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燕北鷹”及其後代在北大荒合影。) 猴年新春前夕,與一位多年未見面的大學同窗在香港重逢,他如今是內地影視界一位活躍的導演兼劇作家。見面時他問我是否寫了一部名叫“南燕北鷹”的影視劇本,讓他看看能否搬上銀幕。我聽後一時納悶,自己不會寫電視劇,也從來沒有這個念頭,倒是兩年前一位知青作家曾詢問過我,可否合作寫一部有關“南燕北鷹”的電視劇,當時我婉言謝絕了。因為我知道“南燕北鷹”的當事人陳賢芳、裴海榮夫妻生活一向低調,他們對自己過去的那段人生經歷看得很平淡,不會支持把這段經歷搬上銀幕的。記得多年前我曾寫過一些有關“南燕北鷹”的文章,其中有“一段南北疆知青的愛情傳奇”之類的句子,他們還覺得欠妥,認為自己的人生足跡很平常,談不上“傳奇”,希望我能修正。然而這位大學同窗此刻提及“南燕北鷹”,倒勾起一段風塵已久的歲月,那已經是40年前的事情了。 (一) “南燕北鷹”涉及的三個當事人:陳賢芳、裴海榮、陳賢慶,都是我多年的歲月摯友。陳賢芳是1968年底下鄉到海南建設兵團的廣州知青,裴海榮是同年下鄉到黑龍江建設兵團的上海知青,他倆是“南燕北鷹”故事的主人公,一對恩愛的知青夫妻,現定居上海,他們的人生經歷譜寫了一段感人的南北疆知青愛情故事,至今印刻在我心中。陳賢慶是陳賢芳的哥哥,是1968年下鄉到湛江生產建設兵團的廣州知青,現定居廣東中山。陳賢慶下鄉時因同我妹妹張穗芬同一個農場,同一個連隊,1971年我去農場探望妹妹時,因共同的文學愛好與他結為文友。陳賢慶天資聰穎,自學成才,從小酷愛文學,知青年代就已經創作大量的小說、散文、詩歌,如今他已是廣東出色的作家、詩詞家。裴海榮、陳賢芳的“南燕北鷹”故事緣於兩人在大串聯中相識,在“火紅歲月”建立深厚情誼。1968年底的上山下鄉大潮中,裴海榮從上海來到黑龍江省虎林縣的854農場(黑龍江兵團4師33團),陳賢芳從廣州來到海南島瓊海縣的東紅農場(海南兵團1師6團),雖然兩人遠隔千山萬水,但這對南北疆知青男女一直鴻雁相通,心心相印,經過8年的愛情長跑,終在1975年喜結良緣,成為夫妻。婚後不久,在當時海南知青已開始大回城之際,在愛情驅動和扎根邊疆的特殊情懷下,陳賢芳毅然決定從海南東紅農場遷到黑龍江的854農場落戶,與裴海榮在那裡建立一個南北疆知青的小家庭。他倆在北大荒頑強生活,繼續拼搏,又度過了18年的北國風雪歲月,雙雙事業有成,1994年籍人才回流計劃舉家遷到上海定居,釀就一段“南燕北鷹”的歲月佳話。 “南燕北鷹”1976年在廣州與親友合影。 有見於此,陳賢慶於1976年創作了一篇長編敘事抒情詩《南燕北鷹》,送給妹妹陳賢芳作為新婚賀禮,詩中敘述這段南北疆知青愛情的由來和發展。1976年我已離開海南農場回到廣州,回穗探親的陳賢慶介紹我與在廣州團聚並將北赴黑龍江的陳賢芳、裴海榮夫婦相識,同時把詩作《南燕北鷹》交給我閱讀。當我讀完詩作獲悉這個愛情故事後,內心悲喜交集,感慨萬分。一方面我對這對南北疆知青的愛情壯舉深感敬佩,為他們獻上真誠祝福鼓勵;另一方面又為他們失去知青回城的良機感到惋惜,為這對年輕夫妻未來的人生命運深感憂慮。自那以後,我便與陳賢芳、裴海榮夫妻結為好友,內心一直牽掛遠在北大荒上山下鄉的兩位“南燕北鷹”主人公。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常到東北地區公幹出差,曾希望能順道去北探訪他倆,但都未能如願。後來我獲派到上海進修學習半年,曾多次到裴海榮的上海家中探訪,從裴母口中了解到“南燕北鷹”在北疆一些情況。1990年我定居香港後,便無法再獲得“南燕北鷹”的信息,但陳賢慶的詩作《南燕北鷹》卻被我帶到香港,並一珍藏至今。 (二) 本世紀初我和陳賢慶恢復聯系後,才得知“南燕北鷹”巳雙雙回到上海定居。裴海榮開始在一家上海國企當老總,企業實施股份制後成為了民企老板,生意經營一片興旺。