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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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囊虫勾起的回忆

时间:2017-02-15来源:上海知青网 作者:作者:严捷 点击:
提笔公开本人曾得过这种怪病,未免有几分难堪。当年在 西双版纳 橡胶农场和水利兵团的数万各地知青我不敢说,论及在勐腊插队的三百多个上海知青,罹此病者,未闻有第二人。 但转念一想,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据说就是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作为再教育成果,

 



  提笔公开本人曾得过这种怪病,未免有几分难堪。当年在西双版纳橡胶农场和水利兵团的数万各地知青我不敢说,论及在勐腊插队的三百多个上海知青,罹此病者,未闻有第二人。
  但转念一想,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据说就是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作为再教育成果,得了有贫下中农特色的病,何怪之有?再说如今身心留痕之重,乃说明当年涉入傣家生活之深。正如枪疤之于老兵,罗圈腿之于骑士,荣之幸之,何羞之有?于是释然。
  那是离开边疆回到上海的第八个年头,一九八八年初春。我刚从复旦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讲授东西方比较哲学。忽一日,发现右上臂外侧有一皮下隆起,蚕豆大小,渐生疼痛,遂去第二军医大学外科就诊。门诊医生说是脂肪瘤,小事一桩,当场手术切开。谁料捣鼓一阵,忽然用镊子夹出一颗黄豆大小的白色囊状物。医生大讶,说从未见过脂肪瘤会长成这种模样,便拿去化验,嘱我三日后来取报告。三日后当我出现在化验室窗口,操北方口音的护士小姐打量我一番,然后一脸鄙夷地甩出一纸报告单,说:"你瞧瞧自己都得了啥病!"
  她的鄙夷有道理,因为通常只有茹毛饮血的低等人类才会得此怪病。
  那三个字以十分诡异的方式写在化验结论处:猪囊虫!
  我再未曾想到自己竟然会跟这样一个捞什子发生零距离接触。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下流的东西。跟许多自愿选择去西双版纳的城市知青一样,童年时代的我也深受几部电影的影响,如《美丽的西双版纳》、《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勐垅沙》、《摩雅傣》等,每每都引起我对那片神奇土地的强烈向往。特别是秦怡演的《摩雅傣》中的"琵琶鬼",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何以一个美丽的少女会变成"琵琶鬼"?"琵琶鬼"是什么?若干年后我终于发现了谜底。
  记得是文革被迫沦为逍遥派的期间,父亲被关在复旦的牛棚里,我黑崽子无所事事,便搜罗一切可看不可看之书而读之。偶然在复旦抄家物资中检到一册五十年代关于西双版纳民主改革的社会调查报告,说到"琵琶鬼"的来历。原来据医学调查,傣族中被诬为"琵琶鬼"的大多是癫痫病患者。抽风发作,口吐白沫,即被视为鬼魂附体,全寨子咒而驱之,任其在山林里自生自灭。而这些癫痫病症则大多由一种寄生在大脑里的寄生虫引发,此寄生虫便叫"猪囊虫"。由于傣家有喜食猪牛肉剁生的习惯,吃下含有包囊的"米芯肉",极易感染。可见"琵琶鬼"的产生并非影片所说的阶级迫害,乃是落后的生活习惯和愚昧无知的原始宗教观念使然。
  真是"华佗无奈小虫何",一条寄生虫竟关乎一个民族世世代代的悲欢离合。于是好奇心让我搜阅更多的资料。原来此虫非如梅毒为泊来品,乃古已有之,东汉张仲景《伤寒杂论》中称"寸白虫"即是。据《三国志·魏书》载,广陵太守陈登嗜生鱼,久之则头痛不已。华佗开一药方,"食顷,吐出三升许虫,赤头白身皆动",三年后亡。此虫长一丈余,连缀有2000多段节片,每段节片包含数万虫卵。卵熟随粪便排出体外,但头部则钩在大肠上继续再生。如此秽物,腹中有两三条便无余地矣。说来可怕。但这些尚是书本知识,"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让我见识到猪囊虫尊容的,还是在勐腊曼列寨插队落户的半年后。
  是日晚稻插秧结束,寨子里剽牛以示庆祝。家家户户给我们上海知青送来新磨的米干和刚摘的野菜,借着分到的两块牛肉熬的鲜汤,正好滋润我们久旱的胃田。一如往常,我们那两间茅檐竹棚便成了傣家依哨(姑娘)和岩豹(小伙子)的聚散地。除了忙于用鸭蛋换缝纫机线团的交易外,他们也热衷于学些城市人的生活方式,从我们这里知道,大姑娘光腚穿筒裙是不文明的,要缝条衬裤穿在里面;赤脚穿塑料鞋上街是要不得的,要弄双袜子套住五趾分叉的脚丫。其中最活跃的要数岩温。只见他扭腰耸臀,伸手进裤裆内在肛门里一阵挖,竟捉出一截扁平状的白色肉质物,凑到我们正在大快朵颐的米干碗边,诡笑说:"锡米干,我的米干最好锡!"
