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搬家住到浦东,她退休回老家居住,他们这里也经过了旧城改造地名有变化,双方通信联络中断,我和她失去了联系。九十年代我到她退休时的单位西郊公园打听,只知她去了小儿子家带孙子。我先生曾经在去绍兴旅游时试着查询,也终无果。没有送乳母最后一程,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愧疚。据说他大儿子也在多年前患病去世了,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也有两个儿子。 我的乳母徐月英,不光对我有养育之恩,她无言的身教,还给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我终生受益。 听父母说,徐月英是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来到我们家的。那时我母亲生我早产一个月,身体虚弱住院治疗,却不料遭遇意外-----我父亲厂里搞运动,他被怀疑账目不清,被隔离审查;母亲遭此意外打击,突发严重的抑郁症,没有能力喂养我。一周后我父亲被证实是清白的放回家来,我却已经遭了殃。父亲看到我被放置在医院的暖箱中嗷嗷待哺瘦小虚弱,啼哭无力,便委托病房家属找个奶妈。 刚好徐月英因丈夫因病去世,家庭没了经济来源,儿子也满周岁了,刚从绍兴来到上海找工作,便来到我家。 月英妈妈才27岁,长得清秀白皙,文静少语,干活手脚麻利,救了我家的急;不光是父亲松了口气,可以照常上班了,连我家的邻居都夸奶妈好。她与我母亲同年稍微小点,我母亲视她为妹妹,她却总是尊称我母亲为师母,称我父亲“先生”。 我得到了月英妈妈的悉心照料,人也胖了,黄黄的脸色红润起来,我母亲的病也很快得到好转可以正常上班了;家里又来了母亲的姐姐。我二姨妈离婚了却带着身孕过来,在我家生女儿坐月子,给月英妈妈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实在忙不过来,她就把她小妹妹从老家叫来,在我们家帮忙。我母亲后来又怀上了我妹妹。等我妹妹出生,姐妹二人忙得不亦乐乎。月英妈妈尽心尽力,让我们家渡过了紧张阶段。 直到母亲去上班,把妹妹带进船厂托儿所,我进了海运局幼儿园,月英妈妈才轻松点,让她妹妹去了香港投奔她兄弟。 二姨妈又准备结婚了,于是就把湖南老家过来的、离婚判给她的大女儿送到我家。照顾表姐的重任也落到了月英妈妈的身上。表姐来时浑身长满疥疮,内衣都脱不下来。月英妈妈帮她洗衣服、涂药水,全身收拾干净,带她看病治疗。从此我们家等于多了个孩子,月英妈妈也对这个自幼缺少呵护、照料的孩子多了一份关爱。 月英妈妈在我家一共待了七年。她很爱干净,把屋子收拾得有条有理,把我们三兄妹都照料得妥妥帖帖。我们一家大小都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家庭成员之一,甚至是家长。我们都爱吃她做的绍兴风味的菜,梅干菜烧肉,咸菜毛豆,竹笋冬瓜汤;爱听她给我们做规矩,早睡早起,不吃零食。她从来没有一句高声粗语,总是糯糯的吴越软语,绍兴口音。她从来没有对我们几个孩子斥责过一句,哪怕孩子们做了错事;也没有抱怨过家务重、孩子不听话难带,或者工资低。她总是表扬我乖,懂事,她觉得我妹妹聪明伶俐健康活泼得到父母宠爱,而我是个特别可怜的病鸭子,所以需要她更多的呵护。 记得有一次她烧了一壶开水从厨房到卫生间去灌热水瓶,准备给我和妹妹洗澡。冷不防活泼好动的妹妹从大房间奔出来,口里还喊着“奶妈奶妈”一下撞在滚烫的开水壶上,烫伤了背部。月英妈妈惊慌不已赶紧带她去医院挂急诊,等我父母回来她一连声责怪自己不当心。幸好父母都没有一句责怪她,只说孩子顽皮,下次当心点。但是月英妈妈很久都自责不已。