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难忘东留。 然而,伤心最是新联村,因了小河殇。 2017年7月29日下午,厦门知青东留之旅活动在新联村举行,开罢座谈会,即被热情的乡亲拽去坐落于本村的通林寺观光,坦率说,我有些走神,人进寺庙,心却飞至流过新联村的那条河。故而,从寺庙匆匆走出来时,我即问陪同的村主任罗启元: “当年两位厦门女知青被洪水冲走的那条河在哪里?” “不远。” “我们知青来到新联村,无论如何得去看一看。” “行,我带你们去。不过,稍等一下,我把老支书请来,一起去,他对这件事更了解。” 仅几分,一位戴草帽的老者来了,我们二十几个厦门知青随同他俩前往当年出事的那条河。 穿过短短的村巷,走出村子,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田野,不远处横着一条河,一座钢筋水泥大桥连接两岸。这就是我们要祭奠的河吗? 我问自己。当然,此地没有第二条河了。这就是那条该诅咒的河!该去换回两个女知青生命的该死的河! 一条不算大也不算小不算宽也不算窄的河,水不枯也不丰、不急也不缓,只是不回头地向它要去的地方流淌。我们急急地向那条河走去,仿佛在追赶逝去的时间,又像赴一场几十年前就定下来的不能迟到的约会。我心情沉重地对同伴说道: “我们来迟了!”同伴默默点头。 知青兄弟姐妹三五人一堆、七八人一群,分散在桥头、斜坡、桥下、岸边默默地站着,深情沉郁,甚至有些哀伤。我问: “当年那座木桥在哪里?两位女知青在哪里被冲走的?” 带着草帽的老支书,说着、比着、指着……每一个知青兄弟姐妹默默地聆听,每一棵树、每一棵竹子、每一棵蓬蒿,连每一棵小草都在默默地聆听,甚至,淙淙流淌的河水也突然沉默下来,它是否任性了四十四年,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罪过,而不再呼啸或喧闹,和我们一起默默地聆听? 这条河当地人称它为濠溪,1969年一批厦门知青在河两边的村子插队落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艰难不甘沉沦的一群人中,有林芬菲和萧佩莹这两位可爱的女生。1973年5月14日下午,芬菲和佩莹随社员们走过木桥到生产队这一片的田里劳作,黄昏收工时,她俩在此岸别的生产队的知青点小歇。忽然,暴雨倾落,她俩赶紧起身,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拎起农具,急着要回到对岸自己的知青点。主人挽留她俩索性住下来,或是吃了晚饭,待雨小一些再返回也不迟。她俩谢绝了,非走不可。并非她俩性格固执,如果她俩是男知青,被朋友留宿,求之不得,但她们是女知青,自有女性的一些准则,更有女性的一些不便,再者,女知青一般比男知青更替别人着想。那是极为困苦的岁月,特别是国家每月8元的补贴于一年后截止,大多数知青的日子更为窘迫,吃了上顿没下顿,乃是平常事。千万别给主人增加负担,千万别给主人添麻烦!于是,她俩扑进暴雨之中,可她俩怎会想到竟然踏上不归之路! 来到河边,她俩傻眼了,唯一的木桥,被暴发的山洪冲垮了,原本并不宽阔的河面,水涨高了,咆哮的狂浪和怒奔的激流,与天上倾泻而下的无数巨大雨帘经纬交织,混合在一起,平日里温顺的河,变成一群恶狼发疯似的逃窜。天地茫茫无边,两个女生成两个黑点被钉在洪荒时代,没有方舟可渡。身后似乎有一个声音呼唤:回头吧!回头吗?不!别无选择,两个女生手挽手,决绝地朝河里蹚去,她俩要回家……洪峰一个接一个扑来,眨眼之间,轻而易举地把两个女知青卷走了,两个生命没有一点声息地在天地间消逝……她俩,回家了! 任何现场都无法还原当年的情景。老支书充满感情未作形容的描述,短短的,也不生动,却深深地触痛知青兄弟姐妹的心,不少人的眼泪已经流出来,默默地流。前来祭奠的厦门知青有林芬菲萧佩莹厦门五中老三届的学妹,插队上杭的女知青陈安琪,她于不久前的四月,杜鹃花开遍山里的时候,随孟荣兄至东留,专程去凭吊她的这两位学姐,写了悼诗《凋谢在最美的年华》,一时在知青群引起共鸣。前来祭奠的人群里少了两位女知青厦门五中的学弟,插队同公社大明大队的吴忍成,当年他为她俩绘制悬挂于追悼会上的肖像。这次东留之旅他也来了,却失之交臂这个祭奠。因我在召唤同行者前往河边,他不在场,实在遗憾。 我们每个人站在原地默哀,请记住,夺走两位知青姐妹的地方叫:龙头陂。那年不幸,龙头一扬,龙口一张,两个美丽的姑娘被吞噬了,该诅咒的河!