  那物事筷子粗细,白生生,颤巍巍,一如我们碗中的米干。仔细看去,妈呀!鼻子眼睛都有!我的大脑飞快检索,立即与以前看过的寄生虫图谱对接,猪绦虫!于是一干知青辍筷大呕,群起将之打出门去。
  这虫类的嘴脸也忒怪异,两边鼓起的眼部,中间突出的嘴吻,形成三角状头部,使人过目难忘。记得九O年我初到美国时,外星人ET的电影正热映。美国人对ET的造型疯狂追捧,我却实在是作呕不已,盖因其头部活脱一条猪绦虫,想来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或许在寄生虫图谱中得到外星人形象的灵感?而当其时也,倒是始作俑者岩温那油光泛滥、金牙暴起的三角脸被我们看作猪绦虫的同类,从此叫他"岩豆叠"(豆叠为猪绦虫的傣语称呼)。说来好笑,阔别三十年,去年底我从美国重返西双版纳,去原先插队的勐腊曼列寨探访。岩温听说,专程从百里外的勐伴赶来,他已是三个孩子的老外公了。寒暄之余,我顺便问起他肚中"豆叠"的近况。他大笑不止,连声说我好记性。一旁的傣家比侬(兄弟)皆欷嘘不已,一句"豆叠"带出的是怎样峥嵘岁月的回忆?
  说也奇怪,自从我见识那虫的真身以后,它竟时时出现在我的视野。规模最大的猪囊虫场面,当数曼当水库的工地上。
  翻过重重的大山,穿过茂密的原始雨林,我们民工的营地就设在喧哗的曼当河边。亚热带的骄阳榨干我们的汗水,繁重的土石方挖掘压弯我们的脊骨。莫说知青,即便傣族老乡都累得趴下。这个历史上善良而悠闲的民族,守着一方肥沃的水土,得天独厚。一年只种一季糯稻,便已仓廪富足。南腊河里的鱼虾,森林中的走兽,带来酒酣之后悠扬的赞哈和婀娜的舞姿,伴着椰风竹影,缅桂飘香,好一派勐巴纳拉西(天堂)风光。谁知时维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疯魔全国,虚浮之风大盛。县里那些政工干部逼迫傣家犁掉糯秧,改种三季稻,却由于违反自然规律而导致产量锐减。风雨酷日,这些在水田里已累得皮塌嘴歪的农民,又被赶入乱石箐沟。但劳动如此繁重却没有什么吃的,顿顿莲花白(包心菜),不见半点油星子。抑或是天人感应,人的贫困也带来环境的贫困,那些鱼虾和野兽都罕觅踪影了。难得猎到一只皮包骨头的猴子,傣族本是不屑于吃猴肉的,此时也拿来烤烤分食,干枯的肉丝还不够塞大家的牙缝。当时在勐润坝有整寨的傣人逃往老挝、泰国。听见布谷鸟叫,老乡说鸟也在喊:鱼虾野兽逃出国去!怪了,莫非动物也懂政治,像《诗经》说的那样"逝将去汝,适彼乐土"?
