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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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随想

时间:2019-03-21来源:知青研究会 作者:黄仁伟 点击:
今天原边疆公社边疆大队的上海知青举行下乡五十周年纪念活动。我因为在国外学术调研而未能赶上,甚为遗憾。在回程的飞机上浮想联翩十来个小时,颇有些值得回忆的人和事情。他们与边疆大队有关,与黎明、光明大队有关,与反修一连有关。趁着记忆复苏,赶紧落

今天原边疆公社边疆大队的上海知青举行下乡五十周年纪念活动。我因为在国外学术调研而未能赶上,甚为遗憾。在回程的飞机上浮想联翩十来个小时,颇有些值得回忆的人和事情。他们与边疆大队有关,与黎明、光明大队有关,与反修一连有关。趁着记忆复苏,赶紧落笔成文,以备遗忘之时。
         
第一部分:“边疆”的战略地位。 
边疆边疆,整个逊克县、整个黑河地区、整个黑龙江省,都可称之为“边疆”。但是一个行政村,一个生产大队以“边疆”命名,恐怕屈指可数。边疆大队的重要性在当时要比现在高得多。
一是战略位置重要,它的正对面是苏联的煤矿城市波亚尔科夫,驻扎着苏军一个整编师,坦克几百辆,还有一个军用机场。边疆大队是观察苏军调防最直接的地点。当年边疆大队的上海知青就有牺牲在观察哨岗位上的。边疆大队和干岔子岛,是扼守逊克县东西两侧的战略支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当时在黎明二队知青宿舍房顶苫草,一眼就可以看见对面城市的高楼、煤矿和火车联结的传送带和大规模机械化的农田作业,令人感叹不已。           
二是居民构成较为复杂。所谓复杂,就是具有俄罗斯血统的村民比例较高,在知青下乡之前,这里具有俄罗斯血统的人口占居民数量的一半以上。其中包括第一代直接从苏联过来的纯俄罗斯人(大部分是20-30年代从苏联逃过来的),闯关东的“跑腿子”和流浪过江的俄罗斯姑娘结合的第二代混血俄罗斯族(大部分是40-50年代国界两边流动的),第二代混血俄罗斯族与后来的汉族青年结婚生下的第三代俄-汉混血居民(大部分是5--60年代出生的),此外还有第二代和第二代结婚的,第二代和第三代成亲的。现在成为“俄罗斯族第一村”的人力资源,就是在将近一百年小丁子村的中俄居民流动结合所积累起来的。
三是由于上述两个原因,在战备紧张的特殊形势之下,需要强化小丁子村的边境防御力量,并且确保战时的控制力。由此产生第三个特点,就是在边疆村集中安置人数众多的上海知青。一个生产大队有将近三百名插队知青,在逊克县名列第一,在全国也是为数不多的(不算兵团和国营农场系统)。由此演绎出了许多奇特的故事,例如上海知青和俄罗斯血统的当地青年结婚,在边疆大队也比其他村更多一些。
四是边疆大队的周围居民点几乎都是从小丁子村衍生出来的。西边是兵团一师的东山独立营(老奚地营子),南边是团结大队(叶地营子)和工农大队(索地营子),东边是黎明(下套子)和光明(戴地营子)两个大队。这一大块号称是逊克县最富饶的“鱼米之乡”,其中边疆大队历史最悠久,人口最多。在中国地图上就可以看到黑龙江流向就是从这里改变的,由北向南转折成由西向东。
简言之,边疆大队的历史就一部中俄(中苏)关系史的缩影。 上海知青在这里留下深深的印记,成为当地历史的精彩篇章。
 
第二部分:边疆的俄罗斯族                  
边疆村原名叫“小丁子村”,它的东边是黎明村,再往东就是我下乡的第一个生产队即光明村,老乡又称为“戴地营子”。这三个村连成一线,每个村头都有一排大杨树,十里地外都能看见。从光明村到县里奇克镇有48里路,其中光明到黎明是3里地,黎明到边疆一队约18里地,边疆一队东头到三队西头有5、6里地。由东向西走完了边疆三个队,离奇克镇还有20里路。它们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渊源和血缘关系,特别是那些俄罗斯血统的村民之间常常有相互通婚、亲上加亲的现象。由此形成了一种汉族文化和俄罗斯文化相结合的亚文化。
