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年节回家探亲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辛苦一年而日思夜盼的一件幸事。这些远离家乡的孩子们,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軀躺在床上,回味的是在家里与亲人团聚的分分秒秒,憧憬的是年末回家与家人团聚的美好时时刻刻。在那亲人的熟悉的面庞里,在那亲人唠叨的嘱咐中,寄托着他们的回忆、深藏着他们的爱情,在梦中他们能露出笑脸,在悲痛中他们能战胜伤情。探亲不仅仅是回家看望白发苍苍爷爷奶奶,也不仅仅是回家探视生养自己的父母,更不仅仅是和自己的手足们相聚。探亲、回家,每年的那一刻已经成为知青生命中的不可逆转的时钟,象日月的旋转没有力量使之停顿,象人类历史前进的车轮:顺者昌,逆者亡。知青探亲象一股流动着力量,当它被卷入社会运动的洪流中时,由于它的汇入使社会的洪流运动的更加迅速、更加猛烈。在佳木斯、哈尔滨、天津和上海,你不仅能看到匆忙的人群,也能看到一张张神情焦急而面容稚嫩的面孔,他们手提脖挂、臂背肩扛;当你看到一个一米五几的上海小姑娘,肩膀上赘着两个80公分长的旅行包,而那旅行包的背带恨不能杀到她的骨缝里,但她仍然迈着颤颤巍巍的双腿走向列车时,你就真正知道了时代列车的力量…… 登车———严冬、深夜、小站。 嘟!嘟!嘟!……随着三声汽笛的长呜,伴着大地的颤抖,一辆蒸汽机车喷着弥漫的蒸汽开进了车站。在车头探照灯的白光照耀下,站台上站满了面色焦急的青年。在他们脚下、身旁堆着黄色的旅行包,放着大大小小装满了豆油、白酒的塑料桶和被撑得溜圆的麻袋。列车驶入车站,车没停下就听到列车长的喊话声,他举着手提扩音喇叭喊道:“列车停车三分钟,请大家迅速上车,列车停车三分钟……”车刚刚停住,只见十多个身体敏捷的小伙子,快速跑到几个车厢的门前,等列车员放下梯子上的登板,他们就冲进车厢,在车厢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几个车厢的窗户被打开;他们扶着窗框大声喊:“快往车里递提包,快递提包……”在夜色里、在月光下、在雪地上,知青们喊着、叫着,一个个提包、麻袋、塑料桶被塞进了车窗;三分钟转眼过了两分半,又传来列车长的喊声:“大家快上车,大家快上车……”车门前还堆挤着人群,由于天气寒冷,身着棉衣,使上车的人行动笨重迟缓,有些女孩子站在枕木上连车厢伸出的踏板都上不去,还有不到半分钟火车就要开车了。 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喊:“快到窗口,从窗口爬上来。”堆在车厢门口的人转身跑向窗口,窗口里的人伸出手臂拉着地上的人双手,地上的人抱起那人的腿使劲一举,一声:“走你!”一个就被送进了车窗。火车拉响了离站的汽笛,车轮缓缓地转动起来,只见地上的最后一个人猛得往窗口一窜,双手抓住车厢窗口的下边,里面的人抓住他的双臂,一声:“走!”一个大活人生生地给拽进车厢。火车开了,“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音,表明列车正常行驶了,知青们喘了一口气,他们开始了探亲的旅途。 坐车——什么叫坐车? 什么叫坐火车?是坐在座位上,喝着饮料或吃着零食、与朋友聊着天,在列车奔驰的行进中观看着窗外的风景吗?不是,当然不是,那叫乘火车;对于知青而言,坐火车就是在火车上。车厢里挤满了人,什么叫挤满了人?就是座位上全是人,三个座的挤四个人,二个座的挤三个人,有男女朋友关系的,女生干脆坐在男生的腿上。座椅中间的小道上全站满了人,有幸运的就是,把你的行李放在地上,你能坐在行李上,也算是“坐”火车了。两节车厢的对接处也或坐或站地挤满了人,甚至厕所也开着门,里面也站着人。这才称得上是挤满了人。 要行走,没道;要去厕所,甭想;要吃喝,自带;要睡觉,自便;要洗脸,流汗抹。什么叫堆满了行李?