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1968年9月踏上北上的列车,一直到1979年5月返回上海,在北大荒这块黑土地上整整生活了十年有余,而其中九年是工作在教师的岗位上,自然,当乡村教师的经历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我下乡所在地是黑龙江省中部,位于大兴安岭南麓的铁力县的西北部,当地人号称“十道岗”的地方,属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二团十三连,由于和铁力县城(即团部所在地)相距五十多公里,中间还穿过二十多公里茂密的原始森林,交通极为不便,连队的条件也非常恶劣,人称二团的“西伯利亚”。1968年我们刚到连队时,没有电,没有一栋砖房,就连生病配个药,也只能找连队的兽医。连队几十户成家的老职工大多住在“对面炕”的小屋内。所谓“对面炕”,就是一个小屋内,南北两铺炕分别居住两户人家,中间没有任何隔断,两家人的生活起居就在这个约十平米的空间内,毫无隐私可言,晚间入睡时就在房中间拉上一块布帘而已。在这样的条件下,连队让我当小学老师。然而我们的学校是一所没有教室的学校。给学生们上课是十分艰苦,我们几个知青老师各自拎着一块自制的小黑板,揣上一包粉笔,带着自己班的几个学生走家串户于各家炕头,给学生们讲课,学生则趴在炕桌上和炕沿上写字、念书、演算。往往上午在老张家,下午挪到老李家,天天如此“打游击”。看看可怜的孩子们,连做梦都想拥有一间自己的教室。 一直到了1971年春天,团部工作组来到连队抓春播,工作组领导看到这种情况,号召全连下决心再苦再累也要先将学校建起来。那时,北大荒建房主要靠就地取材。山里有树木,草甸子里有长得老高的蒿草。于是,乡亲们就发明了一种叫“拉合辫”的墙体,就是用草打成辫子,再抹上泥巴,房子便盖成了。当时连队提出一个口号:“人人下班不空手,顺便带回一捆草。”在全连老职工和知青的努力下,建设学校用的草料越码越高,我们老师和学生自然也不甘落后,课余时间都拿起小镰刀去草甸子割草。终于在夏天前,一栋“拉合辫”四开间校舍建成了,虽然七个年级只有四间教室,人数少的年级需要合并为复式班上课,但是师生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教室,再也不用四处打游击上课了,大伙的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木工班的知青战友为我们打造了简易课桌和条凳,制作了黑板。我们几个老师从连队场院里找来一块破犁铧片,吊在校舍外的屋檐下,又向机务排的老职工要来一根废链轨轴。犁铧作钟轴当锤,当第一次钟声响起时,山沟沟里孩子们的心都沸腾了! 那时,说是在校当文化老师,倒不如说是个“万金油”更合适。夏天屋漏上房盖瓦,冬天煤炉漏缝抹泥砌灶,只要不出大问题,全都由我们几个女教师自己动手。最最头疼的是我这个从上小学起,常常由班主任老师代我向体育老师求情网开一面、免开红灯的体育差等生,居然也要给自己班学生上体育课。记得费了好大劲,总算在空地上弄出一个沙坑来,请木工班战友帮忙钉了一付跳高架,寻觅了一根杆(在东北这地界要找根竹杆真不易),可以让孩子们学跳高了。我凭着儿时的记忆,如此这般地给孩子们讲跳高的要领,什么助跑、蹬腿、起跳、收腹、跨杆……理论讲完该实践了,我对孩子们说:“站着,别动,我去请个示范老师来。”急匆匆跑到木工房(校舍和木工房紧挨着),“哪个有空帮帮忙,给学生做个跳高的示范动作,谢谢啦!”看着我可怜巴巴的样子,每每有人冲锋在前。之后,跳远、篮球、……一一如法炮制。战友探亲还帮我千里迢迢从上海带回一只篮球。 1974年的暑假末,照例到团部参加完文教科组织的培训,领到新教材准备回连开学。没想连下几场大雨,到连队的路又封了。其他各连的学校各显神通,也没太当回事,真正发愁的是十三连和离我们18里地的十二连学校,眼看开学在即,连队老师和学生手中没有新教材,“无米之炊”如何使得?我跟十二连老师一商量,决定搭伴步行回连,不能误了孩子的开学。 