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不懂大字报是什么的小伙子,跑来问我,我想给他解释得准确些,便翻开汉语辞典去查,没有,再搜索那本新出的《辞海》,也没有。这几十年,社会生活出现的许多新语汇,这些辞书辞典,都收了,这么风流风行一时的名词,竟遗漏了,真奇怪。它在这片大陆上存在的时间,也非一现之昙花,甚至最高领袖,也写过《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哩!当年满街满巷乃至商店里,大字报多得胜过今日铺天盖地的广告。
没有权威的解释,只好以自己一家之言代替,我问他,知道海湾战争萨达姆的飞毛腿导弹吧?见过电影里卡秋莎大炮的发射吧?大字报也有那种威力,1957年便全面使用过,中弹的虽不都丧命,却不例外地都丧失政治生命,打在身上的成了烙印,叫“右派”。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这种武器,就更厉害了,颇像武库中的B52轰炸机进行地毯式轰炸,挨炸的,即便不像老舍、傅雷、吴晗、邓拓那样死于非命,也会害一种近乎癌的病,病的名称五花八门,有称“走资派”的,称“反动学术权威”的,称“右派”、“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多达几十种。但是,有催祸的,必有得福的;我说,今天,你们年轻人只知道彩票中彩,就是漂亮汽车,不知当年争写大字报同今天抢购彩票一样,也有中彩的。那时,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便可走红到中央委员行列,甚至置身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宝座哩!
没想到,1996年是文化大革命结束20周年,与文化大革命“共荣”的大字报,后生就莫名其妙了。后世治史者,避得开吗?古代的《尚书》,失传千年,还有孔子及其弟子收集整理,让后人依稀可见古代的社会形态。已故学者顾准先生,不是从古希腊的城邦制发掘到今天直接的民主选举制的渊源吗?可以肯定,大字报具有文物价值,决不逊于骊山下发掘的秦俑。听说北美西欧不少名牌大学,开设文化大革命课程,大字报,肯定也在讲授,或许就是硕士博士的论文题目,就像今天,我们能在哥伦比亚大学查出80年前胡适先生的博士论文一样;再过80年,论文化大革命大字报的博士硕士论文,准会让我们的曾孙玄孙们大开眼界,决难消亡。 也许有人奇怪,怎么,你把大字报这种笔墨产品,形容成武器了,开除在文化范畴之外,合适吗?不仅我,也是同时代的人深有体会,这种笔墨制作的大字报一出世,就不“文”化而十分“武”化;咱们的辞汇里,历来便有“刀笔”一词,意指笔可锋利如刀,害人性命。甚至代人作文,也称“捉刀”,笔与刀相通,可能是中国特色,当年这笔杆子完全是代替枪杆子作用的。尽管,它是以揪辫子、扣帽子、打棍子,然后上纲上线为能事,却是鼓动着“横扫”的风,充作“砸烂”的拳,还泼着污秽的水,陷人以阱,屈人以威,目的是口诛笔伐,把人打翻在地,还踏上一只脚,不允许动弹,更不允许翻身,较之真枪实弹的或古代真刀真戈的战争,还厉害。战争够残酷了,还讲不虐杀俘虏,中国古代的战争,还有“不擒二毛”的规矩,即追杀敌人,发现斑白头发的敌人,也放他一条生路。被做了大字报攻击的靶子,即使你是吴宓教授那样的白发老人,也决不手软;你是陈寅恪那样的瞎眼院士,也不放过,还不够武化吗? 就大字报这种文体看,它的公式化与八股化,也是一种痞气加杀气的畸形退化。科举时代的八股文,还讲逻辑。以往反对过的党八股,排列地陈述,也还继承了中医开药方招数。而这种新八股的大字报,必是以语录开篇,形势大好起兴,然后笔头一转,抓住被声讨者的只言片语,以断章取义法,抓住一点,不计其余,攫住一字,不管其意,或偷换其概念,或张冠李戴,或对号入座,便“金猴奋起千钧棒”,对被批判者进行精神强奸,稍有辩解,便随之而来是拳脚交加的“革命行动”了。称为文攻,实为武斗之铺垫耳。今日脂粉生产很发达,人们爱美,求之脂粉,其实,当年风行的大字报,何尝不是一种脂粉?那种趋之若鹜的盛况,不少人认为,这种笔墨脂粉一抹上,便有唯我独革、唯我独左的时髦,甚至某单位有过这样的笑话,一张大字报出笼,人们争着去签名附合,某人提笔也要签名,别人好意劝阻也不理睬,签了名贴出一看,全篇是攻击他的。这种笑话,惜乎刘继昆在香港编的那本《文革大笑话》未收。而大字报现象,今后谁写中国化妆品史时,似不该遗漏。 说大字报具有脂粉功效,却不仅此,还是多功能的。在那无法无天的岁月,大字报常常以审判官的面目神气十足。它几乎天天在宣布政治死刑,如宣布的是徒刑,就打入牛棚,让专案组来纠缠了,它使成千上万的人,都过了一次法官瘾。其次,大字报使不少以打小报告为业的人,一贯采取隐秘地递条陈,鬼鬼祟祟弄挑拨,也有一种公开化的渠道,使背靠背的低毁,显得窝囊;令面对面的污蔑,变得飞扬。至于大字报这种文体文风,可载入文学史,因其独具假、大、空文风之盛,就其破坏性与中唐韩文那种“文起八代之衰”的建设性,堪称对峙反义的两大高潮矣。那种主观臆断、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信口雌黄、痞气与霸气混合,卑劣充高尚横行,异化人性、扭曲灵魂,登峰造极矣。难怪“文革”后流行着两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使今日社会安定后,才逐渐醒悟到精神文明建设工程之艰辛了。 而且,这种假大空文风,既影响到文学、艺术,也影响到应用文,乃至一代及下一代的行文。许多报刊文字,不少社论,当年就是大字报的翻版;至今,还有脱不掉大字报韵味的。当年姚文元批吴晗的《海瑞罢官》,不是放大扩充的一张大字报吗?死了两千多年的孔丘,挨的大字报不少,甚至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克利斯多夫》,也逃不掉大字报的声讨,虽然声讨者未必读过他的著作。更可笑的是,对爱因斯坦这种科学权威,不仅未读其相对论,就是读它也读不懂的人,也在用大字报批判哩!学风、文风之败坏,亘古未有。这么“精采”的历史,才20年,便不为后生知晓,可乎?不妨在此为出版家贡献一个创意:谁出版一部《中国大字报选粹》,准有文献价值,与孔子整理《尚书》,郑玄辑注古文经说与今文经说齐功吧? 也许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拨乱反正以后,尤其大讲实事求是,大字报已绝种,何必对它耿耿?不然!不久前,北京邵燕祥兄在谈到某评论家时,还感叹说,此人就是水平提不高,著文还是大字报水平。就在我眼前某位左派作家,1989年又冒出来进行声讨,文章写出,给他读过研究生的儿子过目,儿子悄悄对旁人说,我老爸的文章,还是写得活像大字报。大字报魂还在,仍未绝种呵! 是的,大字报确乎是历史了。历史是哲学,又是科学,它的出现与存在,可以罔顾乎?已故萧伯纳有句话说得很精采,他说:“黑格尔曾说过,我们从历史学到的只是:人类从未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嘿!这话真是击中要害。”愿喜欢对历史害健忘症与恐惧症者,深思之。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