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十年前,阿波罗号把宇航员送往月球;也就是这一年,知青专列把我们送往北大荒。 现在知道这叫艰难探索,那个时代的我们却视其为正常,就如《流浪地球》小说中说的,地球刹车以后出生在北半球的人,以为永远的黄昏和酷热是很自然的事。何况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然岁月未必静好,倒也有自己的乐子。比如当时各单位争先恐后排练演出革命样板戏,对我们来说就是一段欢乐时光。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的宣传队可说是人才济济,排出了全本的《沙家浜》。那个在舞台上翻出一串跟斗的陆金良,若干年后成了国家技巧队领队;还有那位县委派来的郎中,戏份不多,演员却叫濮存昕。 我所在的十八连是个边远山区小连队,条件比不上人家,但也排了几场《智取威虎山》折子戏。安排角色时,座山雕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刚,还有小炉匠栾平以及那些小匪,不费吹灰之力便各就各位,化了装对着剧照一看,还真像!大伙说,即便座山雕手下有十六金刚,咱们这伙人也还有富余。本人因天生缺少文艺细胞,便给派了个押解小炉匠的解放军小战士的角,技术含量不高,毕竟能量还是正的。 1969年底我们上山伐木时部分知青和排长的合影,就这人设,出演威虎山土匪都不用化装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排练,我们十八连版的革命样板大戏《智取威虎山》隆重推出,闪亮登场。 演出的盛况,那是相当的空前。轮到我出场了,喝一声“走”,端起枪雄赳赳气昂昂地押着小炉匠来到台前,接受少剑波和杨子荣的审问。不想这小炉匠演得过于出位,一连串噱头笑爆全场。作为革命战士,我在旁边本应庄重而严肃,无奈场下效果太强,一忍再忍,到底还是没HOLD住,索性与台下观众一起纵声。 及至杨子荣打虎上山,来到威虎厅,剧情进入高潮。只见杨子荣拔出盒子炮,对着头顶的灯盏甩手一枪。——这桥段我们是设计好的,舞台上方挂着盘子,上面立着蜡烛,盘子上有绳子顺下来,牵在旁边的小匪手中;杨子荣一开枪,小匪便拽绳子,蜡烛倒下熄灭,造出击中的效果。谁料此时那蜡烛偏不配合,枪声一响,绳子一拽,蜡烛就是不倒。杨子荣和座山雕也无可奈何,只好任那继续燃烧的蜡烛在头顶上晃来晃去,台下已是哄然一片。 笑声中杨子荣唱到了“座山雕也要听侯专员调遣”,那座山雕“啊”的大叫一声,蹿到虎皮交椅上,片腿转身,想不到人影一闪,刹那间座山雕和他的虎皮交椅便都杳如黄鹤了,只见前排的几个人匆忙跑向台前,场中登时大乱。原来那位座山雕演得过于投入,转身时用力过猛,连人带椅一起栽下台来。所幸台下有人接住,无甚大事。于是座山雕和交椅重返舞台,继续与杨子荣周旋。而此时台上台下全体笑翻。 还有一乐是梦中惊起游仙客,大抵因为阶级斗争形势紧张,半夜紧急集合去抓阶级敌人。一次据说是有人企图越境投修,上级要求设卡阻截,结果长夜蹲守一无所获。另一次是全体出动追捕潜逃的“贪污犯”——其实就是小卖部的老职工,有人揭发他多吃多占,关起来审查,逼供之下趁月黑风高溜之大吉。一夜搜寻本来也要一无所获了,想不到天亮鸣金收兵时,那“贪污犯”竟一丝不挂赤条条从河滩灌木中钻了出来,惊得女战士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仿佛她们自己成了逃犯。当时年纪尚小,玩一场夜半梦醒追逃犯的游戏倒也开心。虽无月下吹箫的雅致,然而近听蛩韵,远看流萤,相伴着半峰残月一溪冰,再加上投身阶级斗争的亢奋,似乎还蛮有诗意。 记得我们刚到连里就被告诫说,阶级斗争复杂呀。那时村里还没通电,晚上早早吹了蜡烛在被窝里吹牛逼。我躺在西面的炕上,遥望着窗外的东山头,听先来的老三届知青说,苏修特务常在这里发射信号弹,他们也曾半夜起来去抓人,却始终抓不到。 正说着,陡然间东山头上亮光一闪,我清清楚楚看见一颗信号弹腾空而起,在山前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我毛骨悚然,不禁叫道:“信号弹!”但是谁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诡异的巧合,说曹操曹操就到?而且偏偏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幕,大家都认为我是借着信号弹的话题起哄。马上有人警告我,别瞎说,谎报军情不是闹着玩的!我不敢再吱声,知道怎么辩解也没用。于是乎这个不被人相信的真实便长久留在自己心中,直到今天。这使我明白,即使是真相,在某种特定情境下,未必会大白于天下。 几年以后,艰难探索好像不再那么艰难了。副统帅折戟沉沙,能灭的阶级敌人灭得差不多了,没暴露的阶级敌人按照七八年来一次的轮回规律尚不及跳出来;一些落难者获得了解放,诸神渐次归位,形势相对宽松起来,我们在农村也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了一些内部出版的书籍。这时我看了《第三帝国的兴亡》,书中说,第三帝国的青年学生参军前要去农村锻炼一段时间,因此英美的少爷兵在战场上不如德国兵能吃苦。我这才知道自己真的孤陋寡闻,此前一直以为,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呢。 四大名著这时也重印出版了,知青家里有的寄来《三国》,有的寄来《水浒》,大家便相互交换着阅读。我从别人手里借了一套四卷本的《红楼梦》,放在宿舍里每天看几回。这天回到宿舍,发现《红楼梦》少了两卷,突然想起刚才进门时与一个分到我连的河南转业兵擦肩而过,隐约见他怀里揣了什么东西。赶紧追出去拉他回来,果然在他的怀里发现了一本《红楼梦》。 