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简直就像到了联合国一样。 我们来到黑龙江孙吴县插队落户,我急不可耐地到江边一睹黑龙江的风采。只见江面辽阔,咆哮的江水夹带着开化不久的冰块轰然作响,奔腾向海。 在欢迎会上,队长向我们介绍了本屯的情况。这个屯子共有五十多户人家,有满族、朝鲜族和流亡的俄罗斯贵族。当地把流亡的俄罗斯人称为老毛子,他们的后代则称为二毛子。屯子里大多数是闯关东的山东大汉,由于地广人稀,女子更少,他们就趁日本投降之际,在兵荒马乱中将逃亡的日本女子领回家中做老婆。 我们听了,大失所望,这哪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简直就像到了联合国一样。另一些造反精神十足者则摩拳擦掌,认为大有作为。我则无所谓,在五十年代,上海有很多流亡的俄罗斯贵族,他们有的牵着马到各家卖马奶,有的摆糖果摊,有的推着车子,哄小骇看西洋镜。他们很会哄小孩,小孩也很喜欢到他们那里买东西,家长也不禁止。我一直认为他们来到了中国,那就是中国人了,从不认为他们是坏人。但如今在剑拔弩张的中苏关系下,我也不敢同背景复杂的人接触。 有一次,我随车运酒厂的酒糟到另一个屯子,车把势将马车拉到井边喂水。井边有个俄罗斯少女正在打水,她披着金黄色头发,皮肤白皙,眼睛如湖水般碧绿。车把势喊道:“喂得箩。”我以为他是在喊那位俄罗斯少女,依旧躺在高高的酒糟上,没做声。他就转脸对我大喊:喂得箩。我看看车把势,看看俄罗斯少女,茫然不知所云。俄罗斯少女看看我,走到马车边,伸手拿下了挂在车厢上的水桶,我这才明白“喂得箩”原来是俄语水桶的音译。我不知道边疆有两国语言融合的情况,愤愤不平地想:假洋鬼子,水桶就水桶,还喂得箩,干脆喂你箩。我跳下车,接过俄罗斯少女递过来的水桶,朝她感激地一笑。俄罗斯少女低下头,报以羞涩的微笑。一时间,我感到给予人的帮助、给人一个微笑,是那样的温馨和美好。 晚上,我坐在江边,想着毛泽东关于“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方面”的论述。浪涛拍击着堤岸,奔腾的江水携带着泥沙,咆哮而下。我想起了李斯的话: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想那女真族从黑龙江畔起家,奉行满汉一家,走民族融合之路,这才有了大清帝国。而蒙古族妄自尊大,践踏其他民族,结果元朝帝国短命夭折。想到这些,我的思想豁然开朗。 我不再顾忌敌特的嫌疑,对朝鲜族的阿妈妮、日本大妈、俄罗斯奶奶一律报以微笑。一些知青受我的影响,也跟他们亲热了起来。孔子云:“礼兴人和。”原先对我们心存顾忌的人,渐渐地和我们友好相处了。那些自诩为斗争派的知青,把我们称作亲和派、投降派。我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我认为面对虎视眈眈的前苏联,边疆一定要安宁,攘外必先安内,亲和是必需的。 给予我亲和动力的,是那位高喊“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队长。一次,我们到山上去砍柴,队长叫我扛两麻袋面粉到马车上,我以为中午我们是吃炒面。没成想到山上后,他赶着马车朝森林驰去。到一拐弯处,他把马车停在路边,叫我和他各扛一麻袋面粉朝密林深处走去。穿过密林,来到开阔处,我看见两树之间有几间半人高的草棚,伸出在外的烟囱正冒着烟。队长告诉我,这里住着逃亡的富农一家人。我大为惊诧,这位高喊阶级斗争的队长,暗地里却在帮助逃亡的富农。富农一家人走了出来,从他们的感激中,我明白了五十年代人民政府为什么允许俄罗斯流亡贵族在上海谋生,这是人道主义。富农在激动中交给队长用几十只麻袋装着的子弹壳,原来他们发现了一处日本关东军埋藏财物的地点。我听老乡们说过日本关东军在溃败前将大量的物资埋藏在深山里,他们很狡猾,将物资不集中藏在一处,连皮鞋也左右分开来埋藏,这样即使被发现一处,损失也不大。