别看我们连学校才五、六十个学生,但分布在7个年级,每科一本书,摞起来也是厚厚的一捆。得知第二天是晴天,我们决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道路泥泞车不能走,人走的路总是有的。第二天起个大早,先搭个便车到了二连,没走几步路又搭上车到了四连。接下来就没戏唱了,只得靠自己两条腿,过了依吉密河,上坡就进了曙光林场,我俩在林子里撅了根树枝,稍作修整,将2捆书抬上,一会儿用手抬,一会儿用肩扛,左右轮换,甚至用头顶,一步一步往前走。同行十二连教师是个杭州男青年,他总把书往他身边挪,一路照顾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两人做伴,走道不寂寞。一路走一路观景,夏天的林子虽不如秋天色彩斑斓,但总比冬天一片白茫茫要好多了。 树林深处越来越显寂静,除了偶尔一阵风吹过,拨动叶子发出沙沙声以及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外,就是我们两个的脚步声了。虽然身边有男老师作伴,但还是忍不住会想:人们常说这林子里头经常有黑瞎子出没,会不会……,想到此不由得打个冷颤。常听老职工说,四十多里林子几十道弯,我想还是数弯吧,也好将自己胆怯的思绪拉开,但数着数着就糊涂了,走路不像坐车,有些似弯又不像弯,结果没数几个就放弃了。心想还是加快脚步赶路吧。好在体力尚可,就这样,走走歇歇,眼见树木变得稀疏,路也逐渐宽敞了起来,总算是走出树林了。 到了十一连,看到了营房,见到了人,虽不熟识也感到无比亲切。吃了饭喝了水,不敢耽误,没等发酸的腿肚子缓过来就赶紧上路了。还是男老师考虑周到,在经过十六连时,他就替我给十三连打电话,可惜没摇通,拜托他人继续打,我们则抓紧赶路。俗话说:远道无轻载,自林场走到十六连也有五十里地呀,肩上抬的那捆书份量越来越重,两手双肩轮换的频率也不断加快,男老师看出我气喘得急了,脸也红了,便干脆将两捆书一股脑儿搭在自己身上,当然我一开始死拽住不放,但也拗不过他,只好让两手轻松片刻,一会儿再抢过来。好在这段路上不时能见到房子,看到在田里劳作的人,少了在树林里的恐惧感。凭着年轻,凭着信念的支撑终于走到了十二连,这里离十三连还有18里地,终于快到家啦! 到了十二连连部再打电话,得知我们连已经派牛车来接我,高兴得我好像遇见救星。十二连的老师说什么也不让我一个人走,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休息下来等牛车,反正夏天日长,又没雨,今晚肯定能美美地睡在自己被窝里了。没过多久,我便坐在牛车上嘎悠嘎悠地回到了连队。放下那捆宝贝书本,洗涮完毕,倒头便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才发现两条腿又酸又胀,仿佛不听指挥了。虽然累得很,但想到孩子们能够按时拿到新课本,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回想起那些山沟沟里的孩子们真是纯朴可爱,被我这样的“万金油”老师抹过来抹过去,在近九年的时间里,抹出了浓浓的师生情意。是那些孩子们一双双深邃的眸中无穷无尽的“为什么”才是激励我们这些本该继续做学生的老师们的最大动力。我们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把自己所知所晓的一切,一股脑儿倒出来与他们分享,同时也享受着这帮纯真孩童的无限关爱。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当初满脸稚嫩的孩子们大多都当上了爷爷、奶奶,成为农场的生产和管理骨干,其中不少人也成了教师,担负起培育新一代北大荒人的光荣使命。当我们这些老知青重返第二故乡时,往往是我们这几个当过老师的老知青身边簇拥着最多的人群,享受着最多的礼遇,这时,我从心底里又再一次领悟到“知青教师”的含义和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