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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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知青”部落(中)

时间:2019-01-27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逍遥 点击:
二 老于说,他离开北京前是有房住的,就在地安门附近。父亲在北京一直当小职员,在地安门附近租了一套房,共三间北房、三间南房。老于离开首都之前,父亲尚健在,母亲已然过世。房子由老父亲和姐姐一家共



 
      老于说,他离开北京前是有房住的,就在地安门附近。父亲在北京一直当小职员,在地安门附近租了一套房,共三间北房、三间南房。老于离开首都之前,父亲尚健在,母亲已然过世。房子由老父亲和姐姐一家共住。他走后,三间南房一直空着。父亲去世后,姐姐以为老于再也回不来了,全家遂搬到单位的宿舍里,把父亲租的房退了。就这样,老于失去了北京的居住权。
 
      据说,20世纪30年代,他父亲脱离了地论顷、房成片的官僚地主家庭,自己到北京来闯天下。至于父亲为什么与家庭决裂,到底老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于没仔细问过父亲,父亲也讳莫如深,这对他始终是个谜。
 
      像当初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老于对党绝对忠诚,把从父亲那儿听到的只言片语全盘向组织做了如实交代,说自己家庭出身不好。结果,福没享过一天,却沾了子虚乌有剥削家庭的挂络儿。
 
      老于从小多才多艺。四五岁的孩子只会背五言绝句,他却能把白居易的《长恨歌》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他更有音乐天赋,曾学过几天钢琴。只是由于家里没有条件买钢琴,他才改学了二胡。到了初中,他的二胡已拉得相当出色。一曲《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仿佛得了瞎子阿炳的真传。他最崇拜指挥家李德伦了,曾听过指挥家的一场交响乐,还曾做过当音乐家的美梦呢。少年不知愁滋味,没几天他又迷上了美术,参加了少年宫的美术组。
 
      初中毕业,阴差阳错,他考取了化工中专。一年后,赶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招收学员,他听说后立刻去报名。以老于的长相和对艺术的挚爱,他是完全有条件考上的,可是因为出身的原因,他最终没被录取,只能继续在他不喜欢的专业里混,毕业后被分到了化工厂。
 
      因为年轻,不知道出身不好就不能乱说乱动,更不明白说了就属思想反动,结果竟沦为阶下囚—老于是因为“反动小集团”的罪名被教养的。他这人喜欢与有学问的人交往,不爱和那些整日空喊革命口号的先进分子及团员接触。他所在的工厂有两名右派,他觉得人家学问不错,就经常和他们泡在一起聊天儿,说话也比较随便。
 
      1959年开始了反“右倾”,积极分子们把两个右派又回锅批斗。批判中,其中一个较年轻的右派挺不住了,反戈一击,把平日一起扯的闲篇都抖搂出来。这一上纲上线,竟惊动了公安局,老右派升级,成为反革命小集团的首领,20岁刚出头的老于也有幸成为该集团的成员,被单位除名,受到劳动教养的处分。就连那举双手投降的小右派也没能漏网,成为该集团的中坚分子。结果,两个右派被送往茶店农场劳改,老于则在1960年被送往监狱劳动教养。

 

      劳动教养不算劳改,属于最高行政处分。但与劳改队吃同一个伙房的饭,干一样重的体力活儿。不同只在有一面大墙把二者隔开。但是,劳改还有个期限,劳动教养则没有限期。直到1961年才给定了个限期,最高三年。可以前进去的,时间再长也算白搭了。
 
      到1961年给老于定了个三年,他实际等于已坐够四年。比起五八年进来白白多教养三年的,他还算不幸之中万幸的。劳教的那段时间正赶上困难时期,有自由之身的尚且吃不饱,何况他们这些有问题的劳教分子。活儿重粮食又少得可怜,刚开始还讲瓜带菜,一把米能就着野菜熬稀饭喝;后来,连野菜、树皮都难找到,饿得前心贴后心;再后来,由瘦变胖,由胖变亮,人人浮肿,一个个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人们大面积地死亡,那些埋死人的也是气息奄奄,因而埋人的活儿干得极为浮皮潦草。老于就是在后期饿倒的。人们以为他已经咽气,将他拉到野外,浅浅地挖了个坑,掩了一层浮土就算处理完毕。也是命不该绝,郊外的冷风一激,他竟慢慢苏醒。撩撩身上的土,他悠悠晃晃站了起来。仔细一打量,发现自己竟然与众多死人为伴,不免吓出一身冷汗。这一激灵浑身有了些力气,他连走带爬又回到农场。难友们看他又复活了,都认为他命大,简直是个奇迹,便给他又是喂水又是喂汤。将息了几天,他总算真正活了过来。也亏不久困难时期终于熬了过去,要不,他兴许就第二次饿倒,再也难以复活。
 
      1966年,老于的教养实际已经解除,却不允许回家,强迫他留场就业。强迫性的就业尚未落稳脚跟,就又赶上了支援边疆建设的动员令。兵团来的领导说得天花乱坠,还给他们放了场电影,叫《军垦战歌》。多数人看得热泪盈眶,第二天就激动地踊跃报名,只有少数人踌躇着,甚至不愿报名。
 
      老于就是这些落后分子中的一员。他看穿了这些人的把戏,这是变着法儿要把他们轰出北京城呢!
 
