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手 ----- 下乡的第一段秘密 在耶鲁课堂上,给洋学生们讲解萧红的小说《手》。那是一个染坊劳工的女儿,因为有一双黑褐紫蓝的手而遭受学校师生歧视的久远故事。我也曾有过这样一双被染料烫染成异色的手。我是带着这样一双蓝手,踏出自己迈向生活的第一步的。 在粤语里,“阖家铲”(全家遭恶祸)这个词,几乎是最高量级的诅咒语。在一九六八年末那个萧瑟的秋冬,这个词,竟然成为我家 ---- 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显著标志。在无数次抄家批斗和十数位直系、旁系亲人被关押之后,年少的我和妹妹,最常听到街坊叹息的就是:这家人被“阖家铲”了……我和妹妹那时候最爱唱《红灯记》。静夜空屋里,“临行喝妈一碗酒……”被我们的童音嚎成了一种淋漓凄厉的宣泄。于是,下乡海南岛,对于我,就成为了最大的解脱。 那些日子,我一边应对着三番五次的抄家,一边为自已准备着下乡的行装。钱是没有的。家虽被抄空了,行李铺盖总归不成问题,难办的是衣服。都知道体力劳动费衣服。在家中兄弟姐妹的排行里,我上面都是姐姐,两个哥哥的年龄相距很远,我只能打点姐姐们穿剩的旧衣服下乡,可是,那都是一些花花绿绿的女装旧衣哪!
似乎无师自通,我跑到东山口那家化工原料店,只花了不足一块钱,就买回来几包靛蓝、纯黑染料。用家里那口炒菜的大锅烧了一大锅水,把染料投进去煮佛,再将从屋里搜罗到的大小花衫旧衣浸泡其中,烟熏火燎地烫染起来。染衣服最要紧的是颜色均匀,衣服浸泡在滚沸的染料里,得不停地翻搅。临时作工具的筷子一根根折断了,便只能下手应急。如是三回两回,两天三天,一双本应嫩如葱管的十五岁的稚手,就这样被烫红了,烫出了血泡,烙染成了一片瘀青怪蓝 ---- 我清楚记得,也许是特殊的“化学反应”?无论染料的黑、蓝诸色,最后烙染到皮肤掌纹里的,都一概是一种古怪的蓝。而且我随后就惊骇地发现:手背巴掌上烙染的古怪蓝色,竞然一洗再洗都无法洗掉! ---- 出发在即,可我……古代罪犯有“黔首”之说。这双“蓝手”,可不就要成为我这个“阖家铲”的黑出身的一个耻辱的标记吗?!
我不想渲染悲情。如果是写虚构小说,这双“蓝手”自然可以生发出一段凄美的故事。但在我当年真实的生命起航中,我把自己这双蓝手,藏掖得很深。不管是无人送行孤身登上“红卫轮”赴海南岛之日,或是长途颠簸憋尿抵达儋州村庄之时,我都随时小心规避着,不让自己那双瘀青怪蓝的巴掌露眼示人。倒不是怕“出身”忌讳,却是唯恐身上劣质染就的“黑篮工装”,一旦因“手相”露了底,“苏某人穿的其实是女装花衫!”必定要沦为知青堆子里长久拿来捉弄的笑柄。 记得,抵达西培培胜队的第二天,出工就是砍山开荒。我在收工时掌心打满血泡的疼痛中,竞然感到暗暗惊喜----我发现:按老工人指点,用海南岛特有的“飞机草”揉烂成汁敷贴伤口以后,我巴掌上的蓝痕紫斑,很自然地被遮盖了!并且,随着蜕皮生肌,日晒雨淋,这双蓝手,在下乡一个多月后,就彻底褪色复原了!平素我是个藏不住什么秘密的人,但这双蓝手和那些女式花衫染就的“黑蓝工装”,却是我下乡伊始,成功秘藏住的一段大秘密。我想直到今日,我当年的农友伙伴们的乡下记忆里,是不会存有苏某人的这个“花衫蓝手”的印迹的。
二OO八年十月七日于耶鲁澄斋 本文摘自作者散文集《耶鲁札记》
作者简介
苏炜,广州老知青,文革前就读于广州市第16中学,1968年底,上山下乡到原广东农垦海南垦区西培农场。1978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1986年回国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1990年后定居美国,现任教于耶鲁大学。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随笔、杂文、舞台剧等十多种。 2008年,他创作的知青组歌《岁月甘泉》(霍东龄作曲)在社会引起较大反响,获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奖。组歌到北京中国大剧院成功演出后,又到香港、澳洲、美洲、欧洲等地演出,均获好评。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