行李架上堆满不算,还得摞起来顶到车厢顶;座椅下的空地上一定码着提包,甚至人没有放脚的地方,脚要放在行李上,这才叫堆满了行李。人坐车能不吃不喝吗?当然能!人能不排泄吗?当然能,因为你不吃不喝吗。如果要吃了、喝了;要排泄怎么办呢?当然有办法,有的车站是大站,比如哈尔滨、长春、沈阳,停车时间长,有十多分钟,那你就从窗户出去解决,然后再从窗户进来。当然,有的女孩子实憋不住尿裤子的也不在少数。这就是“坐车”。要想“乘”车也可以,那你就年三十坐车,据说整个车厢可能就你一人,坐臥站立随你便,还可能吃上免费的饺子。 換车———什么叫换车? 铁路上的行话叫“换乘”或叫“中转”,其实就从小县城或乡镇小站,坐车到省会城市哈尔滨,然后再转坐去北京的车,就叫“换乘”。拿我们来说吧,就是从赵光镇上车,到哈尔滨然后倒乘65次直快列车到北京。换车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到知青这就有故事了。知青探家来回要带很多行李,回家时带东北的土特产,而从家回来时又带很家乡的食品,在知青中尤其是以上海知青突出。 天津、北京的知青基本上习惯东北的生活,但是在家几乎天天吃米饭,又要做些小菜的上海知青,就不习惯东北的生活。因此上海知青来回探亲就象搬家一样。当北京知青从家带些炸酱、老咸菜时,上海知青已经家里带大米、干笋、干香肠、香油和细挂面了。然而最受益的要数哈尔滨知青,他们带得东西最实惠:一袋白面、两桶豆油是标配,有的外加一块猪肉(一块猪肉是一头猪的四分之一)还有的外加十斤或八斤的烧酒。最让人羡慕的是他们不用倒车啊!大城市的火车站上下车都要走天桥,这就苦了那些带行李里的知青,他们大包小包地背呀!扛呀!就像车站上的脚夫,有的知青干脆使上农村挑水的扁担,用麻绳把几个提包连在一起,用扁担一挑,在天挢上走来走去,他们满头大汗、敞怀露胸,就如重庆的“棒捧哥”;好在知青们不分男女,他们都经过劳累的段练,拿出扛麻包的劲来,赶火车途中的累与苦就不值一提了。因为上海不是首都,所以没有直达的火车,上海知青有两个集中转车的城市:哈尔滨和天津;后来铁道部增开了一趟77/78次直快列车,从齐齐哈尔直达上海,使上海知青们免去了许多“转乘”之苦。用现在的一句话说:别人坐火车是要钱,知青坐火车是要命呀!有件事很值得一提,我很少听到知青坐车时丢东西的,更没听说被抢劫的,只听说有拿错的……为什么呢?有一件事大概能够说明,此事就发生在赵光。 还是腊月、深夜、雪地、车站———快到春节啦,又是知青集中回家探亲的时候了。又是一辆火车驶入了赵光车站,车站上等待上车的知青比往日多出几倍,火车停下后,人们还是照样从车门、车窗尽快上车。三分钟对今天来讲确定不够用了,火车拉响离站的汽笛时,车门、车窗处都有人头在攒动,车长下了开车的指令,似乎列车要甩下车下的知青,往前驶去。突然,火车司机看到车前十多来处,站着十多名知青,他们向列车招手、高喊:“停车,停车……”司机拉了刹车,刚刚缓缓转动的车轮又停了下来。车一停,车长、乘警来到车前,他们企图赶走阻止开车的知青,于是知青们和车长发生了爭执。乘警看车长无法赶走拦车的知青,便掏出配发的手枪威胁这些知青,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愚蠢的行为激怒了愤怒的知青,当他用手枪指着自己面前的知青说:“小犊子,快滚开,不走我打断你的腿……”这时几块板砖砸到他的头上,同时几条腿在他背后揣向他的后腿窝。 图片来源网络 图文无关 乘警还没闹清咋回事便“扑嗵”一下倒在地上,在他摔倒的一刹那,他扣动了手枪的板机,“啪”的一声响,子弹飞出了枪膛射向了空中。车长见状想回列车叫人,突然,列车前二十米处传来“哒哒哒,哒哒哒”的冲锋机的射击声,片刻,十几个手拿冲锋枪的知青来到车长眼前。原来今天团警通连的知青有人回家,他们有人来送站,看到有人和车长、乘警发生冲突怕吃亏,有人赶紧一路小跑回家送信,值勤的知青得知此事,二话没说拎着冲锋枪就赶到了车站。从团部出发沿着铁路轨道跑,到车站不过二、三百米,更何况那列火车已经开出车站,离开了站台有百十米,所以拿枪的知青仅几分钟就跑到事发地。