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于1948年12月,下乡前是北京八宝山中学的66届初中生,是个“老初三”。她说:“我是1968年6月13日从北京出发下乡的,和孙淑婉坐的是同一趟专列,但当时我们彼此还不认识。在1970年11月7日打火被烧之前,我一直没有回北京探过家,再回家时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1976年10月5日,我和淑婉又乘坐同一列火车告别了北大荒,团参谋长董云龙送我们到虎林车站,后勤处的于协理员和政治处的张干事陪我们回到北京。那场大火让我和淑婉的战友关系又增加了一层含义,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工业2连所在地是和平农场的老场部,我们是团里的加工厂,管磨面、磨油、烧酒,还做酱油、饼干什么的。我们和团部机关的人都属于二线人员,打火的知识本来就少。 “着火那天,我们正在开排以上干部会议,连部文书马玉兰跑进来说,团里来电话说1连跑荒了,要我们连组织一个男兵排去扑火。那是她最后一次传达上级指示,她在当晚就牺牲了。 “一听说要打火,知青们都想去,男男女女都往车上爬,直到把那辆车塞得满满的。我是副指导员、党员、团支部书记,知青有行动我当然得上。走的时候我戴上了帽子,所以后来没有把头发烧光。当时我奶奶已病危,如果家里给我拍个电报,我肯定会回北京和奶奶告别,那样就不会被烧了。但我父母知道我在兵团是连队干部,他们为我的工作着想,没告诉我关于奶奶的事。我在 11 月 7 日被烧伤,奶奶在 11 月 13 日去世。 “我这人容易饿,走之前拿上了一块发糕,在去火场的路上,我还把发糕分给大家吃。那时的人遇到危险抢着上,不图名不图利的。去火场有 40 多里路,大家一路上不停地唱歌。 “到火场后,团里来的指挥员没有让女的上,但男生刚一动,女生也跟着上了,当时讲‘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团部机关的几个女生一带头,其他人都冲向火场。我拦也不好拦,就跟着上去了。远远地我就看见有小鸟在大火上飞,飞着飞着就掉到了火里,我还觉得挺好玩的。
“先到的人开始烧火道,但点火的地点离大火太近了,火道的火刚点起来,大火就到了,两股火合为一处,产生的气浪形成了强大的风势,好几米高的火头向我们扑过来。我一看情况不好,大喊一声:‘不要撤,迎着火跑出去!’这时火就到了,我被大火吞没了,我想冲过大火,但是被塔头墩绊倒了,就这样被烧到了。等大火过去以后,我看见了焦鲁艺、孙淑婉和任艳梅。她们和我一样,都没有顺着火的走向跑,而是让大火从身上烧了过去。 “我的脸和手都烧坏了,两片手皮滑落下来,像手套一样挂着。我记得是3连的两个男知青背着我走的,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但腿和脚没有烧伤,我觉得自己还能走路,直说不用他们背。到现在我还从心里感谢这两个兄弟,就是不知道他们是谁。到团部医院时我还有知觉,能听见声音,就是看不见人,但以后就昏迷了,别人怎么把我送到佳木斯224医院的,我都不知道。两天两夜之后,我在别人给我剃头时醒了过来,我拒绝剪掉我的头发,对方说,必须要剪,不然容易感染。 “在住院期间,有现役干部和我们聊天,肯定我们的表现,说不打火,就怕烧到连队、森林和国界。兵团的颜文斌副司令员到病房慰问,还告诉我们说,周恩来总理下令要全力抢救,要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听说为这件事还搞了三次全国电话会诊。 “我父母接到35团的通知后,在北京给兵团打了一夜的长途电话,怎么也叫不通。他们和其他家长先后赶到兵团。兵团先安排他们看了刘英俊烈士墓,又做了一番工作,然后才带他们来看我。 “我接受的治疗方式是最痛苦的。每次换药揭纱布,创口都要被撕开,疼得钻心啊。我只能反复背诵毛主席语录,用这种方法忍受疼痛,总之不能让自己喊出来。 “224医院烧伤科医生根据我们被烧伤的程度和创面情况,采取了不同的治疗方法。对牛淑凤采取的是切夹法,把坏死的皮肉都切除掉,植上新皮。对我采取的是脱夹法。每天把我的双手泡在盐水里,用剪子将烧焦的皮肉剪下来,因为血痂很坚硬,每换一次药要换几把剪子和镊子。在我疼得呼吸变得急促时,医生会停下来让我透一下气。因为每四小时要打一次青霉素,最后臀部已经没有了插针的地方。大家过了休克感染关以后是植皮,从大腿和小腿上取皮,分别植到手上和脸上。 “在治疗期间,医院一直不给我镜子照,我只能在护士和我面对面时,从她双眼的瞳孔里看看自己的样子,这种观察只能看到一个大概,我觉得自己的样子还行。等到我伤愈后才第一次拿起镜子,当时我的心都碎了。一个女孩子的容貌被毁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面对未来的生活啊?但我没有了其他选择,生活的道路我还要往下走。 “我住了两个多月医院。