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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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陈老师

时间:2020-09-07来源:哈佛心理学学人安妮 作者:盛淇 点击:
一九六零年,我已经转到了一个地方小学,五一小学。就读五年级。那个小学很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下半期,来了个新的历史老师。二十一、二岁,五四青年式的短发,穿一件粉红色的棉衣。 在她的第一堂课,我坐在课堂一个偏左而又较远的课座里翻线,被她看

一九六零年,我已经转到了一个地方小学,五一小学。就读五年级。那个小学很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下半期,来了个新的历史老师。二十一、二岁,五四青年式的短发,穿一件粉红色的棉衣。
在她的第一堂课,我坐在课堂一个偏左而又较远的课座里翻线䋲,被她看见了,生气。叫我把手里的线绳交出来。我对她说:“老爷就不交给你!”她猛拍一下桌子,对我大喊一声:“猖獗!”然后合上教本,离开教室。我跟着出去,对她说:“你上课吧,我走!”
我没上那堂课,下午把历史课作业写完,交了作业本,回家了。
不久,同学王智勋来,说教历史课的陈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去,还说,你最好去,不然告到家里,麻烦不小。
黄昏时我到了办公室,老师们都在批改作业。
陈老师见我进来,挪过一张椅子,叫我坐下。然后从一叠作业本里抽出我的,放在我的面前。作业本封面上教师姓名陈亚平旁有三个字:“王八蛋”。陈老师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就赶紧说:“这三个字是我不小心写在你的名字旁了,不是骂你的。”陈老师说:“好吧,那我相信你。”
而后,她说她想给我讲个故事。她说她中学班上有一个跟她相好的男同学,很骄傲,后来当了右派,被戴上手铐抓走了,她至今心里难过,希望我以后不要成了右派。我想起了炮兵学校有个上尉叫冯万安的,当了右派被抓走的情景,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老师说,办公室里老师们在批改作业,我们到教室里谈谈你的历史作业吧。
我们坐下,教室里空无一人,我的作业本摊在课桌上。
她说:“第一题,袁世凯称帝为什么失败?你答的是:‘蔡鄂云南举兵,全国响应,所以袁世凯称帝失败了。’答得不对,答得不好。实际上,你只要答一句话就足够了,那就是‘民主共和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再看你答义和团的意义一题,‘中国人民不屈不挠再接再厉的英勇斗争使帝国主义现在不能也永远不能灭亡中国’ 这完全是抄书。义和团的意义是由于中国的传统保守使得西方文明很难对中国产生影响。......帝国主义者不能直接统治中国,他们只能在中国寻找代理人。”
 “为什么美国要提出门户开放的政策.....辛丑条约......庚子赔款......”
我们一直讲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学校办公室里都没人了。我对陈老师说,明晚来。 
后来是明晚复明晚,一连许多天。历史、地理、天地洪荒,海阔天空,甚至她还给我讲了什么是物理、什么是化学。
我送给她一叠白色绿格的文稿纸 — 那是父亲从成都军区监狱里带回来的。记得教室不远隔墙就是七一六厂(后来的微电机厂)的礼堂,有人每晚在那里练唱,唱的是《黄水谣》和《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声音呜咽悲怆令人心颤。 
那时候的天空是晴朗的,晚来满天繁星,我们站在教室外的台阶上,夜空灿星如兵营列阵近在头顶。陈老师指着嘉陵江方向的天星,说那就见北极星,七星成斗,斗柄朝东是为春,斗柄朝西是为秋,北是冬,南是夏。南风起,小麦黄。东南西北风也四季不同。
五年级中期考试,历史我得了一百一十分,算术得了七十六分。
班主任、教算术的陈贵英老师把我到了办公室去。说:“你好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历史一百分,算术七十六,有什么用。算术七十六,你能考上中学,我拿我的手板心煎肉给你吃!她很生气。那时正处饥馑年月,学校所处的地区从小学升中学不易,升学率不及百分之二十。 
我对班主任说,我已经完全记住了她的算术心法。她说那也不行,“你必须断绝和陈亚平老师的来往!从小不检点,今后如何做人!你要记住,你能否升学的评语是由我来写的!”