车长扶起了乘警,在冲锋枪的压迫下回到车上,叫着列车乘务员帮着大家搬行李,拿着手提扩音器说:“大家不要着急,都能上车,大家上了车再开车……”火车再次拉响离站的汽笛,然后缓缓地驶向前方,站台上一片寂静,没有甩下一个登车的知青。如果有人上不了车,他们在车站要等待二十四小时,每天只有一趟去哈尔滨的车。从此以后,你要再赶上这位车长当班,他们对知青是出了奇的客气、热情。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吧,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敢抢劫知青的车匪、路霸还没有出生呢。 扒 车 一年的冬天,我在二团的表哥回家探亲,到十二连来看我并在十二连落个脚,夜里再去车站乘车回北京,他带来一位朋友,叫金生。金生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比我们大三届;这哥儿们特别善谈,讲起自己的“光辉历程”就滔滔不绝,引得大家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惊悚万分。金生用他的话讲:在六六年大串联中曾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传播革命的火种,把文化革命的火焰四处点燃。他说他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听毛主席的话,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这回来十二连就是会会哥们,交个朋友,然后和我表哥一起扒车回北京。“什么是扒车回北京”?我们不解,于是问他。金生听后,哈哈一笑说:“你们小哥们几个,怎么连什么叫扒车都不懂,扒车就是不买车票呀!咱北京人叫蹭车!这么说吧,我是年年回家,连里给报销我就买票,不给报销我就扒车。”金生的话首先引起宝兴的兴趣,宝兴凑到金生的很前说:“老哥给我们仔细讲讲,这里面有什么说道……”我感觉金生遇到了知音,他盘腿坐在炕上给我们神侃起来。 金生说:“告诉你们啊,扒车这里面学问大了去了,这第一呢是咱不怕人多不怕挤,人越多越挤越好,这样他们就不查票啦。跟你们说吧,从赵光到哈尔滨这五百多里地,打票的没多少,尤其那么当地的老乡,他们大多数都沒票;只要一查票车上的人能下去一半,所以到哈尔滨这段甭害怕,大多数时间不查票。你们想呀,赵光上车是12点40到哈尔滨,都是明天早清了,这后半夜正是他们列车員犯睏的时侯,他们也累了一天,也得歇会吧。所以大家记住了在火车上查票是有规律的:他们是停大站之前查,那样时间较充分,餐车晚饭后查,那些没票的人有地方呆,再有就是晚上睡觉前查,查完后列车员交班,上夜班的上班后基本就不查票啦,一夜直到哈尔滨。第二是你得会逃票。如果遇到查票的也別害怕,最好是三、五个有票的带着一、二个没票的走,遇到查票时让没票的先过去检票,然后再把票传回来,就能蒙混过去,如果他们发现你的票被检过,你就说刚才在前面时检的,只要你有票一般他们不追究。这第三就是你得会对付,会装穷,能蒙就蒙、能唬就唬;即便逮住了也甭害怕,最多被赶下车,等下趟车来了再上去,不就结了。告诉你们啊,扒车不能带钱,把钱放在有票人的身上,就带三、四块零钱,给他哭穷,就说工资少钱不够花,家里大人病了钱寄回家了。” 说着金生从兜掏出一封电报,打开后让我们看,只见电文处写了五个字:“父病危速归。”然后金生说:“看见没有,这就是由头。逮住了就拿出电报让他们看,跟他们磨,反正你记住两条,一是没钱,二是不下车,即使给你赶下车,从一定要从前边下,再从后边上来。列车长累了也就给你放了。”我们围在金生身边,听得津津有味。金生口渴了,喝了点水继续给我们神侃。金生说:“我告诉你们一件惊了‘天’的大事:去年我回家我跟连里的哥几个商量好,他们先去哈尔滨玩两天,然后我去找他们再一块回北京。