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的亮了,地平线的东方,太阳像初恋的少女满身鲜艳地跳出了灰蒙蒙地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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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声将我从朦胧中唤醒,列车已缓缓的驶进了大换乘车站——鹰谭车站。我看了一下表,5:35分了。 下车人的急促走动声消除了我的睡意,我拉开了挂满夜露的车窗,一阵阵有力的晨风冲击在我的脸上,我空虚地感到了一阵凉意。我伏着车窗,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日出;我睁着双眼,什么也看不进去,脑海中无可克制地重现了昨天晚上离别故乡的情景。 母亲万分悲伤地拉着我的手,在这双饱经风霜的手上,我深深的感受到母对子的爱,是世界上最高尚、诚朴、伟大和无法报偿的爱。母亲的身旁,站着双腮挂满泪珠的弟弟,和双眼满含深情的少年时代的朋友。 火车启动了,我感到昏昏沉沉。酸楚的泪珠在我眼中盈眶,旋转。我多么想放纵它们去自由的泻泄、奔流、失声地痛哭啊。可是,不能!决不能!!!理智控制着我不能增加亲人们已经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勉强的佯装着笑容——多么凄凉的笑容啊,车子远了,我仍然朝着母亲站立的地方招手,招手……分别啊!你给了我多大的痛苦。 列车又继续运行了,新上车的旅客们都忙碌着寻找空位,安置东西。其中,有一家大小,年长的男者大约四十开外,身后站着她的妻子——一位漂亮的家庭主妇,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后面还有2个孩子,看不清脸面,从他们疲倦的脸上,可以看出是远道而来的。 我似乎已具有了旅行者的性格和热心,礼貌地站起来,帮男者放定了沉重地旅行袋,并指了指我身旁地空位对他说:“这是空位子,请坐吧”。 他感激又和蔼的朝我笑了笑道:“谢谢”。可是他没有坐,用他那浓重的东北口音朝后唤他的孩子:“才芬”。随着少女清脆的应声,从他妻子的身后闪出了一个敏捷的姑娘,背着红塑料书包,手中挽着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男孩手中拿着一副虎头牌扑克。 “你坐在这里”。父亲像作战指挥员一样颇有风度的命令着,指着空位。我又一次礼貌的站了起来,接过了姑娘脱下的书包,挂在车墙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对这家人的同情心侵袭着我,使我大哥似的将那男孩让在我的位子上,“我们挤一挤吧”。我说到。小孩感激又好奇地看着我,童年的眼睛显得活泼又幼稚。我搭讪着问男孩:“你们到哪里去。”他胆怯地告诉我:“广西”。“广西的柳州,明天下午一点到”。左首的女孩补充到。 我转过脸来,细细地打量着这位姑娘。她十四岁左右,长得漂亮又端正,上身穿兰花衬衫,下着印有各种鸟类的黄颜色裙子,饱经风吹日晒的健康皮肤使人一看便知是一位活泼的南方姑娘。 她一点也不拘束,明亮的大眼也不回避我的目光,显得大方又幼稚。我回答了她向我提出的一系列问话后,问她:“刚才两个是你父母吗?”“是的”。她用她那发音清脆准确的北方话告诉我:“我爸爸是东北人,妈妈是上海人”。 “那你们是哪里人呢?”我感兴趣地问她。“福州。”她笑着告诉我,“我们昨天晚上八点钟离开福州,坐的卧铺凌晨三点左右到达鹰潭,等了一会儿,便转了这部车。”…… 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谈话,我明白了;她家住在福州市中区,某三层大楼的一楼,父亲是原某造纸厂的厂长,下台干部,妈妈是某中学的语文教员,这次是下放到广西农村去。 这时小男孩解除了对我的疑虑,天真的摇晃着小脑袋告诉我:“我们到柳州后,还要乘一天汽车,到很远很远的山区去”。他充满幻想地张舞着小手:“那里是乡下,风景很好很好玩”。 刹时,我一阵心酸。小孩啊小孩,你和童年的我是多么得相像啊。充满着童年的幻想,可笑和幼稚,我小时候对山区也是日日神往的。 如果说这也是我童年的理想的话,那么我已如愿的实现了它。名副其实的山区孟定坝,又呈现在我的眼前。虽然已分别近两个月了,可它那重叠不尽的群山,浑浊奔腾的南定河,烈日炎炎的晴空,阴暗连绵的雨日,狂风怒吼的夜晚,曲折漫长、杂草丛生的小道,却仍然清晰地记忆在我的脑中。 悲伤——这个爱钻孔子的小子,又一次乘虚的占据了我那颗刚成熟的心灵。小孩哪懂得我的心事,一个劲的问我:“你们那里有山吗?水清不清?好玩吗?” 我沉重的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孩那颗童年的头颅,一言不发。