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滚楼梯 石库门房子的楼梯是木板做的,比较窄而陡,上下楼梯如果一不小心会滑下楼梯。我五岁时,曾经滚过楼梯,是从三楼一直滚到二楼这段长长的楼梯,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 那时,一层楼开了个袜厂小作坊,是专给袜厂成品袜贴商标的小作坊。老板把他无锡乡下的三个孩子接到上海,从此我就多了三个玩伴,因为住一幢楼,我们很快熟悉起来,他家男孩比我大四岁,长得虎头虎脑,还有二个妹妹。 有一次我们做扮人家家游戏,小男孩扮成我爸爸,并自告奋勇要从三楼背我下去。他身材并不高,但很结实。当时,我有点犹豫,他也只是个孩子,要从三楼背我到一楼,谈何容易!但他一再坚持,倔强地一昂头,说:不怕,我有的是力气!看到他涨得红通通的脸蛋和一脸坚定的表情,我终于爬上了他的脊背,两手紧紧围着他的脖子,他背起我,用力往上托了一下,然后沿着楼梯一格一格往下走。他走了几格,脚步就有点抖抖索索,我开始害怕,叫他放我下来,他有点犟脾气,似乎要将这“爸爸”角色进行到底。他停顿了一下,重新摆正姿势,又往上托了托,两手紧紧拽住我后背的衣服,倔强地一格一格往下移动。我闭上眼睛,不敢看脚下的楼梯。突然,他脚步一个趔趄,人立刻往旁边倾斜下去,终究因人小力不够,把我一下掀翻在地,我完全失去控制,身体骨碌碌顺着楼梯往下翻滚,他站在那儿惊慌失措看着我像个皮球似的一直滚到二楼,二腿一下子交叉夹在二楼走道扶手二根园木柱中间不能动弹为止,由于惯性猛烈的撞击,我的右脚踝一阵剧痛,突然裂开一个大口,血汨汨流出,我又痛又怕,吓得大哭起来,这一下子惊动楼上楼下几户人家,大家围拢来,七手八脚把我的腿从二根雕有花纹的细长园椎形柱子夹缝里抽出,用纱布紧紧包裹着伤口。小男孩的妈妈大声呵斥着他,他也吓得抽泣起来。妈妈赶紧抱着我上了医院,还好医生说没伤着骨头。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留下一个似月芽形如嘴巴大的伤疤。那些天,老板娘天天端着一碗放了好多糖的水煮蛋给我吃,十分香甜。 从此,我再也不敢和楼下那个小石头般的小男孩玩扮人家家游戏了。 我的脚踝上的伤疤现在还依稀可见,看到它,就让我想起童年那次滚楼梯的经历。 (二)做游戏 静静地坐在太平湖边的大理石墩上,望着波光粼粼泛着绿光的湖面,那湖中央曾经是我童年的栖息地一一桂福里,一条宽敞的石库门弄堂。我童年的梦从那里开始,我仿佛看到小伙伴们在弄堂里嬉闹玩耍,看到每扇黑漆大门上黄色铜把子,有的刻着狮子模样正斑驳陆离,那里曾有个皮肤白白头发柔柔黄黄人称“洋白人”的小女孩,那就是我。 六岁以前的童年,我是幸福的,无忧无虑的。三个哥哥一个妹,想了要啥就有啥,父母的掌上明珠,哥哥们疼爱呵护的小妹,弄堂是我的快乐之地,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但弄堂里整日荡漾着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孩子们的游戏层出不穷,女孩子有跳橡皮筋、踢键子、丢手帕、盘阳摸摸(沪语:捉迷藏)、扮人家家……男孩子又多了几项,如捉强盗、掼香烟牌子、打弹子等等。 我乐此不疲,似乎总也玩不够,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妈妈来把我拽回家时,还对小伙伴们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趋步趋移。 