我用注音符号写了一个纸条:“班主任不允许我和你来往。”在过道遇见陈老师时,递给了她。几天后我看见她在小操场上和同学们做拍手游戏,大家唱着:“礔礔啪,礔礔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多,磨面做馍馍......”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很后悔写了那张纸条。
我走近陈老师,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回过头来对我说:“明天下午课后,我在四年级教室门口等你。”四年级教室在一个拐角处,第二天我去了。陈老师说,她想了很久,为了不影响我升学,她决定把工作辞掉,离开学校。我说,我宁肯不进中学。
 “你怎么可以说傻话!”她说。
几天以后,她告诉我,她的辞职已经获准了,星期六下午离校。我说,我到车站去送你。
星期六下午,我到了公共汽车站。过往的车辆扬起尘土,但公共汽车很少,街上冷清。车站靠进造纸研究所,那里有一堵拐墙,拐墙旁有一张长坐椅。我们坐下等车。我伸出双臂环搂着陈老师的脖子,说:“陈老师,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姐姐!” 陈老师摇摇头,推开我的手,缓缓地说:“不,我不是你的老师,也不是你的姐姐。你还记得我给你读过的古老的小学课文吗?”
 “怎么不记得呢?”我答道:
 “太初浑沌,宇宙深广。
 日月叠璧,星辰耀光。
 东南西北,天地四方。”
她说,天地四方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会到很远的地方,你去的地方,你说我是姐姐,那姐姐去不了。你真正的老师也会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是谁,我也不会知道。”
 “寒来暑往,春播秋忙。” 她又说:“没有春天的播种,就没有秋天的收获。要珍惜时光,认真做事,认真学习!要珍惜机会,考进中学!”
公共汽车驶近,她站起来告辞,我说:“陈老师,你给我写信!” 她说:“我会。”
一个星期以后,同学何兴荣从收发室过来,递给我一封信,我看见寄信人落款处写着:“天星桥正街八号陈亚平”,赶紧把信收了起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打开信来看,信很短,信纸正是我给她的白色緑格文稿纸,信上写着:“新地,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我给你写信。我的心非常平静,正像一湖平静的水。你要听从你的班主任,好好向她学习。升入中学,是我对你的最大愿望。陈亚平”
我把信封去掉,把信藏在了家里精装《毛泽东选集》硬皮封面的夹层里。
不久,班主任陈贵英老师家访,说有一个坏老师给我写了一封信,要家长协助把信交出来,供学校了解情况。父亲问我,我坚决否认,说从来没收到过信。
我找了个机会,抚摸着陈老师清秀的的字迹,点燃蜡烛,把信烧毁了。然后给陈老师写了一封回信,贴了十张四分的邮票寄出。
但我再也没收到过陈老师的来信。
诺大一个重庆城,我们才搬来不久,根本不知道天星桥在哪里。小学课文《天上的街市》让我想象天星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我想,街灯参次延绵,那一定是陈老师所住的天星街。
四五十岁的的班主任陈贵英老师卖力地教我们,希望我们都能考上中学,她教我的那些算术心法,让我感到得心应手,在解应用题时,所向披靡。小学毕业时班主任陈老师感伤得大哭一场。
我吃了一碗电木塑料碗盛的面疙瘩后,参加了升学考试。结果录取了,而且进了大改班,开始学俄语。
全班四十多同学,只有十个进了中学。与我同年同月生的同学加朋友黄河落选了,因为他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人。我的同桌女同学周平也落选了,因为她的父亲是右派。升学了,但我心里并不快乐,好像我强占了我同学、朋友们的机会。
直到高中一年级,我们军训,跑步行经天星桥,我脱队去寻找天星桥正街八号,那里是一段低缓的斜坡,房屋全都坍塌了,只剩下荒榛乱瓦,断壁残垣。我忽然想起了小人书连环画《聊斋志异》里狐仙所住的地方。心里觉得既惆怅又怪异。
春天的窗外正下着细雨,那杨柳是否已青青?我分明看见陈老师,穿着一件粉红的棉衣,短发飘飘,立在早春的晨雾里。啊,我多么高兴,奔着向你,向青山,向云雾,向着那墨黑墨黑的云霄。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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