陳賢芳回上海後任職一家事業單位,退休後受聘于某職業培訓學校。後來我才知道“南燕北鷹”到了北大荒後發奮圖強,不斷進修,提升自己,兩人均在當地完成大學學業,並獲得經濟師的專業資格,全面開放的上海新區向全國各地大量招聘人才,令兩人得以滬籍專才身份調入上海。可見“南燕北鷹”展開北大荒第二次“上山下鄉”後,又走過一段多麼艱辛的人生道路。由於種種原因,我很長一段時間並無機會未見到陳賢芳、裴海榮夫婦,只通過電話交流問候。太太梁永坤2007年出差上海時,曾受我之托去陳賢芳家中探望,梁永坤也因此與““南燕北鷹”結緣。 2008年5月,“南燕北鷹”的兒子裴小川來香港出差。受父母之託,來港後他第一時間致電求見。記得那天我與裴小川在尖沙咀一家餐館午膳,他把父母託帶的一些禮品、信件交給我,其中一封是1976年我在廣州送別時交付一封信的複印件。打開一看,自己數十年前贈友的熟悉筆跡立即展現眼前,其中我有一段話這樣寫道:“祝賀你們踏上新的戰鬥征途,你們,未來的北大荒主人,走的將是一條全新道路,無數艱難曲折將會向你們撲來,請張開雄鷹般的翅膀,勇敢地衝向未來……”。我真沒想到,自己當年給陳賢芳的送別信她會保留至今,並在30多年後重新複印給我。後來陳賢芳為“南燕北鷹”寫過不少回憶文章,其中對我有這樣的評價:“人和人交往靠的是一顆真心,張穗強這樣毫不掩飾地擔憂、牽掛我們,他的真情實意深深刻在我心裡,也可以看出當年的張穗強很講情誼,很激昂,還有點浪漫”。每當我讀到陳賢芳這段話,眼前會再現1976年在廣州送別“南燕北鷹”去北大荒時的情景,慨嘆歲月如歌,心緒難以平靜。 我和陳賢芳、裴海榮這對知青夫妻間的歲月情結,還緣於陳賢慶1976年寫的一首長篇敘事抒情詩《南燕北鷹》。當陳賢芳決定與裴海榮結婚,並在知青回城潮之際毅然北嫁黑龍江,到北大荒安家立業時,尚在湛江農場當知青的陳賢慶有感而發,奮力寫下這首長詩送給妹妹作新婚賀禮。詩作是抄在一本長方形的舊式教師備課本上,完全用手寫完成,全詩篇幅70多頁,約7000餘字。陳賢慶當時仍處上山下鄉的環境下,他能在生產隊煤油燈下完成《南燕北鷹》這樣的長篇敘事抒情詩,是很不容易的。該詩描述了廣州學生陳賢芳、上海學生裴海榮在文革大串聯中的相識和友誼,記錄兩位年輕人在1968年的知青下鄉浪潮中離開大城市,分赴黑龍江、海南兩大建設兵團的雄心壯志,歌頌他們在北疆風雪、南疆膠林中戰天鬥地的英雄氣慨,更細緻描繪這對南北疆知青8年來鴻雁相通,相互關懷,錘練真摯愛情的內心世界。《南燕北鷹》是一部洋溢着上世紀七十年代革命情懷,描繪一代知青上山下鄉,建設邊疆,散發濃郁浪漫主義色彩的優秀知青詩作,充分體現了知青時代陳賢慶的激進思想和文學才華。 《南燕北鷹》作為陳賢慶送給妹妹的新婚賀禮,當然首先送給裴海榮、陳賢芳夫婦閱讀,其後又由他倆轉給若干相熟的知青文學愛好者閱讀。這些知青文學愛好者們看後都毫不掩飾地發表意見,在抄寫《南燕北鷹》的教師備課本後面空白頁上寫上自己對該詩的評語,有的還寫得相當長。由於當時整個社會仍處“火紅年代”,許多評語難免留下時代烙印,今天重讀相當有意思。首先,作為主人公的裴海榮、陳賢芳的評語不僅沒對詩作讚賞,反而嚴加批評,認為是詩作小資產階級情調太重,脫離時代,脫離工農等等。另外幾位知青文學愛好者的評語也基本持批評態度,而且很不客氣,內容大致也是認為詩歌情調與“激情燃燒的歲月”不合拍。這幾位當年的詩歌批評者,今天都成了內地著名的文學家、教授,事業成就斐然。今天重看陳賢慶寫的《南燕北鷹》長篇抒情詩,以及幾位知青文學愛好者對《南燕北鷹》的評價,不難看到一個被扭曲時代留下的文學印記,以及在那個扭曲的時代中,一代知青面對的獨特思想和文化心境。 (三) 我是最後一位讀到《南燕北鷹》長詩的人,陳賢卿把詩作原稿交給我後再沒轉給他人,並由我一直保存至今。當時我讀完這首詩後,內心同樣很有感觸,有樣學樣,我也在詩本上我的評語。