结果我一人被送进了哈尔滨铁路局的保卫处,差点栽到那里。”宝兴说道:“因为什么呀!”金生接着往下讲道:“要说全赖我,我一个人喝多了。火车到了哈尔滨后,人都下了车,我在车上睡觉了,后来车皮进了三棵树的车库捡修,我被人发现了,被带到班房里,正好保卫处的两个干事检查工作,一查我没票呀!那哥们审我,说你那的知青啊?我说北京的。他们问我在北京住哪呀?我说长安街。正巧这俩干事里有一个老李,是从北京铁路局调来的,家也在北京,他问我长安街几号,我说没号,在石碑胡同对面……突然老李站了起来,站在我面前说:你再说一下你住哪?我没反映过来就又重复了一遍。那老李听后,脸色巨变说:你家住在石碑胡同对面的大门里吗?我说不成吗?老李二话不说和他的同事给我带到铁路局的保卫处。到了保卫处立即向处长汇报,处长问他说:住哪怎么啦? 老李告诉他们处长,那是中南海的正门,叫中华门,而且现在许多中央首长的子女也下乡啦……。那处长也吓了一跳,忙问我叫什么,我说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叫毛金生。要说铁路的电话真好使,他们一个电话就打到北京,三转两转就真转到了中南海里头,结果中央办公厅的工作人员接的电话,告诉他们说:查无此人。然后电话那头就问发生了什么事,等了有个把钟头,那边来电话说,首长指示:不要难为他,放他走。于是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铁路局大楼。后来你们都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表了最高指示:‘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应统筹解决。’你们说这是不是惊天大事呀!”金生的神侃深深的打动了我,使我顿时对金生产生了敬意,我觉得扒车太刺激了。当时和金生订下了一起扒车的盟约。 当夜在赵光车站送走我表哥和金生二人,在回来的路上我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心里总感觉有一种力量在血液中冲动,使浑身的血液总处在快速循环的状态,我知道这就是在文学作品中的形容的热血沸腾,这时人最容易冲动。我和宝兴并排行走,虽然我们没说话,但我从他的气息中、从他的窜动的脚步中,感到他也和我一样同样想得到一样的剌激。我拉了宝兴一把说道:“慢点走,我有话说。”宝兴放慢了步伐靠近了我,我说:“你觉得金生今天侃得如何?”宝兴答道:“我感觉半真半假,有瞎吹的成分,但是他扒车回家肯定是真的。刚才我看到在车站,就你表哥买了车票,他们好几个人都没买票。”我点点头说:“我看见了。”我们又走了几步,宝兴突然问我说:“你说咱们回趟家,光车钱就得花二十五块五毛,再加上道上吃饭就得花三十来块钱,这不就是一个月的工资吗,来回就得两个月的工资,一年十二个月合着咱们两个月白干,整天吃苦受累的,岂不是钱都给了铁道部……”我说:“对呀!要不然老职工都说咱们苦哈哈的掙点钱都铺了铁道了。难怪金生他们要扒车呢?”宝兴说:“咱们也跟金生学,看着我今年回家就蹭车,你怎样,敢不敢试试?”我很兴奋,激动地说:“什么叫敢不敢?应该是干不干!”说完后,我有些迟疑,因为我今年刚刚休完探亲假,如果春节回家要有理由才成。我父母大人双亲健在,奶奶去了上海,找什么理由呢?回到宿舍我把想法告诉了宝兴,宝兴听罢说:“这不叫事,我一哥们现在就在北京呢,我写封信让他给你发封电报,不就完事了。电文就写:祖父病故速归。反正你爷爷早就上西天了。”就这样,我和宝兴制订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探亲之扒车之旅。 那年冬至一过,也奇了怪了,连里在二、三天里收到十几封电报,其中女生就有七、八封,电文大都是:父母病重速回,爷爷奶奶病故速归,之类的内容。当然我和宝兴的电报也在其中。连长拿着电报左看右看,产生了怀疑,他不相信几天里这些电报都是真的。他心里盘算:怎么能辨出真假呢!