这样的主仆关系真的是非常难得,遇到别人家可能会产生纠纷。除了我父母宽容厚道,也可见月英妈妈一贯的为人让父母信任、理解,知道她是把这里当成家,把我们当成自己孩子。 最不容易的是1958年厂里动员干部下放农村支援农业。我父母双双报名响应,还把户口也迁到乡下。这是许多人都极不愿意的,所以厂党委书记给他们俩带上大红花,敲锣打鼓送到西郊乡马桥人民公社。家里就只剩月英妈妈和我们三个孩子。她担负起我们的日常生活,吃喝起居,担子更重了。 父母一年半以后才得以先后回到上海。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父母基本上没怎么回来过,每个月父母托同事带来生活费,我们三个孩子就是跟月英妈妈一起生活。我们竟然比父母在时生病还少些。后来据她说是因为我们零食吃得少,公共场所去玩得少,生活有规律。母亲把家里经济大权都交给了月英妈妈,包括伙食费的开支、孩子的衣服添置、水电煤房租等,都交由月英妈妈打理。因为我母亲工作忙,也向来不善理财,对孩子花销、老家长辈都手头较松,总是用不到月底要亏空,而月英妈妈能省俭,计划开销量入为出,到月底总还有结余。 月英妈妈和母亲如同亲姐妹。月英妈妈只读过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几乎没文化不识字,母亲每天晚上亲自教她,后来还送她去居委办的扫盲班学习,让她终于拿到了小学毕业证书。 月英妈妈没特殊的爱好。但是她其实又能喝酒也会抽烟,没事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坐着,会点一支很便宜的烟,抽几口,慢慢地想着心事。她很内向,从不象有的保姆东家进西家出串门子,在上海除了在我们同一个居民新村当保姆的也是绍兴人的王妈,似也没有什么别的小姐妹。我小时候始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很有自己的主见。 在后来提到我那个在我家坐月子的二姨,月英妈妈就说,你姨妈那么聪明漂亮文化又高,找的那个老山东干部却长得很难看,一脸络腮胡子,还动粗打人,我都看不上眼;你姨妈怎能找那种人,难怪要离婚。她还说,姨妈身体好能吃能睡,奶水多,小孩白白胖胖,你那表妹比你小却看上去大很多,你又小又黄又瘦,却不肯吃姨妈的奶。 我后来知道其实月英妈妈也出生在小康人家,她父亲家是在绍兴城里开丝绸作坊的。可是那年头重男轻女,不让她读书,她很小就帮家里干活挣钱。结婚后男方也是开染坊的殷实人家,门当户对;只不过她丈夫年纪轻轻染上肺结核,不到三十岁就撒手人寰,撇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儿子。 她丈夫去世后,夫家对她并不好,她不愿意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于是她把两个儿子送回华舍娘家,自己到上海来谋生,可算是柔中有刚、自强不息、有独立性的女性。 月英妈妈善良文静,长相清秀,不会没有异性看中她。她也完全可以重新嫁人成家。可是为了年迈的母亲和两个儿子,她一次又一次放弃了。她曾说过,若找了人,就会属于别人家,无法全力负担这两个姓张的孩子和老外婆,还是算了。 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正逢上海的城市建设轰轰烈烈。母亲看到外面招工的信息很多,就对月英妈妈说,这是个好机会。如果当了工人,就有了劳保,虽然目前工资与在我们家差不多,但是将来老了可以享受退休金,不需要靠子女,你是否考虑去。当然如果你不想去,永远在我家都可以。我们和父亲也都希望她继续留在我们家。 可月英妈妈思前想后,觉得我已经上小学读书,里弄里有居民食堂可以提供饭菜;我家里少了她,问题也不会太大,觉得母亲这样说也是为她考虑长久,于是就出去找了工作。