最直观的就是第二代俄-汉混血村民的外形和相貌都非常好看。除了头发黑、肤色黄以外,其他的五官和身材都是欧罗巴人种的遗传基因为主。高鼻梁、深眼窝、蓝色或咖啡色眼珠、薄薄的嘴唇,脸形轮廓分明。我到黎明二队的第一天晚上,看到的第一个老乡就是在知青食堂做饭的混血美女,名叫刘孔兰。她的哥哥刘孔祥、弟弟刘孔真,都是队里的技术能手,铁匠或拖拉机手。混血儿一般都长相俊美、头脑聪明,体现了生物学的杂交优势理论。但是也有例外,到了第三、第四代以后,痴呆和畸形儿时有出现,几乎每村都有几个。究其原因,医学界至今还没有解释清楚。我在学习农业技术过程中接触到“提纯复壮”理论,就是说杂交品种的优势在二、三代以后,必须回到最原始的品种那里取得基因后才能把优势保持下去。但是在60-70年代中苏断了往来,和纯俄罗斯人通婚几乎不可能,基因缺乏稳定性,突变基因就容易导致畸形。国际关系变化是否影响人种基因突变,这还需要科学论证。
由于中俄居民在一起劳动生活,边疆一带的语言也出现了混合词汇。如水桶叫“邦克”,小水桶叫“威得罗”。马拉收割机叫“马绳”,实际上就是英语Machine即“机器”的译音,起初我以为马拉的收割机才叫“马绳”。后来发现,凡是带有机械性质的器物当地老乡都称之为“马绳” ,“缝纫机”叫“马绳针”“,就是做针线活的机器。
边疆一带的俄罗斯族村民都很幽默,说话语速快,两片嘴唇上上下下动个不停。如果你不听声音,那个嘴形就像是在讲外语;如果你听着声音再看嘴形,很像外国电影的中文配音。这种中外混合的发音方式,后来在加拿大笑星大山身上被发现了。其实我们在边疆一带几十年前就屡见不鲜了。但是许多纯俄罗斯老太太,在边疆生活了几十年后,对苏联时期的俄语词汇非常陌生,黑龙江上苏联船只播放的俄语歌曲,已经听不太明白了。
俄罗斯族擅长说笑,百无禁忌,见到一件普通的事情,可以让你笑上半天。有一次在生产队里开会,小学教室里挤着百十来个人。这时俄族的二老盖放了一个又响又臭的屁,引起公愤。二老盖不慌不忙地抬起臀部,说“烟暖炕,屁暖房,这屋怪冷的,这下暖和了吧?”说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边疆的俄罗斯族保留着许多俄罗斯人的性格和风俗。当时他们还过俄罗斯族的风俗节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巴斯克节,相当于汉族的春节。即使在中俄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庆祝巴斯克节每逢巴斯克节,俄罗斯老太太们就会聚集在一家,每人抱个牛奶罐和一摞鸡蛋,边吃喝边歌唱跳舞。她们反复循环唱着歌词:”“金呐呐、亚咕达”,汉族村民也不懂唱的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在边疆大队的主干道上(全村沿江一条道,长达六、七里),常常看到一些纯俄罗斯血统的老太太,蓝色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一脸皱纹,再冷的冬天也是穿着拖地长裙,蹒跚而行,似乎有说不尽的愁滋味。我们从光明村走到这里二十多里地,就进了供销社里歇歇脚。总会看到几个纯俄罗斯的老头,端着茶缸,喝着六十度的波烈白酒,没有一点下酒小菜,就这么干喝,还打打闹闹说些荤笑话。
这些俄罗斯老太太对当地人的影响不可低估。她们勤劳勇敢,上山砍柴,冬天赶马爬犁,夏天放牧奶牛挤牛奶,样样都能干。俄罗斯老太太爱干净,盖房材料是用黄黏土、沙子和牛粪搅拌在一起,揉搓得很细很细,抹在地面上非常平整光滑,干了以后不起尘土。她们每年都要粉刷墙壁和油漆炕面及窗户,屯子里最美观的房屋总是俄罗斯族的家舍。
俄罗斯民族的浪漫情怀也常常流露出来。有个俄罗斯老太太,见到山东来的亲家母,抱着就要亲吻。山东老太太吓得赶紧推开,说怎么上来就要咬人呢?此话至今传为美谈。他们男女之间非常随和,打情骂俏搂搂抱抱,即兴而来随风而去。有时候干活歇气时就在地头或麦垛上亲嘴打滾。当时我们从上海刚到边疆,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就像第一次见到儿马子趴在骒马背上令人瞠目结舌!文革中的禁欲主义在边疆的俄罗斯族居民身上荡然无存。