我自幼体弱多病,运动量就小,所以对丢手帕和扮人家家游戏情有独中。 丢手帕就是小伙伴们端着小凳围坐一个圆圈,不分男孩女孩都可参加,多时有十多个,有人拿出手帕,拍着手挨个传递,嘴里依依呀呀唱着儿歌,歌声结束,手帕传到谁手里,这人必须站起来唱个歌,不会唱就得让人刮一下鼻子。为了不让手帕落在自己手上,就加快速度拍手传递,歌声快结束时最紧张,但也兴奋与快乐,最常唱的就是: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敬个礼呀鞠个躬…… 另外,扮人家家是我最喜欢的游戏。常常有三五个玩伴,相约在人家家里,各自拿来小锅小铲小碗,甚至还有小炉,然后推选谁扮演爸爸和妈妈,没男孩就女孩自己担任这角色,其他就分长幼担任儿女角色,有时家里条件好的就带来饼干和糖果之类零食作为菜肴,在炉子上装模作样烧菜煮饭,然后由“爸爸妈妈”分给孩子们吃。小时候觉得挺有趣,好像自己能当家作主做爸妈挺兴奋似的。记得那时12号楼上女孩家较宽敞,重要的是有一个十二平方正方形的阳台,可供我们几个小孩玩游戏,所以每次扮人家家就去她家,有时结束这场游戏后还可在她家做盘阳摸摸游戏。她家阳台、沙发背后、床底下、门背后都成了我们躲藏的地方。一直玩到她家爸妈下班回来,才哄着我们各自回家去了。 三个哥哥都已在上学,那时功课少,负担轻,所以星期天一大早就都一溜烟窜到弄堂去了。他们夲身就是一个小集团,如再加上弄堂里同学伙伴做个捉强盗游戏,那弄堂可闹掀天了。他们一路奔跑着、喊叫着,脸涨得通红,大哥跑得最快,不断传来他兴奋的喝叫声:“我抓到了,抓到强盗了!”弄堂里响彻哥哥们欢腾的笑声和呼唤声,回到家时,一个个不是纽扣掉了,就是衣服扯破了。妈妈看着哥哥们滿脸污浊,大汗淋漓,生气地数落着,有时还揍一下调皮的哥哥的屁股,但他们的兴奋劲,恐怕是今天的孩子们难以体会的。 (三) 奶奶的八宝箱 奶奶住在三楼约十二平方米的亭子间,房间里陈室简陋:一张床、一只五斗橱、一个方桌;另外有一只长一米、宽半米、高一尺左右的长方形红箱子,有点半新旧的引人注目,但它长年关闭着,不知藏了什么。 奶奶是个吃了几十年素的虔诚的佛教徒。她没有文化,听说只读了二年私塾,但令我惊奇的是她每天竞能诵念如天书般的印着繁体字的经书。奶奶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烧香,然后跪在桌子前的蒲垫上,手里捻着一串长长的佛珠,一面转动一面念经,桌子上摆放着十只洗得锃亮的杯子,里面盛滿开水,最令我们兄妹四人觊觎的是桌子摆着各式点心和水果。 小时候家里穷。妈妈一个人要供我们兄妹四人吃穿和上学,奶奶由有钱的姑姑供养。但她很爱我们,经常会把自己的生活费省下点给我们零化,隔三岔五还会分点心给我们吃。她的点心就是那些供品,但通常因放了太久会发霉甚至长出绿毛,奶奶就会剥去霉斑,在炉子上烘烤一下,然后分给我那几个永远像吃不饱的哥哥们,既使这样的食物,他们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还不会得病。我最小,自然最受奶奶的疼爱,她通常会趁哥哥们不在时拿出好的水果和饼干给我吃。奶奶的食品就如馈赠给我们兄妹的节日礼物,让我们欣喜万分。 奶奶的亭子间常年供佛,总像有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她跟我说,她能看见驾着祥云的菩薩从天而降,这可能是她的臆念和梦幻吧。