他想了个主意:先憋二天谁着急就批谁回家。就在他憋坏主意的第二天晚上,从女生宿舍里传出呜呜的哭声,那声音忽高忽低,哭声中杂着泣不成声的话语,一会就汇聚成合声;呜呜,呜呜的声音,缓缓地传着,传出三、五百米。开始我们都纳闷,这是什么声呀!后来仔细才听明白,是离家游子想家的呻吟声。第二天,连长和指导员们商量此事,天津女指导员的一番话中了知青的下怀。 我们这位指导员姓李,她那次讲话,是知青们最爱听、最宾服(就是最佩服的)的讲话。她说:“我个人认为,这几天来的电报不算多。大家想想,现在是什么节气,是冬至啦;在赵光,在咱们老头队每年不得走个一个两个的。现在是老天爷收人的时候,咱们连男女知青一百多人,谁家都有老人,保不其家里老人就有走的……大家说对吗?所以我说就应该都准他们假,让他们回家。能看看的就看看,能尽孝心的就尽点孝心吧……”连长翻着眼皮,看了看指导员,心里想:也是啊,全连一百多知青,才有十多封电报,也不多啊。干脆就这么的吧!于是全体请假的知青一律准假。准假后,宿舍里的哭声就变成了哈哈的笑声。有人问,为什么非要批假呢?不能自己不辞而別吗?当然不能,因为那时进京需要团级的证明信,否则车站不卖你车票,因此必须拿着连里的证明到团里才能开出证明信。大家个个兴高彩烈,纷纷准备给家里带的东西,两天以后,我、宝兴和连里的八名女生登上了回家的列车,但是我们坐的不是终点到哈尔滨的列车,而是从齐齐哈尔直达上海的78次直快列车。 登上78次列车后,我发现车次变了游戏的规则也发生了变化。78次列车是专门运送知青的列车,它只在知青集中的地方停车,因此它在很多小站或是县城站都不停车,这就意味着我们在赵光上车后,再停一、二次后就直接到哈尔滨了,然后经长春、沈阳、锦州、山海关直到天津,从天津直接南下驶往上海。我们乘的这趟列车,也是赶巧了,乘务人员都是上海人,上自车长下至餐车的厨师都讲一口的鸟语,讲起话来唧里哇啦快的很,北方人很难听懂。精明的上海人查票方式也很特殊,他们不象东北人从车尾赶着查,把没票的赶进餐车,在餐车里补票;他们是把一节车厢两头堵,从两头查,凡是在这节车厢里沒票的,谁也跑不掉。然后由专人把没票的押到餐车去补票。我们晚上八点多上车,列车又停了两次后再没停车,坐车的人几乎全是知青,尤其是以上海知青偏多。 列车很快就过了绥化,时针指到了10点,突然我们这节车厢两头有乘务员晃动,我问宝兴说:“出什么事啦?怎么那么多乘务员?”宝兴起身环顾车厢首尾,就在此刻,听到乘务员讲话的声音:“ 知青同学们,大家坐好不要动,我们现在开始检票。由于人多大家不要走动,把票拿出来我们过去检………”突然其来的查票让我和宝兴吃惊,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们就突然查票了。两头堵的方法确实很灵,没有办法只得跟着查票的人来到餐车。晚餐已经完毕,后厨的大师傅和服务人员都坐在餐车里休息,我和宝兴进来一看,车厢里已经有十多个没票的知青了,其中有四、五个上海知青,大家说说笑笑安然自得。一会,列车长带着一个年青小伙子来到餐车,二位坐在餐车收款台前,面对着大家。列车长五十来岁,中等身体,人长得偏瘦,长圆脸、嘴角带着笑纹;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像个很和善的领导。他旁边的那个年青的乘务员,看上去十八、九岁是个楞头青的小伙子,满脸的严肃、一脸的稚嫩气;看他的座相不象收钱补票的,倒象是审判的。列车长先讲了话,他说:“同学们,上车前沒买上票没关系,现在大家补票吧!”列车长说完后,半晌没人搭腔,这位领导看看大家,笑了笑,指着他面前一个上海知青说,“来吧小伙子,从你开始吧!”那个上海知青朝列车长眨眨眼说:“票太贵,我买不起,我只有二十多元钱。”说完他从棉服的兜里掏出一把钱来,放在桌子上面。那个年青的乘务员数了数桌上的钱,对列车长说:“车长,才十九块三毛,连一半的车钱都不够呀!” 那个上海知青接着说:“车长,对不起啊,回上海的车票太贵,来回一趟要一百一十二元,相当于四个月的工资,回趟家四个月白干。