车厢似乎沉默了,只听见座下车轮子“咯噔、咯噔、咯噔噔”的响声。窗外树木,电线杆一片片的向后倒去,列车正以时速60公里的速度向南方,向云南山区猛进。 女孩用她那清晰的嗓音哼着轻快的歌曲:“我爱我妈妈呀,我爱我妈妈。”我不愿意离开我妈妈呀妈妈…… 小孩惊异了片刻,又将头伸向窗外。忽而又嚷嚷着:“山多高哦,才是水”。又问我:“这是什么地方呀。”我放下了放在他头上的沉重的手,告诉他:“这是江西。” “江西,江西”。小孩生怕忘了似的,天真地摇晃着小脑袋重复着,似乎想把这地方深印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我遥望着江西辽阔的土地,仿佛看到在这群山后面山坡上,水稻田里,一大群赤着上身,穿着平脚裤的知识青年正在辛勤地劳动。这其中有我的朋友洪根……。 女孩唱完了歌,顺手拿过弟弟手中的扑克,挑了四张牌亮在我的眼前:“这是几张什么牌。”我一瞄,是8、8、7、9四张牌,我正欲告诉她,但一见她那皎洁的双眼和顽皮的微笑,我打消了想说的话改口道:“这是8、7、8、9”。她急着道:“你顺着念嘛”。 没等我言语,她弟弟心急口快的答道:“8、8、7、9”。“嗯”,女孩粗声的应了一声,望着上当的弟弟,得意地笑道:“请我吃酒。” 看着这场善意而幼稚地恶作剧,我禁不住笑了。女孩笑完了,又和我交谈起来:“你没有去过福州吧。福州还算是一个大城市呢。不过,没有上海大。我每年要去一次上海玩。上海不错,外滩和南京路上人很多,马路上经常有流氓,打架好凶哦。黄浦江里轮船很多,有的船这么大。”她最大限度地张了下双手。又继续道:“我在福州最爱逛公园,每个星期天跟妈妈去公园玩……”。 小男孩打断了姐姐的话:“我最爱看电影,星期六晚上我就跟爸爸去看电影,爸爸厂里是星期六晚上放电影。我还到过很多地方。”姐姐噗哧一声笑了,用上海话说:“侬老架,讲讲侬去过哪些地方吧。” 小孩二眼瞪着姐姐,涨红了小脸:“我去过八次上海,还到过苏州。”“好了,好了。”姐姐笑得更得意了:“你还不知道苏州在哪里呢?”“苏州就在上海不到的地方,苏州还有个西湖,爸爸领我去过。” 姐姐放纵地笑了,我也笑了。 “那是杭州”,姐姐笑完了纠正他。弟弟气得直瞪眼,稍息,又对我说:“我还去过南湖,湖里有一个石头船。” 姐弟二个纷纷诉说着他们过去的幸福,似乎要让我分享他们的快乐。让他们谈吧,我有什么理由,让他们中断他们已经过去的幸福的回忆呢? 看着他们,我不由地想起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幸福村小学,甘霖中学,毕直漫长的四平路及其二旁的建筑物。大光明电影院,幽静的和平公园,繁华的南京路,外滩,这些我永远也不能忘掉的故乡一切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女孩又健谈地告诉我:“昨天晚上,我们老师也来送我,她四十多岁了,对我很好。给了我一套福州风景画,什么话也没有说。火车开了,她含着眼泪,紧紧的,握了握我的手,对我说:‘多来信啊,才芬’。我自然地难受起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我一边使劲的招手,一边对老师说:‘一定,老师,我还要来看望您和班上的秀娟,凤玉......”。 我的双眼湿润了,女孩的谈话,仿佛使我真的看到了昨晚的福州车站。站内灯火辉煌,远处高楼,灯光闪耀,送客们散了,她的老师——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教师还站着,望着那两条送走她学生的冷静的铁轨。她明白她很难再见到她可爱、活泼的学生了,终于流下了她饱含已久的热泪。 一晃,又变了,福州车站又变成了上海北站。那站着的被微微晚风吹拂着头发的不是她的老师,而是我那日夜思念的母亲。旁边站着我的弟弟,少年时代的朋友。 ——啊!我不堪想像,她是几点钟才回到容存过我两个月之久的熟悉的房间的呢?…… 我又一次的忍住了眼泪,女孩子又继续说道:“我们下午在株州下车,到昭山去玩。我爸爸还带了一架照相机。”她热情又幼稚的向我邀请到:“你也去吧。” 我看着这个活泼、健谈、大方、幼稚的少女。告诉她:“我不能去,我带着这么多东西呢。”我指着行李架上的三件行李。姑娘遗憾地眨了眨眼睛:“我们还要去桂林、柳州去玩……” 我没有听进她的笑谈,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占据着我的大脑,我仿佛看到在昭山,在桂林,或在柳州的游客中,站着两个幼稚的小孩,他们的妈妈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一转又仿佛在广西山区,生活着一家新农民。父母,下田去了,可怎么也相像不出二个幼稚的小孩在干什么?在读书?还是在砍柴或是做饭?……” 我收起了思路,问姑娘:“你长大准备干什么呢?” 她略一思考,答道:“我会吹口琴,会唱歌,会打排球,会打乒乓,会拉小提琴。”