是到西郊公园。那里虽然离我家远了,但是最大的好处是包吃、包住宿,工资也比市区的工厂高些。 月英妈妈走的那天,我们都舍不得,五岁的妹妹更是大声啼哭,哭得非常响,抱住奶妈的腿,说“奶妈不要走,奶妈不要走!”哭得大家都很伤感,月英妈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月英妈妈说,我会常来的。 后来她果然还是隔一段时间来我家走走。那时交通不便,从西郊公园到我家很远,要换三部车,上午出来下午回去就要花一天时间,她为了省车钱都是走一段路只换一部车。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她上班的工作是种花种草,跟当农民差不多,也很辛苦,脸也晒黑了。她来一次确实很不容易。 每次来,她总问我功课怎么样,是不是经常生病缺课。听说我学习成绩好,她很高兴。还让我帮她给家里写信。内容总是那些,比较简单,都是要两个儿子彼得、安德要懂事、听话不要淘气,要孝敬外婆,好好读书,要听舅舅舅妈的话之类,作为小学生的我还能胜任。 自从她走后,母亲曾经找过几个帮工阿姨,来帮我们洗洗衣服。打扫卫生,或者做个饭。可无论谁,来的人怎么都不能跟月英妈妈比。我哥哥还好几次跟后来的帮工阿姨发生过矛盾争吵。哥哥说人家凶他打他,命令他干家务;阿姨说哥哥懒,不尊重人家还调皮捣蛋。也许是因为月英妈妈对我们太好,其他的人都没法跟她比了。 后来我们干脆在居民食堂搭伙,不请人了。直到文革以后,我们家受冲击,还没断掉与她的来往。有亲戚朋友从外地来,我们就带去西郊公园玩,顺便看看她。她工作勤奋,从种花的园林工被调到食堂当炊事员,同事关系也很好。我看到她在公园附近的职工宿舍里住,条件还不错,在宿舍前的空地还种点菜。也有男职工非常愿意和她交往,并主动来帮她做些重体力活。但是她对我说,从来也没有打算再婚。 我上山下乡以后,曾经帮她打过两只樟木箱给他儿子结婚用,她也会带些家乡的土产来看看我们。他两个儿子,大的因为是城镇户口也要下农村插队落户,就去当了养蜜蜂的农工,整天在外奔波挣些辛苦钱。小儿子进了丝绸厂做财务,稍微好些。 我婚前特地带男友去西郊公园请她作参谋,她说看上去还不错,蛮老实本份的;给了个合格的印象分。后来她也来过我们的小家庭做客,看到我没有公公婆婆,便说等我的孩子出生帮我带。可是不久她儿子就来信喊她去了乡下。 本来她退休时儿子可以顶替到上海来,西郊公园还打算给她分房子,但是她两个儿子都不愿意来。她只好回去了,把户口也迁回去了。我们都觉得可惜,但是他们对母亲也都很孝顺,让她晚年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正如我母亲曾经预言的,乳母从事业单位退休,养老金不低,也确实没有给儿子增加负担。 她以前曾经说过,以后我老了,也不想麻烦儿子,就住你家,给你带孩子;我没有女儿,你就是我女儿。遗憾的是,我婚后住房条件和经济条件都没能让她实现这个心愿。后来因工作繁忙女儿多病失去通信地址等种种原因也没能与她保持来往,没能给她养老送终,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2008年我与同事去绍兴旅游,却因为没有详细地址而打听不到她儿子家。其实我应该找到华舍她的娘家,总可以问到她下落的。 令人欣慰的是,月英妈妈晚年安逸,活到87岁平和安康, 也是子女的福分了。 华舍,我还会去吗?我不知道。 月英妈妈和我的母亲,她们这一对老姐妹,都是我最亲的亲人。虽然她们都离去了,但是她们的血脉和人品、秉性,都在我身上留下印记,她们留给我的是无尽的精神财富。 1967年9月徐月英妈妈与我们三兄妹和表姐 1968年冬在西郊公园 1969年3月我插队下乡前一天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