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老辰光

当前位置: 首页 > 写作 > 口述 >

寻找王×成

时间:2019-07-10来源:《百花园》2019年第7期 作者:张港 点击:
1973年之冬,冷得邪虎,兴安岭上龙门农场,田鼠冻得钻进知青宿舍。于是,可怕的鼠疫暴发。 1月27号之夜,狂风打鼓,大雪拍门。一辆马爬犁从三分场驰到场部卫生院,抬下上海人李志鹏。 李志鹏脸泛了青。高烧的人这个脸色,是真不行了。 李志鹏脸形难看,要说又


1973年之冬,冷得邪虎,兴安岭上龙门农场,田鼠冻得钻进知青宿舍。于是,可怕的鼠疫暴发。
1月27号之夜,狂风打鼓,大雪拍门。一辆马爬犁从三分场驰到场部卫生院,抬下上海人李志鹏。
李志鹏脸泛了青。高烧的人这个脸色,是真不行了。
李志鹏脸形难看,要说又不出声音。他指我上衣口袋,比划着。我明白了,他是要写字。我的破钢笔,其实只是摆设,极少用它。那李志鹏,哆嗦着接笔,哆嗦着摸出一块挺旧的手绢包。在手绢上,他费力写出个“王”,笔就不下水了。我接来笔,用舌头洇了洇,来水了。他接着写,写得太费力,写了老长时间,之后他就闭上眼睛。送他来的上海人冲他比划:“把这个包——交给这个人——对么?”
李志鹏点点头,我们几个人,连声喊:一定,一定,一定。李志鹏眼睛睁一下又合上,再也没有睁开。
上海小伙子李志鹏,他就这样走了。最后陪他的,只有三个上海知青加上一个东北的我。处理完后事,我们想起了那手绢包。
脏兮兮的旧手绢,里面竟是钞票,零零碎碎,共35元。皱手绢上的字,歪歪拧拧,第一个是“王”,第三个是“成”,中间这个,有人说是“之”,有人说像“云”,有人分析是“立”。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将这手绢包送到王什么成手上——因为我们点头了,我们答应了李志鹏。
龙门农场也就五六千人,找一个人还不难。我们先从三分场开始,先从上海人入手,可是,没有王什么成。
我们成立了“专案小组”,分工负责,分片包干,拉开大网。然而,还是找不到。
一转眼,上海知青大返城,“专案小组”最后剩我一个。每一个走时,都对我说“一定一定,一定找到王什么成”。
之后,我与上海书信不断,上海与我书信不断。
一晃儿,我也离开了农场,也娶着了媳妇。我讲手绢包的事。媳妇手指尖儿在舌尖抹湿,一张一张数过。她手指头塞我秋衣破洞里,一转一搅:“真的不少哩!够件毛衣哩!”她头枕我臂上,日子穷而且甜。
儿子降生,特能吃,而他娘没奶。因为钱断了,所以奶粉断了。媳妇先是骂我无能,又是骂我无能,最后,她摸出手绢包摔炕上。我狠狠瞪她,说:“不行!”
急急匆匆,赶路搭车,与上海书信不断,上海与我书信不断,可是,那个王什么成,就是找不到。
寻找王某成的队伍发展壮大,我们这些最穷的人家,最先安装上电话,打着长途研究王什么成,研究手绢包。
那一年,上海来了兴致勃勃的长途:找到了,在上海,原来龙门知青。电话要我带上东西,赶赴沪上。邮不行么?不行,面当面,物对人,得确认。
想想那个大风雪之夜的李志鹏。我带上干粮,买了坐票。
上海那人叫王子成,手绢不对,钱的面额也不对。虽然路费是上海人齐的,可我欠了债。债是大田里的野草,锄了又长,锄了又长。
一晃儿,发现自己老了。这个手绢包,让我多出许多皱纹。那个大风雪之夜,李志鹏最后那样子,总在梦里,总在醒时。我与上海通话,决定发起一次大规模的总攻——不管不顾地不分时间地点人物,大讲这个手绢包,发动群众,大讲这个王什么成。
这天,接到个电话,那人自称龙门农场的,在城里治病。事情重要,电话说不清楚,要我到医院会面。
忐忑路上,我大梦初醒,捶胸顿足:这自称叫于诚的人,莫不就是找了二十年的王什么成?
比我还老的于诚,果然就是“王什么成”。
于诚摸着手绢包:“是不是三十五块?是不是两张十块,一张五块,剩下一元的,还有两张五角?”
“是是是,对对对!”
“两张十元,卖榛子钱,一张五元,土豆钱……”老于诚老泪纵横。
“找二十年了啊呀!原来是你。”
在农场时,我是知青,他是山东移民,我们相隔四十多里。
于诚翻来覆去看手绢,翻来覆去摩娑那些市面上已难见的旧纸币。
突然,他将钱拍我手上,他说:“张眼镜!这些钱是你的呀!”
我傻了,我不能不傻。
老于诚缓缓气,说:“去过六分场吧。”
我没去过。
“去六分场的路,总去过吧!”
我记不得。
“一辆胶轮拖拉机着火,你们知青扑火。这还不记得?”
好像——这事有。
“有个人,烧了毛衣。后来我打听了,他叫张眼镜。我就攒了钱,托人买上海毛线,我得赔人家毛衣呀。托来转去,没了下落。想不到,钱钱钱,钱在这儿,你你你,你在这儿。”
泪如雨,我不会说话了。
 

 
(责任编辑:晓歌)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