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右一)在武汉大学与胡适(中)等合影 苏雪林生前提供
苏雪林在《浮生九四》(三民书局,1991年版,下同)中说,对文化界人物,她“最敬重者,唯有胡适先生一人”,并自命为胡适的再传弟子。她与胡适既有同乡之亲(同为徽人),又有师生之谊。1919年,苏雪林在北平女高师求学时,胡适曾授其《中国文学史》(上)一年。苏自言,她那时生性羞怯,从不敢执卷到胡先生讲桌前请教书中疑义,更不敢趋访。当胡适在班上说他写的为呼吁尊重女权、主张男女平等的《李超传》比《史记》中的《汉高祖本纪》《项羽本纪》还要有价值时,“吓得我们舌挢而不能下”,以为此说是“荒天下之大唐”。后见胡文刊世,女子要求继遗产权不绝,宪法为之修,方有所悟。胡适诸人创办的《新青年》《新潮》,“列举旧礼教之害,则颇惬我心”,遂敬意大增,由钦敬到崇拜。 1938年胡适在上海长中国公学,苏雪林与冯沅君同去拜访,胡适让太太以徽饼招待。胡适说此饼是徽人外出艰难谋生奋斗的标志。苏雪林据此次造访撰文刊于报端。后胡适将己著和主编的《努力周报》以及《独立评论》源源寄赠她,关系日近。以致1936年鲁迅逝世,苏雪林给蔡元培写信,攻讦鲁迅,又将此信底稿寄胡适征求意见。苏雪林“泼妇骂街”式的文字,受到胡适的严厉训诫:指责她“如此批评”“未免太动火气”,那些咒骂“是旧文学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诫”。但他们的关系并未因此而疏远。1948年10月初,胡适到武汉大学作《二十九年后看五四》的演讲,苏雪林与袁昌英结伴去听,并合影留念。苏雪林颇为得意,还特地多洗了几张“留备送人”。苏雪林日记第一卷开篇记之甚详:“胡先生讲前,有自治会学生代表先作介绍,强调五四学生运动之精神,意欲刺激听众,但自胡先生讲后,该生又上台,出言颇对胡先生不敬。谓胡先生为投机分子,故能适应环境,又谓胡先生靠美国援助云云。然胡先生毫不介意,并含笑与该生握手,殷勤慰问,其气量之宽大,亦称罕有。”又大发感慨:“胡先生之所以为胡先生,其在斯乎!其在斯乎!”(1948年10月5日) 数月后,时局骤变,苏雪林辞武大教职到上海,那时胡适在沪正准备出国,苏雪林三次拜访。“胡先生对待我非常亲热,说我写的那封劝他快离北平的信,太叫他感动了,”此后天各一方。数年后,胡适到台湾,苏雪林与他在公众场合见过多次面,但“始终不敢上门去谒”,只在某年末“附在钱思亮等人后出名宴请,始得稍稍说话”。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苏雪林正在做屈赋研究,胡适时为“中研院院长”,为申请长期科学研究会经费事,苏雪林常致信胡适并得到支持。温而厉的胡适也曾在做学问的“严谨”上和“谈话的分寸”上给其善意的提醒和指导。 苏雪林读书博杂,她不欣赏手边的原本《红楼梦》,认为“文笔实在不甚清爽,但诗词则不错,岂文章被脂研斋改坏乎?”(1959年2月28日)又批评该书:“不通文句简直俯拾即是。”判言“曹雪芹如此不通而浪享盛名二百年,岂不可怪可笑?”(1960年8月4日)她又读高鹗续作,写了篇二万字长文 《请看红楼梦真面目》,她认为“高氏续作有收敛无发展。完全是结束文字……笔力至大,文思至密,尤其是黛玉病死,宝钗出阁用倒笔,诚为千古未见之格局,亦千古未有之大文,胜史记、汉书十倍。《红楼梦》之所以成为名著,皆恃高鹗续文,否则雪芹原文何价值之有?”(1960年8月20日)。她自以为是,又写《世界文史第一幸运儿——曹雪芹》。讵料,文章发表后,胡适在致苏雪林的信中斥曰:“你没有做过比看本子的功夫,哪有资格说这样武断的话!”“你没有耐心比较各种本子,就不要做这种文字。你听老师好心话吧!”(《胡适书信集》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苏雪林感到胡适“似颇动气”,“谓我收罗版本不全,俞平伯校本尤一字未阅,不配谈红楼,又暮年体力与耐心也不足以做需要平心静气的文章!”苏雪林遭棒喝后,始知己寡陋,“乃答胡老师一函,告以决意不再谈红楼了,请他放心。”(1961年10月5日)若干年后,一《红楼梦》研究者出评论集,邀苏作序,苏拒绝,后改请林语堂。