我向他讨要另一本,他则矢口否认拿了两本。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旁边的知青拉偏架,把他按到炕上,我顺手抓起个手电筒当头砸去,脑瓜立马见了血。伤者家属将我告到领导那里,其时我已在学校当老师,好歹算是连里有些脸面的人物,分管治安的副连长客客气气地跟我说了句以后有事好好商量,也就过去了。 岂料这天连里开大会,领导正在台上作指示,那个被我开瓢的转业兵突然跳上台去,面向台下来了个大鹏展翅的亮相。领导吃了一惊,忙唤来人,几条壮汉上来架起此人,但见他双腿离地,口中连连高呼“毛主席万岁”,将全体革命群众惊得目瞪口呆。 这使我大感无趣,没来由的和这样的患者打了一架,又不知他这症状是否要由我那手电筒负若干责任,心下不免惴惴。好在后来他渐渐的正常起来,见了我也相安无事,反倒令我对他生了些同情与歉仄,只是那本《红楼梦》从此泥牛入海了。 这时已到了1976年的5月,连队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我们几个知青撺掇校长组织升国旗仪式。因为我们知道,升国旗就要奏国歌,而连队有唱机却无国歌唱片,我们便可借买唱片之机溜出去玩两天。结果去佳木斯市买唱片的任务,便派到了我和另一个知青的头上。 对于我们这些长年生活在山沟里的知青来说,去趟场部就算进城,到佳木斯这等大城市出差,绝对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于是5月16号一早我俩兴冲冲出发了。 下了汽车换火车,从佳木斯火车站出来已是傍晚时分,首先要解决的是住宿。然而住招待所要查看边境证,那个知青随身带着,我的却不知丢到哪去了。跑了几家招待所,结果都一样,没有边境证不能住宿。那位知青不肯扔下我自己去住,我们只得又返回佳木斯车站,打算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对付一夜。 5月中旬的北国之夜寒气袭人,我们又没准备在外过夜的行头,躺在车站的长椅上饥寒交加。但这丝毫不影响跳蚤们在我身上开晚饭,片刻间我已是通体搔痒难耐。 就在这时,车站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同志们,今天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纪念日,为了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严厉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火车站从现在起戒严清查,任何人不得随便走动……”话音未落,候车大厅里就冒出了一群荷枪实弹的民兵,56式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寒光凛冽;大门被严密封锁,阶级敌人插翅难逃。此情此景令我心怀鬼胎,又寒又栗:我的边境证呀…… 果然,清查的民兵来到我们面前,要求出示证件。那位知青掏了出来,我只有解释说忘带了。这解释当然没有说服力,民兵把枪一举:“走!”我站起身来,同行的哥们儿一点不含糊,也跟着站了起来。就这样,我俩被带到了车站的地下室。 地下室面积不小,我们进去时,地上已是男女老少黑压压蹲了一片人,足有一二百号,人群前摆着一张条桌。民兵用枪指着我们:“蹲下!”我们便蹲到人群中。后面陆陆续续又进来许多,一律在刺刀指挥下蹲成一团。 待得伟大成果全部到位,持枪的民兵在身后列成一排,条桌后便坐下三个人,此时中间穿军便服的那位开口了:“我不能说你们都是坏人,但是,也都不是好人!”这是我平生上的第一堂逻辑课,所以记忆犹新,只是至今没有推论清楚他话中的逻辑关系。 那军便服继续说道:“今天是文革十周年,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复杂激烈,你们往左后边看——”蹲着的人一起扭头往左后方看,只见管道上半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看上去不满10岁。“那就是流窜盗窃犯,你们再往右后边看——” 蹲着的人又一起扭头往右后方看,管道上同样半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成人。“那就是教唆犯,就是他教唆盗窃的。现在,我们要开始审查了——” 蹲着的人便都扭回头来看着军便服,接着就有持枪民兵,逐个将蹲着的人提到条桌前,接受军便服的审问。 军便服审问之下,认为属于不能说都是坏人的,当场开释:那些看来属于都不是好人的,蹲到条桌的后面去,继续由民兵看押。人很多,审问得也很细。此时我偏偏内急起来,实在忍不住,便举手要求允许方便。那军便服同意了,指定一个民兵跟着我。 我在刺刀拱卫下穿过候车大厅时,吸引了全部目光。曾几何时,我还是样板戏舞台上持枪押解小炉匠的解放军,此刻却成了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战果,被人持枪押解去WC了。不过那时没想这些,想的只是那民兵的枪里是否真有子弹,万一走火可就…… 在人群中足足蹲了四个小时,这才轮到提审我俩。站到条桌前,军便服问得很简单:“干什么的?”我们的回答也很简单:“知青。”军便服的结论更简单:“GO!”——这就是我们在刺刀下蹲了四个小时的结果。 走出地下室,天还没亮。伸伸蹲麻的双腿,突然后悔起来:还是蹲在地下室里暖和呀。 (附记:与我同蹲地下室的哥们儿后来曾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老兄谈起这段经历,比谈起出版社的码洋还津津乐道。)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