她的房间有大小好几尊菩薩,印象给我最深的就是那个整天哈哈笑怀抱着二小童的胖胖弥陀佛。我从不敢乱动奶奶的东西,既使是好吃的供品。有一次,古灵精怪的大哥趁奶奶下楼洗杯子时窜到亭子间去,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块糕饼,兴奋地跟我们说:“我发现奶奶一个秘密啦,奶奶有个八宝箱,里面全是好吃的!” 我们听后,大吃一惊。大哥带着我们躡手躡脚进了亭子间,我想起奶奶说看见菩薩一事,心里很敬畏,有点害怕,但进去看到笑哈哈的弥陀佛,觉得亲切就不怕了。大哥轻轻地打开那只神秘的红箱子,哇!里面装有各色糕饼,有云片糕、饼干、还有只在中秋节才见得到的月饼呢!对我们孩童来说,它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锣绸缎,但有这么多好吃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八宝箱哪!可怜平时粗菜淡饭还填不饱肚子的哥哥们,狠狠地咽了下口水,再沒啥顾忌,你吃一块,我吞一口,还不停往自己口袋里塞,时间不知不觉溜过去,贪吃的孩子早忘了时间,当奶奶端着杯子站在门口时,我们竞浑然不知,三个哥哥还在大口朵颐着,当奶奶看到大开的红箱子和里面凌乱不堪的食物时,气急敗坏地大声喝叫起来。哥哥们从来沒看到奶奶发这么大火,个个吓傻了眼低下头去。奶奶抓住大哥的手,准备狠揍他时,他囁嚅地说:“奶奶,我饿……”奶奶怔住了,她看着几个又瘦又黄抽泣着的小脸.,眼圈突然红了,她把我们揽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说:“你们几个小祖宗,菩薩慈悲也会可怜你们,来,奶奶分给你们吃……” 哦,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奶奶的八宝箱竟像妈妈讲的故事里的阿里巴巴的神灯一样吸引着我们兄妹四人,叫我至今难忘。 (四) 我家的小客人 我家的客人就是姑妈家的五个孩子一一二个女孩子和三个男孩子,他们是我心目中的小公主和小王子。姑妈三十岁丧夫,姑夫是大资本家的独子,住在一幢花园洋房里。在我幼小脑海里,姑夫是个大胖子,因突发心脏病撒手人间,丢下我姑妈和五个年幼的孩子。姑妈非常年轻漂亮,尽管呼天哭地,还是无法唤醒丈夫。夫家俩老对姑妈要求是如要改嫁就净身出戶,要么终身不嫁带五个孩子终老才可继承家业。可怜漂亮得如明星般的姑妈只能咬牙发誓再不嫁人。从此尽心服侍公婆,全心培育孩子,站稳了脚跟。三十岁年轻守寡,这其中深切的苦味只能淹进肚里。 姑妈的五个孩子个个聪明漂亮。一年难得来一次我家作客,他们的到来无疑是我们的节日。奶奶忙碌,我妈更忙,为了准备一餐饭,真是煞费心思,因为他们五个孩子个个挑肥拣瘦,不是这个不吃肉,就是那个不吃鱼,要做到每个孩子都滿意,都有菜吃,我妈预先得做许多准备。姑妈通常会买点糖果水果之类,因为我家平时沒有这些零食吃,她还会塞给奶奶一点小菜钱。我和三个哥哥与其说盼他们来玩,还不如是觊觎那顿丰盛的美食,他们挑食吃得少,正好让我们兄妹风卷落叶般地一扫而光了。 姑妈二个女孩子都穿得像个洋娃娃,漂亮的镶花边的裙子被风一吹飘飘摆摆的,像美丽的花朵吸引我和弄堂里小女孩们的眼睛。她们离家来到我的石库门弄堂反而感到十分新鲜好奇,快乐地奔跑跳跃着,我追逐着她们的花裙子,就像追逐二个美丽的花蝴蝶一般兴奋。