉的又来了;说书的接鞭子的掌马钉的都走了,又来一切豆饼的;豆饼切完了,也闹不清几点,那伙十几个人起床了,人家要起早赶路,乱哄哄的往外抱东西,还互相大声提醒着别落东西。等他们走了,可算安静了,这回该咱哥们儿睡了吧?别介,您醒醒,咱也该起了,还赶路哪! 这一宿闹的。 “低速车”也够悬的 咱当年是个车老板。这“车老板”是俗称,我一直坚定不移地、几十年如一日地认为,哥们这一行的官称应该是“驾驶员”。因为我们的行为特征是“控制一种带轮子的交通和运输工具”,您说这和现在的驾驶员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咱“驾驶”的是低速车,您还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现在谁都知道开车要慢点儿,“十次事故九次快”嘛。咱当年“驾驶”的是“低速车”,应该很安全吧?嗨!人这一辈子,保不齐就喝凉水塞牙,放屁砸了脚后跟儿。 那一年夏天,连队派四挂大车去拉哈转运站拉原木。跑拉哈,可是趟美差。来回三天,就装、卸一次车,轻巧啊!最诱惑的是可以逛拉哈镇,下馆子喝小酒,木樨肉、吉菜粉、溜肉段儿、摊黄菜,久旱逢甘露,过年啦! 临走细细地检查马和车,笼头该换的换,套该铆的铆。趴车轱辘底下查车胎,别半道放了炮,给哥们找麻烦。一切停当,咱迎着朝阳,乘着东风,满怀革命斗志,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啦! 一路无话,到拉哈转运站。装上车,逛街、买东西、喝小酒打牙祭。老方还去正牌理发店理了发,把个小脸儿刮得确青,跟新姑爷似的,透着喜庆。总而言之,该干的事儿一样没落,久旱的小苗儿们一个个让甘露给滋润得英姿飒爽啊!往下就没啥盼头了,打道回府吧。 车装满了原木。整根的国松八米长,辕马完全被盖住,都快杵到前哨子马的屁股了。后面几乎耷拉地,车稍一颠簸后面就拖地。临出发,我用绳子拢了又拢,摽了又摽,就怕半道儿颠散了滚下来。那一根木头八个小伙子抬着都费劲,滚下来还不要了小命儿?那会儿的道不好,哪儿像现在到处是平展展的柏油马路。 一路走得挺顺利的。马儿也知道要回家了,个个都绷紧了套,卖力地拉。木头很沉,压得车辕子嘎吱嘎吱的响。我一点儿也不敢懈怠,小心翼翼地赶。过了双桥路口,往南一拐就上了二营的路,一条大直道,36里地,到南头就是八连了。头两辆车一拐上二营的路就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蹽得没影儿了。我是第三辆,最后那辆车还看不见。说话间就到了十连地界,有一座小桥,马儿齐刷刷地弓着腰,把车拉上桥。我高高地坐在原木上,屁股底下的位置应该是辕马,但被原木盖住,看不见。上桥的时候,我就觉得整个原木往上翘,我也没在意,心想上桥有个角度,辕子轻了撅辕马也是正常的。等到冲下桥的时候,车头的原木忽悠一下就往下沉,一下子就杵上了三匹前稍子马的屁股。这下子坏了,三匹马直尥蹶子,竖直了耳朵,眼瞅着要毛。我脑袋嗡的一声,本能地从两米多高的车上跳下来。这一车原木,真要是马毛了蹽起来,啥后果?想都不敢想!说实在话,跳下来那会儿,咱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像别人那样刷刷刷地闪过黄继光、欧阳海、刘英俊啥的,就一个念头——保命! 下来跟着车跑,一看,一车原木整个压在辕马身上。那青儿马子死命地往后坐,四蹄撑着地,被前面三匹马拉着往前搓,眼看就要撑不住啦!我不知从哪儿上来一股邪劲儿,三步两步蹿上去,一把拽住里套的笼头,生把三匹马拉了个180°掉头,车打横停住了。我再细一看,辕马身上的搭腰扣子折了一撇儿。它折了,车辕子没了着力点,整个压了下来。我赶快把车辕子往上撅,先让辕马松一下。可怜的青儿马子,浑身汗湿,脊背上都让原木磨破了,真是匹好马! 换上搭腰扣子,重新上路,我腿软软地跟着车跑。心想:今晚说啥也要背着大老徐(饲养员)偷半桶豆饼,犒劳犒劳咱那哥们青儿马子。 这一回咱“驾驶”那低速车是悬了点儿,总算没出事。另一回,可就更悬啦! 那是拉沙子。 去东阳的方向有一沙坑。沙坑刚开的时候,顶上有一米多厚的土,挖开土层下面就是沙层,沙层挖完了,下面又是黏土层。这时候,就向四周掏,掏两层土中间的沙子。掏差不多了,必须把上面悬着的土层刨下来,防止塌方压着人。 那天我赶着空车沿着沙坑边的车辙走。沙坑已经挖到将近三米深,见了黏土,坑里干活的弟兄们都分散在坑的边缘,正奋力地向四周扩,往外掏沙子。车辙紧贴着坑的边缘,没想到底下已经掏空了,这车道是悬着的。被车轱辘一压,一下就塌方了。我浑身一激灵就跳下来了,这四匹马一挂车可就随着塌方的土层轰隆一声砸到了坑底。等烟尘散去,我站坑边儿一看,四匹马躺在坑底,车辕子压在辕马身上,哥四个一动不动,没一点活气儿!我整个儿傻啦,好几秒钟没反应。等回过神来再一看,车砸下去的地方四周没人,弟兄们都没在这一侧干活! 人没事儿了,这马的事儿可就大啦!我几步蹿到坑底,看了看,还好,四匹马都睁着眼、喘着气儿哪!敢情刚才是摔懵了。赶紧掏出工具刀,嘁哧咔嚓地把辕马身上的绳套全给割断了。