      第二天,干部们就轮番对他进行轰炸,逼迫他报名。队长说,反正你得走。你们这些有问题的,一个也跑不了!他们这群人就这么半骗半逼地被押送到了新疆建设兵团。
 
      老于说,当年送到新疆的支边青年大多属三类人,所谓的边缘分子、危险分子和坏分子。五十年代末期,有位领导提出了要把北京建成“水晶城”的口号。既然要水晶般透明,“社会渣滓”当然要扫地出门,送去劳动教养。这批人包括到政府机关无理取闹的,听敌台的,打架斗殴的,谩骂街道积极分子的,甚至包括无职无业、游手好闲的。
 
      当时还没有知青这一称呼,因为他们属于三类人,领导和老支边当然不能称他们为同志,就对着他们“你们”、“大家”地叫。虽是在“文革”中,也不允许他们搞串联与“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把他们往大沙漠一放,住地窝子,干苦力活。

 

      记得一上来就让他们修公路。在沙地上修路不容易。他们从远处运来黏土,浇上盐水和泥,铺在路面上,大太阳一晒,就都裂开了大嘴,又加上沙子,还是不成;最后,干脆用砖铺路,可大卡车在路面一轧,砖全变成了碎饼干和一道道的沟沟壑壑。
 
      在新疆一晃二十多年,老于干过的活儿不少,当过工人、农民,甚至还做过老师,结局却跟修这条路差不多,全部不成功。他事业最辉煌的顶峰就是当过近一年的语文老师。能够为人师表,对于曾经在反革命生死线上长期挣扎的他来说特别知足,因而决心大干一场。
 
      不久,他在作文课上出了一道作文题《我的理想》。孩子们都写的是要当工人、农民。老于在作文讲评中说,你们为什么不想当哥白尼或华盛顿呢?人都应该有远大理想,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他的侃侃而谈很快就传进书记与校长耳朵里,认为他毒害少年,从此对他印象颇坏,偷偷在心里给他记下一笔黑账。不到一年工夫,正赶上精简老师,老于虽然在老师的位置上屁股尚未坐热,却首当其冲,被轰出了教师队伍,仍旧去做他的工人。
 
      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是60岁的人了,干过的活儿已经有些模糊,印象中清晰的唯有怎么挨整,怎么被戴上反革命帽子,以及怎么顺着塔里木河没日没夜地逃亡。他经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梦中的他困得迷迷糊糊,却仍在举着斧子伐木;或是气喘吁吁地狂奔,后面是鸣枪的追兵,前头是拦截的卡车……
 
      他是1970年被打成反革命的。运动中要求自己揭发自己,每个人必须写自己的材料。他第一次写的没被通过,领导评价“太不深刻”。为了过关,他就往深刻了写,一下子刹不住车,写自己当年对大跃进有不同看法,认为有些冒进;甚至说自己思想深处感觉“早请示,晚汇报”是政治迷信。这回倒深刻了,竟跌入反革命的深泥坑,想挣扎出来都不可能了。

 

      以后的遭遇像弯腰、坐飞机之类,对于他都属于家常便饭,挨打,甚至被吊起来打也不新鲜。挨打的是老于这类支边青年,打人的也是他们中的成员,北京、上海的都有。你不抡起皮带或棍子,说不定哪天早上起床,皮带和棍子就会往你身上招呼。为了生存,不少人只能把良心踩在脚底下。可这些人也没什么好下场,有的是现世报,还没积极几天,自己的问题就被揭发出来了。例如有个人带头喊他口号,整人特别卖力气,还得到过指导员、连长表扬。可惜好景不长,那人的日记本被翻了出来,里面有很多牢骚话,说社会待他不公平,他仇恨这个社会……结果被另一些积极分子反捆起来,扔到沙堆里,往他的身上砸砖头。
 
      还有个人原本是流氓,打人最凶,甚至把拳头粗的棍子都能打折。但他在政治上没捞到任何稻草,后来也出了报应,老婆专和别人乱搞。大家都当面嘲笑他,说你老婆做得对,就得这么待你,因为你当年太缺德了!
 
      那时,老于被整得死去活来,想逃跑的念头从没断过,可只是想想而已。跑,往哪儿跑啊?当时失踪的太多了,有几个真能逃出虎口的?劫难中人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他只能咬牙忍着。
 
      然而,有人却不想让他活。看管他的人不叫他睡觉,他们轮流睡,他却得白天黑夜地伐木头。目的不是干活,是“熬鹰”,恨不得把他熬垮、熬死。为了活下去,从1972年开始,他只有冒着生命危险,开始了逃亡、被抓,又逃亡的生活。这些,在他写的长篇纪实文学中有着详细描述。
 
      孙悟空似乎永远逃不脱如来佛的掌心,他最终还是被送回新疆兵团,直到1979年平反,宣布他不再是反革命,可档案中的黑材料没销毁,也没补发工资,更没做任何善后工作。
 
      将近十年的反革命生涯伴着他的青春逝去,留下的纪念是鬓角过早生出的华发,两条终日如站在冰窖中的老寒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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