四个月后,胡适心脏病突发去世,苏雪林“宛如晴空霹雳,使我心胆俱落,惊定,悲从中来,掩面大哭”。(1962年2月24日)旋于当晚预订车票,次日晨赶赴台北,作最后的告别。用七尺白布书挽联一副: 提倡新文化,实践旧德行,一代完人光史册 武士死战场,学者死讲座,千秋高范仰先生为遣悲怀,她写了《冷风凄雨哭大师》《适之先生和我的关系》等七篇追忆文章。后结集成《眼泪的海》。并对胡适的身后事提出整理遗著、塑铜像、设纪念馆等七点建议。此后苏雪林相当长一段时日的日记,均记录了与胡适诸多相关事宜。她收集悼念胡适的剪报,还出钱为胡适造了个半身铜像。其姊淑孟笑话她犯了“胡迷”。苏雪林写的《悼大师,话往事》又引起她与寒爵、刘心皇的一场恶战。这场论战先从文学意义上的批评,后发展到政治上的揭发和思想上的算旧账。苏雪林不示弱,气愤不过时又破口大骂出气。 人走了,茶未凉。胡适停灵南港,苏雪林每月必去灵堂焚香礼敬,作《南港谒陵记》等。一次赴南港公干,因时间紧迫未能赴胡墓拜谒,在临时住地虔诚地向胡墓方向“遥鞠三躬而已”。以后的日子,她每到台北必持礼品去看望师母江冬秀,或见胡颂平商讨建纪念馆,化解江冬秀与胡颂平之间因胡适藏书缺失造成的误会等等。(事见1964年9月4日) 有趣的是,胡适逝世二十年后,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刊行了胡适的关门弟子唐德刚的《胡适口述自传》和《胡适杂忆》。唐氏在“口述”本中加了不少注释文字,与“杂忆”互读,似可见唐氏有以“居高临下嘲讽”、戏弄胡适之嫌。苏雪林认为胡适不是不可以批评,但不能说谎,否则就违背“知识的诚实”。她对唐氏说胡在哥大(哥伦比亚大学)获的博士是假的,以及冒认祖宗、乱谈恋爱等等说法,十分恼火。曾屡请胡适老友王雪艇、沈宗翰为胡适辨冤雪谤,不见动静。她不得不自己披挂上阵执笔写《犹大之吻》。日记中记述甚详:“看唐著口述生平,一面生气,一面阅读,进行甚慢。”“匆匆一阅,许多情节未曾明了,非重阅一遍不可。”(1981年4月11日)于是决定反驳,着手“写胡适问题”(即“假博士”问题,1981年4月18日)。“今日写完胡传第一篇,开始第二篇,即胡适的恋爱与婚姻。”(1981年4月19日)到次年一月已写到第八篇,可题目总是取不妥,“今日始决定为唐某侮辱先贤恶行总述,先列较大题目数款后,乃列其琐节。今日写……”(1982年1月13日)“回家未甩手,阅报,早餐,想起犹吻应加一节,即于国际学舍后加点唐某笑胡大师崇信西化,剪剪接接……又想不如使独立为一段,题为崇信西化。于是全文共为十节,成十全大补汤矣!”(1982年1月16日)不几日,刘显琳先生来访。“刘问我有何著作?谈及‘犹吻’,大赞,说写得非常痛快,人皆愤唐某歪书之谤胡而不愿惹是非,遂无人出而说话,见我文乃大称快。”(1982年2月7日)苏雪林认为唐德刚的叛逆行为类同犹大,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对乃师的背叛,应大加鞭笞。苏雪林将这些为胡适正名的文章,先在报上发表,后结集成书,冠名为《犹大之吻》。书出版后她遍送胡适生前好友,还不忘寄给李政道和吴健雄。总之,苏雪林维护胡适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晚年90岁时读《胡适秘藏书信选》,见书封面画像不美,她斥画家“将乐观的胡大师,画得像个鸦片鬼”。 《眼泪的海》和《犹大之吻》是苏雪林为维护、颂扬胡适德艺的两本专著,且不说她那唐·吉诃德式的举措可笑与否,也姑且不谈该书的学术价值几何,却实实在在显示苏雪林的尊师、卫道精神的虔诚和执着。 话又得说回来,苏雪林自己也曾批评过胡适的演讲《中国之传说与将来》,认为“惟对于西洋文化推尊太过,对于自己文化抑贬过甚,是其缺点”。(1960年7月22日)在评选“中研院”院士问题上,她不言胡适秉公行事,却因胡适对自己的“成见”亦多有抱怨,“可惜者,胡适之先生坚抱林乃一区区女人,不配做学问之成见,于林著作并不细阅,便当头一闷棍。”(致王雪艇信)凡此种种在1968年8月上、中旬日记的字里行间有所流露,并写信给胡适,出言流露不逊。不过,一周后,苏雪林又写信请胡适宽恕自己的冒犯,自责信中的不逊之词是“恃宠而骄”。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