光明村有一位混血俄族男青年,长得真帅气,英俊挺拔。初夏季农忙铲地,他随手就摘起一朵野百合插在自己的耳朵上。有个上海女知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就又摘一朵野百合插上她的长发里。估计这位俄罗斯族青年没有读过《安娜卡列琳娜》,却从骨子里透着唐璜的风情!想想这情景,拍成电影会多么感人!后面将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俄罗斯族的故事还有另一面。在反苏的特殊背景下,混血俄罗斯族在政治上受到歧视和伤害,也是令人发指。光明村东头住着一位混血俄罗斯族老头,领着他的哑叭儿子和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外孙女。小女孩长得特别可爱,活脱脱的一个洋娃娃。老头日子却难熬不过,因为他曾经是苏共党员,伪满时期给苏联人送过情报。这段光荣历史在文革中却成为修特嫌疑。他六十多岁了,还要一年到头为队里放猪,年底评工分,只给他每天六分(半拉工,相当于壮劳力的一半)。我记得他在社员大会上号啕大哭,却没有人理睬他,为他说句公道话。第二天一清早他还是赶着猪群去草甸子了。
现在想起来,他们当时处境难捱,却依然开朗,就用白酒、笑话、歌舞、调情来打发日子。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民族,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哥萨克的冒险精神,或者是流放贵族的高傲气质。这种精神和气质,多多少少也感染了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在边疆接受这种再教育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俄罗斯族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故事太多了。我在边疆公社黎明二队只待了半年,看到、听到的只是一些皮毛。真正的俄罗斯故事还得让边疆的老知青老乡亲们来絮叨吧……
 
第三部分:反修一连的边疆人
看了前两部分“边疆随想”后,就有朋友问我,你怎么会这么了解边疆村的呢?我可以告诉你,我所在的反修一连,实际上就是以边疆村为主体建起来的三线点。我在一连待了三年多,也可以算是边疆大队的“表兄弟”吧!
当时边疆公社的三线建点分东片、西片,西片就是高滩、常胜、三河、靠山等村创建的四连,东片就是边疆、黎明、光明、南岗等村创建的一连。团结、繁荣、百合、前进等村本来属于东片,但是没有参加一连建点。
一连的老乡主要来自边疆和黎明两个村,其中又以边疆为主。当时的一连连长张恩禄,就是来自边疆二队。他是1945年入党的老党员,外号称为“张八路”;又因为一条腿负伤,走路一瘸一拐,又称为“瘸八路”。在他的带领下,边疆村来到一连的老乡人数较多。边疆一队的刘金聚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来到一连。当时老刘头已经60多岁了,居然还得了一个小宝贝儿子。边疆二队的高家三兄弟,他们是俄罗斯血统的第二代,其父亲是山东农民,母亲是俄罗斯妇女。边疆三队的李庆友夫妇俩都是中俄混血的第二代,这样他们的孩子可能是全部的俄罗斯族血统,也可能是全部的汉族血统。还有边疆一队来的杨木匠,他懂技术,还会滑雪,在当地是个能人。杨木匠的妻子个子挺高,一米七十多,其子身高也有一米八十多。在一连建点初期,边疆二队还有一位高木匠,后来他回边疆了。但是他的一个女儿高凤琴,一个儿子高志祥都在一连,和上海知青一起奋斗多年。