在當時自己已回到廣州並展開大學生活的心境下,我的評語一方面高度讚揚這對南北疆知青的愛情壯舉,另一方面又對陳賢芳、裴海榮捨棄知青回城而落戶北大荒大潑冷水。自己當年的評語中曾這樣寫道:“我有點懷疑,七十年代知青先驅們的壯舉能為社會帶來多大變革?他們走過的道路又會給人們帶來多大的鼓舞和鞭策?當然,直到今天我仍不會說他們笨,說他們無知,但我總為他們惋惜”。我又在評語中這樣寫道:“這些有志氣,有抱負,有文化的年輕人為甚麼不能成為文學家、科學家,為甚麼不走一條自己對得起自己的路,而要成為時代洪流的產物?於是,我內心產生這樣兩個相互矛盾的疾呼,社會應該歌頌`南燕北鷹',社會應該挽救`南燕北鷹'。”今天重看自己當年寫的這些評語,無疑體現了結束上山下鄉回到城市之後,一代知青的感觸和醒悟。記得我在香港與裴小川這位“南燕北鷹”後代見面年時,專門向他介紹他父母走過的那段不尋常之路,並把長詩《南燕北鷹》及我當年寫的評語影印件,一併託他帶回上海交給其父母。陳賢芳收到這些東西後曾給我回過一封長信,信中除回顧那段人生歲月外,備感珍惜我們之間那段歲月情誼。她在信中還說:“我現在才感受到,你30年前寫的評語是完全正確的”。當我讀到陳賢芳的回信一度熱淚盈眶,心情無法自抑。2012年我在香港出版散文評論集《走出膠林》時,特把自己寫的“南燕北鷹”的故事,把長詩《南燕北鷹的》部份篇章,以及當年自己寫的詩評一併收了進去。“南燕北鷹”作為一代中國知青上山下鄉的歲月插曲曾在知青圈中廣為流傳,引起很多同齡人的回味。 2011年筆者夫妻與“南燕北鷹”一家在香港合影。 (前排左起:裴海榮、陳賢慶、張穗強、陳賢芳) (後排:左2梁永坤,及其他旅港知青) 2011年底,陳賢芳、裴海榮婦和陳賢慶來香港與我們夫妻相聚。記得見面那天大家都很激動,當年20多歲的知青男女,如今都已變成了花甲老人,1976年我在廣州與他們告別互道珍重的情景,迅間又再現眼前,愰如時光倒流。一別35年了,怎麼會想到年老了大家還能在在香港重逢,一種“殊途同歸”之感悠然而生。離別分手時,陳賢芳緊緊擁抱我太太哭泣,不停地說:“感謝你們,祝福你們”,場面感人,令我難忘。有關“南燕北鷹”的故事經過以及我與他們之間的歲月之情,陳賢芳後來寫了《一段忘不掉的記憶》之文,陳賢慶寫了《“南燕北鷹”帶出40年情誼》,分別從不同角度詳細講述這個故事的由來發展,兩文都收進我的知青文集《走出膠林》之中,也在很多知青雜誌、網站轉載,令“南燕北鷹”這段愛情佳話在更多知青朋友中流傳。 今天,這位久違的大學同窗向我提起“南燕北鷹”,令流逝已久的一段歲月再現,讓心中的火花重新燃起。“南燕北鷹”固然使我與這對傳奇的南北疆知青夫妻結緣,但今天卻給我們留下更多的回憶,更深的反省。應該如何評價上山下鄉?作為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我,常聽一些農友說知青歲月“青春無悔”,也常聽一些農友說知青歲月“不堪回首”,至今大家仍有說不完的理,道不完的情。“南燕北鷹”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上山下鄉大潮中的一朵小浪花,它無疑是純潔的,美麗的,結局也是令人欣慰的。然而,更多同“南燕北鷹”類似的知青經歷,卻在人們心靈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為歷史刻下痛苦一頁,令社會付出沉重代價。今天我再想起“南燕北鷹”故事,重讀《南燕北鷹》長詩,內心多了一份感慨,對上山下鄉也多了一份認識,多了一份思考。 (作者是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香港文學促進協會副理事長、香港書評家協會副會長、香港文化傳播協會副會長、旅港知青作家)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