富农发现的子弹壳,光卖铜也能卖几千元吧,这在当时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他却交公了。我对这位富农刮目相看,戏称他为阿里巴巴爷爷,更坚定了亲和的信念。 消息传开后,那些斗争派态度有了些转变。天气渐渐转热,夏天到了,不少村民翻盖新房。东北农村盖房子很简单,在地下挖一个个洞,把树干往洞里一插,再里外往树干上扔泥,然后把泥墙抹平,上房梁。东北农村大多是这样的泥房,它冬暖夏凉。我们学会后,我想起富农住的低矮的草棚,就向队长提出帮富农盖房子,队长很支持,派了两辆马车,载了十个亲和派青年。 我们在富农住的空旷地挖起了洞,草丛中立刻升腾起黑压压的一片小咬,那是只有蚊子五分之一大小的飞虫,毒性较大,一咬一个包,还专往你头发里钻。我们生起一堆堆火,用青草压住,让火堆只冒烟。小咬向四处散去,但仍有一些在头顶上盘旋,富农家的女儿叼起了烟袋,我明白了东北三大怪之一的“大姑娘叼着大烟袋”的缘由。我向抽烟的知青要了支烟,也叼了起来,烟雾袅袅,小咬不再骚扰我了。晚上,我们生起一堆堆火,在路边的马车上睡觉。我看车上太挤,找了一棵大树,在分杈处平稳地睡了一晚。 时间一年年过去,斗争派们始终没发现村里有什么里通外国的蛛丝马迹,他们也一个个转变了态度。等到林彪自我爆炸后,老干部重新出来工作,阶级斗争就喊得不那么响了。富农一家也从深山老林里搬出来了,村里呈现了一派祥和的气象。亲和,必定走向和亲。此时我们的年龄已在20到26岁不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那时的人,都不敢向对方直面坦诚心中的爱意,全靠情书,于是我就当仁不让地为男女青年写起了情书。一天,有位原先的斗争派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二毛子,问我怎么办。我告诉她,只要她感到幸福,那就像江水一样奔腾向前,义无返顾。生产队、公社和县人民政府都很支持她的婚姻,立即开出了结婚证书。她母亲心急火燎地从上海赶来,要阻止女儿的婚姻,但木已成舟,在我们的劝说下最终参加了女儿的婚礼。 村里的男女青年在我情书的牵引下,成双成对地走到了一起。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一位爱美的男青年不戴帽子去约会,不到十分钟就冻得逃回来了。第二天,他的耳朵就流脓水,肿得如同猪八戒的耳朵,结果得到女二毛子的青睐。在哄笑中,我接到两封情书,是一位日本大妈家的女儿和一个女二毛子写给我的。这让我束手无策,我送酒糟时遇到的俄罗斯少女也托人送给我问好的信,屯里的两位上海女知青也对我温情脉脉。我主张亲和,也不反对和亲,倘若接受一个而引起另外几个不快的话,那有违我亲和的初衷。我考虑良久,决定跟她们保持等距离交往,一个也不接受。于是我装作她们是让我修改情书的,将情书润色一番,又还给了她们,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久,我上了黑龙江省的一所师范大学,那里也是各民族云集之地,我走上了另一条亲和之路。出发那天,屯里的老少都来送我。望着那一张张亲切的脸,我热泪盈眶,心里默念:别了,朝鲜族的阿妈妮、日本大妈、俄罗斯奶奶;别了,山东大叔、阿里巴巴爷爷…… 汽车缓缓地沿江行驶,江水也缓缓地流动,没有了冰块相撞时轰然作响的磅礴气势。回望车后,是一片辽阔的穹隆…… 作者介绍: 陈奋,上海天山中学67届初中,1970年7月去黑龙江孙吴县兴北公社插队落户。1973年入齐齐哈尔大学中文系,1976年执教于黑龙江伊春市教育学院。后调转到江苏连云港外国语学校,入江苏师范大学进修三年,高级职称。 于修辞学领域首次提出矛盾修辞格和复比修辞格,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一些散文和学术论文,主编过几本书。 (本文原载于《今日作家》)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