三个男孩子穿着着背带裤,神气挺括的海军衫,引得弄堂里小伙伴们像看大明星似地围着啧啧称赞,他们于是得意地骄傲地昂着头吹着口哨呼啸而过,不太願搭理这些穷酸相的小伙伴们。 哥哥们有时看不惯他们的得瑟相,会去奶奶面前告状,于是他们也不依不挠称外婆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什么奶奶。几个男孩子会爭吵斗咀,直到姑妈来平息这场风波。小王子口袋里塞滿高级糖果,我最爱吃的就是长长方方的花生牛轧糖,他们早已吃厌,于是把滿口袋的糖果全给了我,这让我喜不自禁。他们终究是我家的客人,又这般高贵漂亮,徒然间,我在小伙伴面前为有这样的客人骄傲了好一阵子。 我幼时的石库门弄堂,难忘的可爱的小伙伴们,还有我家高贵的小客人们,我喜欢他们的欢声笑语,喜欢她们飘动的花裙子,每年夏天盼望着他们在弄堂里出现,我的可亲的表妹表弟们。 (五) 二角钱 我家弄堂门口就是闻名遐迩的太平桥小吃摊,它带给我童年不灭的记忆。 弄堂门口这条马路叫顺昌路。马路对面最左边摊位一字排开:喷香的鸡粥(二分钱一大碗),白粥放点葱花只买一分钱一碗。右边过来是二面黄炒面,圆粗面配上碧绿的菠菜,油光锃亮,边上还有生煎馒头摊,起锅时,师傅将圆锅一转,淋上一层油,发出“滋”一声响,洒上芝麻葱花,冒出一股喷香热气,不由路人不咽下口水,那时才买到一角钱一客。再过来几步远有一只大锅煮着馄饨、湯团。这里还有个敞开的街面店堂,点心可以端进去吃,门口摊上大炉子里烘着各种大饼:有芝麻饼、酒酿饼、豆沙大饼,还有金黄色的老虎脚爪。另外一只大锅里炸着尖尖脆脆又长又粗的油条,大饼三分五分不等,油条三分一根。小吃摊尽头有个油毛毡盖顶玻璃橱似的卤熟食摊,里面给我影响最深的是香得掉牙的猪头肉和咬得嘎嘎响的猪耳朵。你只要化上一角钱便可称上一大包猪头肉,这是大人们最乐惠的下酒菜。 弄堂门口左边是热气腾腾的包子铺,有小茏包子、中包和大包,一咬一口湯汁涌进嘴里,烫得你直伸舌头。老练的食客先是轻轻地咬破一点小口,然后小心地吸吮里面鲜鲜的湯汁,最后再来吃包子皮和肉馅。这里还摆放着二三张桌子,每张桌子下架着四条长凳专供食客们坐着喝豆浆和吃粢饭的。豆浆二分钱一大碗,放了糖的甜浆就加一分钱,还有咸浆,里面放有虾皮、油条、各色着料,味道浓郁芳香,那时一角钱可以填饱一个大汉的肚子。弄堂门口右边是大新村饮食店,店堂明亮宽敞,店后门就在弄堂里,卤脚水经常流入弄堂阴沟里还时常溢出地面,弄得那边弄堂地面老是油腻腻滑叽叽的,走过那里的人都得踮起脚尖放慢脚步,以免滑倒。 我小时候家里穷,住在这样琳琅滿目的美食街边,天天嗅着这样垂涎欲滴的飘香美味,时时撞击着我幼小而敏感的味蕾。我是家中的幼女,楼下大伯膝下无子女承欢,自然也疼爱我,他们经常会招呼我下去独自享用他们的食品。当他们知道我垂青于门口小吃摊的点心时,终于有一次慷慨地给了我二角钱。那时,我根本不知二角钱意味着多少,立刻喜不自禁,飞也似地跑到梦寐以求的小吃摊前。那时人长得还沒炉子架着的锅高呢。我迫不及待地高高扬起钱,买了个香甜的豆沙大饼,师傅找还我另钱,我也浑然不知还剩多少,后来又买了二只生煎馒头,竟然还有余钱找。待到我撑饱肚子后,手头还有钱!那时别提我有多高兴呢,这将意味着我下次或再下次又可饱餐一顿美食呢! 二角钱,六十多年过去了。但这二角钱的经历让我终身难忘。在我看来,我的石库门弄堂相连的小吃摊的点心比起现在我吃的任何一餐海鲜大餐都有味道。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