弟兄们赶过来帮忙,连扛带抬,四匹马还真都站起来了。我细检查那青儿马子,心想还不得断胳膊断腿的啊。您猜怎么着?咱的马就是抗造,啥事儿没有。 我一屁股坐地下,直犯愣,身上的冷汗把内衣都湿透了。您想,车掉下来前,我坐在车的左侧耳板子上,塌方是在车的右侧,我逃脱了。要是装上车往回来,我坐的可就是塌方的那一侧。这要是下去了,车和马正好砸我身上,备不住哥们就光荣了。就算不光荣,怀里揣个残疾证是没跑。 这勾魂摄魄的“低速车”啊。 我那倒霉的青儿马子哟 这回写写我的辕马青儿马子。 青儿马子的毛色青灰,有伊犁马的血统,身腰长,肚腹平,前胸开阔,四腿修长。往那一站,用现在小青年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哇!帅呆了耶! 我接手的时候青儿马子八岁口,正是好时候。您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匹儿马子,货真价实的纯爷们儿,荷尔蒙充沛,血气方刚,时不常和其它马咬架,腾起前蹄做人立状,发出咴咴的嘶鸣声。就是驾上辕拉车,它也是扬着脖向前冲。虽说驾驭起来操点心,但它精神啊。不像那些不男不女的骟马,低眉顺眼蔫头耷脑,整个一太监。 我对它可是精心呵护,不到节骨眼儿,鞭梢子都舍不得扫它一下。正因为很少挨打,要紧的时候,喊一嗓子,照屁股蛋上轻轻来一鞭子,它立时四蹄绷紧,肚皮恨不得贴着地。一发力,往往就把车拉出了险地。我经常夜里潜入马号,偷偷地把饲养员那“喂得罗”(口大底小的铁皮桶)里的豆饼,倒进它的槽子看着它吃(边上那几匹哥们吃点亏,对不住了,嘿嘿)。要是毛色发暗了,眼角有眵目糊了,那就是上火了,我就给它吃大粒盐。吃咸了,它就猛喝水,火就下去了。 春天到了,马该换毛了。我用铁丝自己做个马挠子,抽空给它把旧毛挠下去,露出底下的新毛。太阳一照,油光锃亮,跟缎子似的。咱的青儿马子养得膘肥体壮,好几次别的老板要跟我换马,我咬紧牙关,油盐不进,死抵不从。 坏就坏在春天来了。 天气一天天暖和,这青儿马子越来越不安分,没事儿和自个儿较劲,又刨蹄子又叫唤。架上辕,拉着重车它就使劲追那三匹前梢子马(我那三匹前梢子都是骒马,就是母马),合着四个人的活儿它一人就干了,累得呼哧带喘一身汗。我怕它累坏了,可怎么也喊不住。缰绳勒急了,它打着响鼻儿歪着脖子还往前窜,真是个痴心不改的情种祸事来了。那天青儿马子又在演这一出,后勤排长老邢正好走过看见,停下观察了一会儿,说:青儿马子该骟了。 半空中一个大焦雷,我顿时就懵了。 不行,咱不能坐以待毙,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要尽十分的努力,兴许还有缓。我精心准备了一套说辞,具体内容忘了,无非是情真意切,论据凿凿,赶快上诉。 “二审判决”很快下来了: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捎带着把执行日期也定了。“陪审团”对案子的定性、适用“法律”都毫无瑕疵,经得起历史的推敲。兵团畜牧业有规定,除了种马,其它儿马子到年龄一律阉割,这不是谁个人说了算的事儿。完了,万念俱灰,想吃啥赶快吃点儿啥吧。 您说这人类也忒霸道了吧?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凭什么人到了年龄就娶媳妇传宗接代,马到了年龄就断子绝孙?唉,这上哪儿说理去啊! 执行的日子到了。那天早晨我没上班,也没请假,一个人跑到场院南边瞎溜达。这心口窝里就跟跳进了一只小猫,百爪挠心啊! 7点刚过,远远看见大曲良从公路上骑着自行车来了。大曲良是正牌子兽医,技艺精湛,手中那把树叶般的手术刀锋利无比。就在这把小小的刀片下,多少英雄好汉被寒光一闪,了断俗缘! 他是今天的执行官。我知道,青儿马子难逃厄运 我两天没去马号。 再见到青儿马子,是两天以后,它正被人牵着在溜达。尾巴被麻绳绑成一团(怕感染伤口),裆下包着的纱布血迹斑斑。要勤溜达,怕伤口内部粘连。背上压着沙袋,据说是要趁这段时间压出来,以后它就不会四蹄腾空跑,只会快速的走,这样驾辕车就不颠。聪明而又残忍的人类!只两天功夫,它身上那精气神儿完全消失了,低着头,温顺地跟着人走。 我见到老邢,问:“青儿马子手术后没事吧?” “青骟马。”老邢纠正我。 “噢。” 过了几天,我又问老邢:“青儿马子什么时候能上套啊?” “青骟马。”老邢再次纠正我。 我知道,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我的青儿马子了。 人们喜欢骟马,温顺、听话;儿马子是刺儿头,太不安分,因此要修理,让它变得服服帖帖。人类修理刺儿头的办法很多,不光是大曲良手中的那把手术刀。 我心中掠过一丝悲凉。(本文选自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十团知青丛书《星光漫天的青春》)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