该死的河!天地无声,万物同哀,整个河滩宛如肃穆的大灵堂,令我痛感弥漫;望着横在我头顶上的那座连接两岸的钢筋水泥大桥,我仰天长叹,当年若有这桥,我的两位知青姐妹就不会命丧九泉! 二十多年,厦门老三届群体不分校际皆称同学,习惯成自然。因而,我这个生于1951年的厦门四中(即大同)老三届学子该称68届高中生林芬菲为学姐,无论她生于1949年或1950年,甚至生于1948年或1951年;该称67届初中生萧佩莹为同学,因我与她同届,无论她生于1949年或1950年或1952年,最好她生于1951年与我同龄。四十四年过去,佩莹君若还活着,正好今年和我一样初中准毕业50周年,我会诚邀她参加纪念活动;芬菲学姐若还活着,我会诚邀她加入知青文学沙龙来“逗阵”,或许,这次东留之旅她俩也来了,正在我们的中间,分享重返第二故乡的欢乐。可残酷的事实是她俩已经不幸殒命四十四年,引我们聚在濠溪之畔,祭奠缅怀两个早逝的美丽青春。鸣乎!哀哉!! 我不禁想起四十八年岁月里,先后辞世掩埋于闽西这块土地的一个个厦门知青兄弟姐妹,心情十二分沉重!1995年3月,雨季里,我重返闽西,寻找留守的厦门知青,也来到武平。我专程到离县城三十多里偏僻的长居村外的山上,为我厦门四中66届高中学姐李清月扫墓,何等的悲恸!2009年,厦门知青插队闽西40周年,3月20日至22日,我带领厦门知青一行,在炎热的天气里,奔走于新罗区与上杭、武平、永定三县的陵园、公墓和深山,为十四位长眠在第二故乡的厦门知青扫墓祭奠,我们十四位扫墓者鞠躬之时,内心怀的是亲人之情。近二十年里,我们厦门知青多次组团,到永定西溪农场祭奠黄美妙烈士,一位十九岁献身异乡的厦门女儿。 从上世纪90年代至本世纪的今天,不仅在异乡,还是在异国,更在故土厦门,我们不少知青兄弟姐妹已化为一缕清烟。多少次走进殡仪馆,多少次送上花圈,多少次写下悼念文字,未曾想到触及的生命之痛,竟大都在插队岁月的五脏六腑以及腰背、双肩、两腿——一块块肌肉、一根根筋腱、一块块骨骼,以及一条条经络、一个个穴位,长年或淤血发青,或滞气不通,或变形扭曲,或残缺萎缩,甚至锲入钉子、搭了桥或支架。如今的我们,不论男女,每个人的皮囊早已松弛,有的还缝了补丁,整个躯体正如客家土楼被弃用堆在墙脚的中国灰瓦,不经碰,一碰就裂,甚至碎掉。我深知:有些痛感随二十四节气按时来临,有些痛感不定期没规律说发作就发作,有些痛感几乎天天把其主人折磨。如果说所有的痛感还可能有药物给予止痛,那么,唯一没有药物可以止痛就是心灵之痛。即使肉身被火化了,这个痛,依然会使那一抔骨灰深度的难受。我断定,每一个知青的亡魂都有这样感应。 该诅咒的河!该死的河!! 咒语犹如一块小石子打漂漂在水面跑了几米最多十多米,就被河流吞没,河也不会死。我们知青一代人悉数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河还活得好好,偶尔再把某人淹死之后,扬长而去,绝不回头一望。 鸣乎,哀哉!我的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知青兄弟姐妹,不管你们是为何辞世,不管你们是何年辞世,不管你们辞世时多大年纪,更不管你们辞世前从事职业是贵是贱、社会地位是高是低、经济状况是富是穷,我们都缅怀你们,我们都心祭你们,我们都为你们祈祷。安息吧,我的天堂里的知青兄弟姐妹,你们经常聚会吗?倘若经常聚会,那可是灵界的一大奇观啊!有的十几二十几岁,有的三十几四十几岁,有的五十几六十几岁,还有七十几岁的,上帝会惊呼:这一代人怎么像三四代人那样,少年人、青年人、中年人、壮年人、老年人——天啊,什么年龄段都有,却有一段镌刻在那块广袤大地上的相同经历,这人类史该怎样撰写,怎么讲述,怎么评价?或许佛陀会双掌合十,慈悲而言:浩劫不要重演!阿弥陀佛。又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而骑牛出函谷关的老子不回头地自言自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而孔子站在黄河岸边,意味深长地说:逝者如斯! 我们二十几个厦门知青还站濠溪之畔,默默地聆听,天地间隐隐约约传来我们那两位姐妹的歌声,无词无曲,无调无韵——哦,我明白,这就是天籁之音! 2017年10月10日至18日子夜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