我家五个孩子,我是老大,我妈在里弄的小工厂上班,我爸爸没的早,我每月要寄十五元回家,所以我真没钱了呀!要不这样吧,给我留点饭钱,剩下的买票能到哪就到哪,如果你们不让我坐我就下车,行吗?……”列车长没有答话,看着桌子上的钱,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在这挡口,宝兴说了话:“小伙子,这钱就不少啦,我还没这么多呢!”“你少废话,又没问你……你一边呆着,少插嘴……”宝兴一听,楞了一下,说:“嘿!你什么态度,你怎么说话呢?告诉你我们沒坐你们家的车,我们坐得是国家的车,是毛主席的车,我们是听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才去的黑龙江,才去保卫祖国,我们有钱坐车,没钱照样坐车,你别错翻了眼皮……”这时那个年青的乘务员说:“没钱就不能坐车,坐车就要给钱,你们知青不能是土匪吧?”此言一出立刻惹怒了许多人,这些没买票的知青立刻都叫嚷起来:“不许你污蔑人!”立刻餐车里乱作一团。 本来坐在一边看热闹的一位厨师,也情不自禁地讲起了话。他站在收款台一旁讲道:“小李呀!话不能乱讲的,怎么能说人家是土匪呢?现在谁家没有一个、两个的知青啊,我自己的小孩就是知青啊,也在黑龙江,车长的姑娘也是知青吗,也在东北兵团,不信,你问问车长吗?谁家都会有困难的,要搞搞清楚再讲话吗!”列车员小李忙说:“孙师傅我不是这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小李我问你,如果这个知青是我儿子或是列车长的女儿,你怎么办,你讲啊!”孙师傅的这番话显然刺痛列车长的心,列车长拍拍小李的肩膀说道:“小李你去把张小芸找来,让她收款。”列车员小李怏怏不乐地离去,一会来了一个年青的女列车员。张小芸坐在桌前,列车长说:“给他留三块钱的饭钱,剩下的钱给他打张车票,能到哪就打到哪吧。”很快就问到了我,我拿出电报让列车长看,同时说道:“列车长我爷爷死了,我突然接到电报,我还没攒够车钱呢,我们就有不到十块钱,您看怎么办吧。”列车长接过电报纸,打开一看,当然电文是“祖父病故速归”,看完后把电报纸递给我没言语,他接着问我身边的另个人,我一看这架势赶紧拉着宝兴转身就走,迅速离开了餐车。 火车很快到了哈尔滨,进站出站,然后径直南下。第二天的凌晨一点多,列车驶入天津站,去北京的知青必须在此下车,然后转乘去北京的车。列车进站后,我们帮助女生把行李搬下车,安排妥当后,顺着车厢往后走,打算从车站的后面绕出车站。刚刚离开车尾不到五十米,就看到前方站着几个人,朝我们喊:“回去!回去!走站台出站。”我们一看此路不通,只得转身走向站台出站口。来到出站口前,一位疏导员手拿电喇叭朝涌向出站口的人喊:“有票的乘客排队出站,没票的人员去补票室补票。”我听后,朝旁边一看,只见通道边上竖了块大牌子,写着:补票处。万般无奈之下,我和宝兴走进了补票处,我和宝兴商量好,在天津不能犯态度,爭取同情,打好感情牌,于是我边走边从兜里掏着我唯一的救命稻草———那封电报。补票处里已经没有人啦,我们走进屋里时,只有一位大叔在值班。进屋后,我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位大叔前。大叔看到我们说:“小伙子,从那来呀?”我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我们是北京知青。”“为什么没买票呀?”大叔问道。我回答说:“我爷爷去世,临时回家还没攒够买票的钱。”“到这沒钱的都这么说,怎么证明呀?”大叔继续问道。我回答说:“我有家里发给我的电报。”说完我把电报递给值班大叔。值班大叔戴上眼镜,在台灯下仔细看着,看了一会,他突然问了我们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他说:“你们认识李国英吗?”宝兴说:“当然认识,他是我们排长呀!大叔您也认识他?”值班大叔乐了,说:“他是我儿子。”