她骄傲地继续说了下去:“还会游泳。不过,我的理想是当一个翻译。” 我失声的笑了。 她可没有理会,用手理了下头发,一本正经的说道:“跟着首长,最好跟着毛主席,周总理。还可以出国,看得到外国人。我在上海看到过外国人,蓝眼睛,大鼻子。”她微笑着二只眼睛闪烁着幼稚的光芒。 我不由自主的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想当农民吗?” 稍息,她摇了摇头,沉默了。显然是不高兴了,我后悔冒失地打断了她兴致的谈话。 好像真的犯了破坏别人幸福的谈话和美好的理想一样,我深深地感到内疚了。 为了打破沉默,我问她:“你的外语成绩怎样?”“刚刚开始学。”她忘掉了不悦:“我到广西后专攻外语这门功课,别的吃零团也不怕,唉,如果广西山区有专门外语学校就好了,嗳,你说我当得上翻译吗?”她说完望着我,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怎么回答她呢?望着她那忽闪中透露着幼稚的双眼,为了不使她幼小的心灵,美好的理想留下痛苦的创伤。我凄凉地笑道:“行。你一定是一个当翻译的人才,我祝贺你。” “你在捧我。”她咯咯地笑道,又爽朗地笑谈起来:“以后一定去上海看看奶奶,到福州看看老师,爸爸的同事,我的同学,我和弟弟幼儿园的阿姨,楼上的秀娟一家。”最后她还笑道:“还要去看看你们云南。” 我能谈些什么呢?我只能真诚地祝福她的理想能如愿实现。“祝你幸福,姑娘。”我望着她兴奋的脸蛋,心中自语着。 小男孩疲倦的睡了,睡得那样香。伏着车桌,小手放在嘴里,腮边的二个小酒窝微微的抖动。大概在梦中甜笑吧,汗水从他那童年的脸上流了下来。看着他,我想我童年和妈妈下放到崇明农村去也许也是这样吧。 我拿起了扇子,煽开了沉闷浑浊的热空气,将宝贵的凉风煽向小男孩那洒满汗珠的童年的脸上。小孩撇了撇嘴,似乎表示舒服,睡得更安详了。 我望着窗外,天气比起昨天中午上海的天气要热的多。这里是湖南了,山比江西的山更高,而开阔平原却相应地减少了。 柳州山区又出现在我脑中,我叹息到:童年啊!你多么幼稚。 “喔……”列车长长地鸣了一声,我看了一下表,1点44分了。车到达了株州车站,我的旅伴们要下车了。她母亲抱着沉睡的婴孩,从后面的座位上站起来嘱咐女儿道:“要下车了,招呼着弟弟。” 列车已缓缓的驶进了株州车站。我急忙摇了摇身旁的男孩,他睡得还是那么安详,我实在不忍心打破他的美梦。 “才吉,才吉。” 女孩着急地摇着拖着。才吉这才睁开了朦胧的双眼,我赶紧拿来湿润的毛巾,替他擦了一下,他清醒了。 “下车了”女孩对他喊道,又转向我道:“他最喜欢睡,喜欢玩,喜欢吃,在福州的时候……” 人们开始拥挤着下车了。主妇显然是急了,不客气的操着流利的上海话对姑娘道:“才芬,侬再‘假山湖’去吧,阿拉走了。” 女孩这才挽起弟弟,接过了我拿下的书包,热情的对我道谢,再见。小男孩拉着我的手,幼稚的对我说:“你有空到我们那里去玩吗?” 我不知道他指的“我们那里”是指福州还是广西山区。望着他那双机灵而幼稚的双眼,我叹了口气,不胜感叹地摸了摸他的头。(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抚摸他吧)玩笑的沙哑着喉咙对他道:“我一定来,你也来我们云南玩吗?” 小男孩郑重地点了点头,跟着姐姐走了。 我伏着车窗,望着人们拥挤的下车。她爸爸扛着沉重的旅行袋对我招了招手。二个小孩下车后,又转身朝我天真的笑着,招着手,恋恋不舍的说道:“再见。” “再见”,这童音勾起了我阵阵思潮,我看着他们想对女孩子说:“再见,未来的翻译。”又想说:“小心啊!孩子们。一路平安。” 可是我像告别故城一样,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力量说),直看着他们走向出站口。此刻!我的心像黄河!又似长江一样的奔腾。直到他们消失在株州街道上,我的心一下子烦躁起来。 再见了!不!永别了!幼稚的孩子们。我和她的老师一样深深的明白,最后一眼,便可能是永别的一刹。无法,再也无法见到这二个活泼、天真、可爱的孩子了。 上海,福州、云南山区、广西山区、童年的幼稚一下子在我的脑子中飞速闪现,折磨着我那颗已经创伤的心。 浩烈的南方气候,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闷。柳州某山区偏僻荒凉的情形又出现在我的脑中,她多么像我们的南定河横贯其中的孟定坝啊! 不知为什么;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我仍然忘不掉那二张幼稚的脸。 ——二个幼稚的孩子在干什么呢?他们现在何方?—— 每当想起他们,我总是感到无比的悲伤。 生活啊!就是这样残酷。 <完> 1972.8.10于23次沪滇列车中草。 1972.8.21于云南孟定坝定稿。 李根生 作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