 另外一拨老乡来自黎明大队,其中有老魏头魏久和一家,他的两个女儿都跟着上山了。大女婿何富贵,黑黑胖胖,有说有笑的,据说在老乡中算是有文化的。小女儿魏菊花,后来和边疆来的高加义成了一家。还有一家就是来自黎明一队的何长明,他是我很敬重的一位老乡。此外,黎明、南岗还有几位老乡,搬家上来不到一年,又回山下去了。
既然讲边疆人,就以边疆大队的老乡为主,而且要多讲一点中俄混血的边疆老乡。就讲李庆有吧,来到一连后,他家就住在知青宿舍的后排。老李有七个孩子,现在只记得他家的二女儿李凤云和大儿子李长锁两个人的形象。李凤云是中俄混血的姑娘,从外貌到性格都有俄罗斯民族的特点,肤色很白,眼睛又大又亮,还没说话就听见笑声传来了。只要她在干活现场,大家都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会儿就半天活干完了。一连有位上海男知青,外号叫“懒猫”。其实他一点都不懒,只是两只眼睛眯缝着,一直像睁不开没睡醒似的。哎,他和凤云好上了。我们其他男知青还都蒙在鼓里呢!一天傍晚,凤云他爸李庆有抡着一把大斧子,喝得满脸通红,一嘴酒气,冲进知青宿舍,喊着要砍死懒猫。我们几个在门口挡着,懒猫从西边窗口跳出房外,躲过一劫。从此连里把他发配到外面去架电话线,避免和老李头发生冲突。可是有一天,我从村西边石砬子干活回来,突然发现路边大树后面有两人在抱头痛哭,原来是李姑娘和懒猫在难舍难分。后来他们真的不见面了,因为凤云被她的父母送回边疆大队去了。懒猫也心灰意冷,远去了苏北老家。
其实,老李是个很幽默风趣的小老头,常常在生活中扮演滑稽的角色。有一年夏天,我去老李家通知他开会,正碰上他和老伴在逗乐呢。老婆穿着一件短短的背心,露出肩膀和胳膊。老李凑在她胸前说,看看一个大虱子爬出来了!他老婆也不示弱,用手指做着抓虱子状往老李嘴里放,喊着“快快把它吃下去”。其实这两人都是在假戏真做,演得天衣无缝!我在旁边看傻了,不知道是不是李婶真的让老李吃虱子,吓得我赶紧跑出来了。现在回想起来,老李俩口子在幽默演技真不一般,可见俄罗斯民族的天性使然!
再说说老高家,他们家也是第二代混血俄罗斯族。四兄弟都在三线,老大高家君是反修公社农机站工人,其它三个兄弟都在一连。老二加臣是一连磨坊加工员兼仓库保管员,老三高加有是一连拖拉机手;老四就是高加义。加义整天笑话不断,教会我不少绕口令和歇后语,如果都能记录下来保存至今,可是一笔不小的文学遗产呢!这四兄弟的性格都是小心翼翼、唯恐造次,完全不像俄罗斯“战斗民族”的风格。大概是一次次政治运动对他们心理造成的压力和阴影所致吧?2017年夏天我们反修知青回逊克探望老乡,在一连看到了老三高加有,在边疆看到了老二高加臣,在奇克看到了老四高加义。见面时双手紧握,热泪盈眶,离别之情尽在不言中。
那次返回一连即丛山村,在吕村长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村长夫人招待我们丰盛的山珍野味大餐。吃饱喝足,就要告别时,吕村长告诉我们,他这媳妇就是高加有的二闺女。原来她也是边疆村俄罗斯族的第三代。当年我们在一连时这小女孩还没有上学,现在也有四十多岁了。更传奇的是那位李凤云姑娘,现在嫁给了丛山村支部书记的二叔尹成江。一个村长,一个书记,都和俄罗斯族的第三代结成了亲戚。
现在,边疆人的子孙应该是第四代和第五代的俄罗斯传人了。从高加义的爷爷辈到他的孙子辈,前后五代人,几乎就是边疆村俄罗斯族的全部家谱。
从边疆到反修一连再到丛山村,俄罗斯族在逊克这块沃土上繁衍生息,给这块土地带来了勃勃生机和异国风情。结束这篇随想前,又想起还有一个故事,来不及细说了。那是我们一连的上海知青小丁,在一连干了几年后调到奇克镇工作,也娶了小丁子村的一位俄罗斯混血姑娘。这又证明了上海知青与边疆俄罗斯族的不解之情缘!上海知青和俄罗斯族共同给逊克打上的历史烙印,永不磨灭........
 
注:作者黄仁伟先为原边疆公社黎明二队(光明村)、后为三线反修公社一连(丛山村)下乡知青,在撰稿过程中吸收了当地乡亲和其它知青的回忆片断。2019年3月18日草拟于以色列返回上海途中。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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