我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这回好办了,我赶紧说:“大叔我们是国英的好兄弟,这回我们可找到亲人啦。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大叔指着电报正文上的小字说:“这收报地址不是建字107一营十二连吗?跟我写信的地址一样啊。”说完李大叔叫我们搬椅子坐下,聊起了家常。说到最后李大叔问道:“你们俩人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表弟,我爷爷是他姥爷。”李大叔说:“哎呀,你是姑表亲,既然这样,你们俩还有多么钱?”我回答道:“我们各有五块钱。”“你们俩必须买票回北京,不然到了北京再说没钱可不行了,他们会找你们的家里要钱的。”大叔说完,给我们办了到北京的补票,然后把我们送出天津车站。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候车,我们乘坐天津到北京的快车,在清晨六点钟左右回到北京。 时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又到春暖花开之时,知青们又要告別家人,展转回到北大荒。探亲期间,我联系到了金生,跟他讲了我这次回家的经历,他听后认为,我们虽有胆量,但过程不算曲折,于是我们商定再次冒险:扒车回赵光。离京之前,我散尽了我的川资,在四川饭店请金生和宝兴二人吃饭,那时四川饭店还在绒线胡同内,饭店里还是四合院,他们做的干烧黄鱼,真是物美价廉,八块钱一份,两条一斤左右的黄鱼,装满一盘味香可口;再有就是干煸牛肉丝,四块钱一盘,牛肉丝吃到嘴里,那麻、辣、韧,越嚼越香,至今难忘。买火车票的三十块钱,花了二十四,我准备就揣着剩下六块钱,和金生、宝兴回赵光了。 伴随着送站,我们三人买了站台票,隨着去东北的知青,在11点40分登上65次开行哈尔滨的直快列车。在北京始发的直快列车,都是凭号入座,而我们凭站台票上车的是没有座位的。于是我们三人无目的的在车厢里踱步,巧得很,当我们踱步到卧铺车厢门口时,意外的发现车厢的门没锁,推开门一看,居然是软卧车厢,更让我们意外的是,当我们扭到第二包厢时,门居然开了;我们三个人没带任何行李,每人只背个书包,于是我们毫无牵挂地、堂而皇之地坐到包厢里。 最高兴的是金生,他乐的快闭不上嘴了,说道:“哥儿们,太捧了!你们知道吗,这回咱们算是超上了,咱们坐的这叫软卧!都是给首长预备的,能坐软卧铺的至少得师或军级干部,最关键是这里它不查票呀!”软卧车厢里太舒服了,我们三人在车厢里又说又笑,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好象我们就是这里的临时的主人,由于一时的安逸使我们渐渐忘掉了自己的危险。列车在锦州车站停车、再起车后,65次列车开始查票,而我们却在软卧车厢里,自成一统逍遥自在。突然,包厢的门锁咔咔做响,门被打开,车长、乘警陪着四名军人走进包厢。车长和乘警见到我们三人不禁吃惊,问道:“你们怎进来的?”金生站起说:“我们是不速之客,见车厢门开着就进来了。”乘警问道:“你们的车票呢?拿出来让我们验验……”金生说:“我们没票,我们给你们腾地……”说完拉着我们就往外走。乘警赶步堵住车门,抽出手枪:“你们不许走!跟我们走。”我们想推开乘警夺门而出,又有两名军人也掏出手枪,把我们堵住。无奈之下,我们被他们带到餐车。 在餐车里他们先审问金生,然后分別又确定我们的身份,后来听说,他们把电话打到北京,好一通的调查,然后把我、宝兴与金生分开,留着金生一个人继续调查。很快,列车驶入了沈阳车站,那时已是深夜,乘警把我和宝兴交给了车站警方,车站警方又把我们转给沈阳市收容所。于是我们有幸在收容所里渡过了十二小时。从沈阳车站出来,在黑暗的街道上行走,几经转拐我们一行二十多人被送进一间类似大车店的屋子。 屋里没有任何家具,一溜大炕足有三十米长,炕上的炕席已经破烂不堪,多处露出土炕的浮土。