  可更怪的还在后面。
  宿营地旁边有块空地,用树枝竹叶一围,便是露天厕所。那天如厕,乍一看去,阳光下满地一簇簇的白莲花。咦,粪便怎会是白色的?定睛再看,所有排泄物的内容竟然都是猪绦虫片,东一堆,西一堆,煞是壮观。何以那些傣族民工会集体排出猪囊虫?唯一合理解释便是,虫类终于耐不住人类五脏的贫瘠,饥渴难耐,也选择了集体大逃亡。
  这次我没有作呕。鲁迅曾说,人们画虎画狮画鹰画狗,却没有人去画鼻涕画大便画蛔虫的,因其乃污秽的丑类。当时我却想到,主要原因恐怕还不是因其污秽。"海边有逐臭之夫",人性并不排斥对污秽之物的描写,因为高雅本身需要污秽的衬托。之所以不画,是因为这些东西没有表情。有谁看见过蛔虫的表情?没有表情,便没有意义。人不会拿没有意义的对象当题材。而我眼前看到的成堆的猪绦虫却是有表情的。邪恶中带着哀怨,张惶中带着嘲讽。
  这印象虽然时时伴随我对西双版纳的回忆,但因其邪恶,早被压入潜意识底层,离开版纳多年,只偶然在恶梦里浮现。渠料恶缘相随,邪物附身,人早离开版纳,它却一直藏在体内。面对诊断报告,浑身一阵颤栗。当时我正好在办理去美国的手续,焉能让此恶缘延续到美国?再说美国海关对农副产品寄生虫的检疫一向严格,说不定我那块"米芯肉"还出不了洛杉矶的机场哩。
  不过,它已死了,孤独地死了。
  我被转诊到全上海唯一专治此病的华山医院传染科。医生告诉我,其实我得的不是猪绦虫病,而是猪囊虫病。两者感染途径不同。人作为中间宿主,若食用未彻底煮熟的"米芯猪",其包囊在腹中变为成虫,此为绦虫病。若不慎吃下虫卵,则在胃中孵化为六钩蚴,穿透胃壁,随血液进入肌肉或大脑,定居某处而成为包囊,此为囊虫病。如无后续传染渠道(比如别人生吃了我的这块肉,但这断无可能),七至八年便自行死亡钙化。我的右上臂包块便是虫死后产生的炎症反应。虽然目前只发现一个,但根据以往经验,不可能只有一个,所以需要住院做全身检查,特别是脑部CT的检查。奇怪的是,经过严格缜密的检查,甚至动用了华山医院刚进口的核磁共振,也没有发现别的包囊。最后一次病院查房的对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群白大褂来到我的病床前,传染科主任带来现任中国传染病学会副会长翁教授与十几名实习医生。翁教授发问:"你是上海人吗?""是的。""上海人怎么会得这种病?这里几十年从来没有收治过上海人。""以前我在西双版纳插过队。""哦,这就对了,傣族人有吃生肉的传统。可你是城市里的,应该带去文明习惯,怎么反而跟他们吃生肉?"
  "我喜爱傣家人,愿意跟他们同甘共苦,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呵呵,很好,可是你怎么只得了一个呢?我收治上千例猪囊虫病患,从来没有这种情况的。上次这里来了一个内蒙病人,浑身包块。我让学生数,共2000多个。这种病,要得就不可能一个。你只有一个,这就奇怪了!"
  是啊,这就奇怪了。手术至今已二十年,望着右臂上那个孤独的伤疤,我仍百思不得其解。别人不得,偏我得了;我既得了,只有一个。莫非冥冥之中版纳之缘在向我昭示什么?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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