北大荒的医院只能救命,对功能的恢复和整形都无能为力。出院不久我回家探亲了,在北京到处求医。告别家乡近三年了,走的时候青春焕发,回来时已经是满脸满手的伤痕,头发也开始脱落。认识我的人都说: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烧成这个样子?同时我也察觉别人和我的距离在拉大。我再也谈不上爱美了,每天不愿意出门。在必须求医时,我把帽子和口罩全部戴上,就连大夏天也是这样。1970年10月我在北大医院接受了整形手术,面部的样子稍好了一些,但左手的小手指留下了终身残疾。兵团对我挺好的,我在北京看病期间,那边照开工资,每月还给我寄来60斤全国粮票,又给我报销医疗费。 “1972年3月,我重返北大荒,还干我的副指导员工作。后来知青逐渐开始返城了,1973年团部派人到北京,和市劳动局、石景山劳动局、知青办、伤残人员及家属协商办理我们返城的事。1975年,35团和石景山区政府共同把我的情况定为三级残疾。1976年10月我按照病退的情况回到了北京。 “‘11·7’之前我哪里会想到自己这一生会和残疾人连在一起啊。我的生活因为那场大火彻底改变了,周边异样的眼光伴随了我40多年,从当姑娘的岁数一直到现在。有一次我在我姐姐住的筒子楼的楼道里帮她做饭,一个小女孩上楼来看见了我,吓得扑向了她的母亲,当时我的心里那个难受啊,以后就尽量不出门了。 “我是首钢工人的子女,返城后,首钢招收了我,让我看仓库,这样可以少接触别人。慢慢地,别的知青战友陆续成家了,但是我不能。有一些好心人想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拒绝了,我就够不幸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会在一个承受着异样眼光的家庭里长大,我不忍心。在我31岁的时候,我父亲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他在3年前做了左肺的全切术,身体也不健全。我们相互之间有同情和理解,决定走到一起。(我们)在1979年结了婚。他对我很好,出门走路时只要看到别人对我指指点点,他都和人家不干。但在后来的经济改革中,他所在的那家集体企业倒闭了。以他的身体条件再找工作不容易,为了家庭生计,他开始自谋职业,摆地摊卖过西瓜,后来又到山西去给人放羊,1996年大年初三,他因为一场重感冒病故了。他走后,我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
“‘11·7’大火之后的日子,我不是过过来的,是熬过来的。我们伤者虽然不幸,但我们毕竟看到了社会的发展,知道冰箱是什么样的,空调是什么样的。而那些死去的战友呢?她们的人生之梦永远停在了‘11·7’。和埋在北大荒的这些战友相比,我知足了。 “北大荒和知青战友都没有忘记我,社会上也常有一些好心人在听说了我们的事情后伸出援手帮助我们。去年过春节时,我们几个在北京的伤残战友坐在一起专门商量了一次,大家都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去了,不能再给战友和好心的人添麻烦了,我们决定:此后不再接受任何捐赠。真的,我现在生活好多了,孩子长大了已经自己挣钱,我现在想吃鱼就能买。 “40多年来,生活上的一切挫折和艰辛我都能克服,我不怕苦。从兵团回来的人有几个怕苦的?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社会和我的距离。当我自己残疾之后,我才知道一个残疾人多么不容易,多么需要常人的理解。对我们来说,还多了一层对我们付出的理解。说到‘11·7’打火的出发点,我不能说自己境界有多高,但肯定是好的,我们的付出不能说就是值得的,但是可贵的。无论那次扑火的理由和组织多么不合理,我们是命令的执行者,想的是大局,为的是国家。 “我在兵团当连队干部的时候,左右自己行为的基本意识就是以身作则,吃苦在先,否则你凭什么当干部?有什么资格管别人?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这种付出确实不值得,但我为自己的人格骄傲,那就是为整体、为公益、为他人,我们的社会需要这种抛除一己之利顾全大局的奉献精神,如果人们一直能以这样的态度做事待人,我们的社会风气就不会变得像今天这样糟糕。
“所以,我坚持自己的做人做事的态度。退休之后,我一直在社区做义工,有时搞搞卫生,有时做安全巡视员,我觉得这是我的价值底线,也是我对社会的一点回报。儿子是我独自拉扯大的,作为残疾人的孩子,他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当然也就理解母亲是怎么想的。他从来没觉得我做义工有什么不好,相反,他为有一个坚强的母亲感到荣耀。但是他说,如果他遇到‘11·7’大火这样的情况,他不会像我那样做了,他会首先保护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