大屋里只有一个电灯,昏暗的灯光象根蜡烛,屋里一股骚臭味,原来地上放了两只尿桶。我心里明白了,他们把我们当成“盲流”了,也许我们象那些盲流一样,被送回老家。再看看身边的同伴,他们当中大多数是面黄饥瘦,衣着破烂不堪,看上去就象离了群的孤鸟,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但是如果你与他们交谈,他们那狡黠的眼神,让你不得不提防他们。现在想起来,北京也有这样的地方,就在永定门车站附近,也挂着“流浪人员收容所”的牌子,也专门收容那些在车站或大街上要饭的或失助的人员,只是那个地方从来没进去过。难以让人相信的是,我在四十年前就在沈阳市的收容所里走了一糟。四月中旬,沈阳的夜里还是很冷的。屋里的火炕冰冷,坐在上面能觉得它能抽走你身上的热气,我们没穿棉衣,当你身上的汗落下去时,寒意便袭上身来,而我们必须以身体的热量来与寒气抗爭。我和宝兴商量着种种对策,估量着发生的种种可能。我们想起了与我们分开的金生,不知他的处境如何。从那些老盲流口中得知,如果人多,明天可能就遣送回乡;如果人少,就让盲流们干活,等人员凑多后,他们再遣送。我们明白了明天面临时的两种选择。在矇曚中,屋里人们被唤醒,既不洗脸也不漱口,大家排队每人领了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早饭后,来了一位队长。这位队长,来到这些盲流跟前,转圈看了看,说:“今天人不少啊,足有四十多人,今天遣送你们回家啊。” 说完突然指着宝兴说:“那个小胖子,你出来,还有你……”其实指的是我,我和宝兴赶紧来到那个队长跟前,他问我们两个人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家在哪?去哪里呀!”我们回答说:“家在北京,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赵光七团。”队长听后摇头说:“这两地我们都不去,你们俩自己想办法回黑龙江吧。这车站淨胡闹,把知青送这干什么?”我和宝兴一听,心里这个乐,像开了一朵大红花。 我们还明知故问地说:“队长,您不送我们,我们怎么回去啊?”那个队长斜眼看着我俩说:“怎么来的,怎么回去,用我教你们吗?不想走可以啊,去那边筛沙子去……”我一听忙说:“队长,我不是那意思,我们走,这就走啊……”边说边从衣兜掏出仅剩半盒“前门”烟,塞到这位队长手里,说:“您抽烟,我们立刻就走。”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沈阳市收容所,来到火车站坐上了去哈尔滨的慢车。慢车最大的缺点是,只要是站就停,连一个道叉口都要停一分钟;而最大的优点是,它不查票,乘客随便上下车。我们耐着性子坐在车上,到下午三点多终于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我们沒下车,随着火车坐到三棵树,到站后仍没出站,直接坐上去齐齐哈尔的慢车,最终在晚上十点多钟,到达赵光。 到家啦!站在荒凉的小站上,放眼望去,多么熟悉的赵光啊!熟悉的车站,熟悉的水塔,熟悉的票房,熟悉的团部前的牌楼,熟悉的邮局、团部医院;完完全全一种到家的感觉,因为你知道,你再也不用漂泊,再也不用流浪,这就是你的家!我们到赵光的时间,比在一起乘65次直快列车的人,晚二十四小时。对了,还有金生没说,金生真姓姓聶,他爸爸是北京军区后勤部的一位将军,他爸爸的老战友在沈阳军区,也是一位将军,他在沈阳车站跟那位两位军人盘道,最后盘出熟人。他让车长把我和宝兴放走,有什么事他承担,所以我和宝兴才顺利地离开列车。其实,什么责任也没有,一没偷,二没抢,三没犯罪;何罪之有呢?金生告诉我们说,车长说了:扒车的知青见多了,敢坐软卧的你们是头一拨。 在我一生中,就干了唯一一件冒险的事,它的意义不在于省多少钱,而是锻练了对事物的不确定性的认识。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