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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海平在给徐卓一分析训练动作。 李昂 摄
解放日报实习生 李昂 记者 杨书源 在开启2025年的冬训前,孙海平对6个徒弟发起新的“实验”——给队员放了整整10天假,成为自1999年来给队员放的最长假期。 如果运动员休息时间过长,运动能力就会下降,以前孙海平给运动员放假从不超过5天。但这次,他决定“冒险”一搏。结果让孙海平吓一跳,几名运动员的抽血指标显示,他们的身体机能达到历年最好水平。 自刘翔受伤退役以来,中国男子短跨项目从高峰跌至谷底。2008年到2024年举办的五届奥运会中,男子110米栏没有一位中国选手晋级决赛。 今天的中国竞技体育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如何在训练运动员跑出成绩的同时,让他们免受伤病困扰?这些问题一直冲击着孙海平的内心。巴黎奥运会后,层出不穷的实验性想法和不断纠偏、调整的训练模式,每天都在这位“超龄服役”的70岁中国顶尖教练脑中翻滚。 男子短跨的低谷 去年10月,冬训伊始,孙海平宣布一项新训练项目“拉胶皮带”,旨在加强运动员腿部力量,解决他们在巴黎奥运会上暴露的前半程爆发力不足的问题。 队员两两组队,一人站在半米开外,用脚踩住胶皮带固定,另一个人把它绑在脚腕上,用手抓住双杠,用力向前和向后甩腿各20次,左右腿轮流算一组,要连续做满3组。 孙海平眼睛紧盯队员的腿,急促地喊着“用力抽!狠一点!”队员单腿摆动速度随之加快。听到胶皮带抽打地面发出快节奏的“啪嗒啪嗒”声,他的眉头才舒展开。每组训练间隙,队员们瘫坐在垫子上大口喘气。 运动员的体能消耗和运动表现就像天平的两端,孙海平试图通过不断矫正训练强度,找到体能与运动表现的最佳平衡点。这往往也是好成绩与伤病之间的分界点,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上午2个小时的训练,孙海平全程在场边来回踱碎步,盯着运动员的每个动作。他胸前挂着一副随时要用的老花镜,几年前,他脖子上挂的还是一块秒表。训练间隙,孙海平偶尔觉得乏了,就躲进旁边的器材室抽根烟。下一轮训练开始前,他迅速掐灭香烟回来。 上海莘庄训练基地看起来和高校的室内田径馆差不多,略显陈旧的场地上到处堆放着栏杆、海绵垫、铁饼等器材,上海田径队各项目组被划分在固定区域训练。从1995年场馆投入使用,孙海平就一直带着徒弟在靠窗的几条110米直道训练。 眼前的冬训是一年中最基础的训练,从去年11月延续到今年4月。冬训漫长而枯燥,人要机械地重复几个动作,短时间内看不见效果。 孙海平更期待夏天,熬过冬季的运动员在夏训中会快速提升水平,突破个人最好成绩。刘翔正是在2004年夏季雅典奥运会,登上男子110米栏的“世界之巅”。 去年8月8日上午,孙海平坐在巴黎奥运会男子110米栏半决赛的观众席上,有些忐忑,“他们能在半决赛里跑出最好成绩的话,就有可能进决赛。但我知道他们有可能进不去”。 以前看刘翔比赛时,他总是非常笃定,“就像仪器一样,事先把它调好了,他跑下来肯定就这个成绩”。如今,对于第一次登上奥运赛场的两名徒弟,孙海平心里“没底”。 徐卓一在起跑阶段就出现失误,从第4步开始提早直起身子。秦伟搏则被分到东京奥运会冠军帕吉门特旁边,看到与对方差距越拉越大,秦伟搏被打乱了节奏,最终排名小组第六。 秦伟搏和徐卓一都未能晋级决赛,分别跑出13秒41和13秒48,而他们的最好成绩是13秒29和13秒22。 他发现徒弟们在比赛前,说话语速和表情都不一样,不像平时打打闹闹,而是默默坐在那里,“一看就知道紧张了”。 秦伟搏甚至在预赛前一晚开始头痛。第二天走上赛场时,听到四面八方的加油呐喊声,看到身边游刃有余做准备活动的前奥运冠军,感到一阵眩晕,身体疲软…… 实际上,巴黎奥运会开始阶段还是让人为之一振的:徐卓一、秦伟搏、刘俊茜三人入围巴黎奥运会男子110米栏,这是中国田径短跨项目历史上第一次满额参赛。 备战奥运会期间,孙海平时不时暗示两个徒弟,他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专项技能都调整到相对平衡的比例,“和刘翔第一次参加奥运会时的状态相似”。但一切在大赛逼近的“压迫感”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现在,孙海平和男子短跨项目一样,处在一种尴尬境地:别说重回世界巅峰位置,何时能回世界前八也是未知数。 教练的“眼光” 田径场馆外的玻璃展板记录着上海田径队的荣誉,从1953年到2012年的全国田径锦标赛冠军,占了整整三大块板。唯独一块用寥寥十几行,写着破亚洲和世界纪录者,刘翔和孙海平的名字出现了3次。这块荣誉榜没有再更新,而孙海平最为耀眼的教练生涯,也随着这块板上的年份一起被定格了。 男子短跨人才断层,在刘翔2008年受伤后就开始显露。2008年前后,孙海平招进18岁的谢文骏。在入队体检时,谢文骏被查出腰部有一处天生缺损。当时忙着带刘翔四处比赛的孙海平,还是决定把他留在队里试试,给他设计了一整套避免腰部发力受损的训练动作。后来,谢文骏夺得全运会三连冠,被外界认为是“刘翔接班人”。但事与愿违,谢文骏距离奥运决赛最近的一次是在2012年,仅相差0.03秒。在那之后,年龄和伤病成了两大阻力。“他世界锦标赛拿过第5名,也是很不容易的。运动员到了一定岁数,运动能力就会下降。”孙海平很清楚这是难以违背的客观规律。 谢文骏入队8年后,孙海平又招到一个广东小孩,叫曾建航。但至今,这个名字很少出现在国内外重磅赛事中。 “国内除了刘翔,他曾第二快。”孙海平回忆。曾建航每年速度都稳定提升0.02秒,孙海平希望他能为中国短跨保住世界前八、亚洲第一的地位。2021年,一次意外打破了孙海平精心维持的平衡。曾建航在全国田径大奖赛的决赛现场出现意外,导致髋臼撕脱性骨折。 那场全国田径大奖赛广东肇庆站,是他征战奥运的前站。赛前热身时,曾建航在过第二个边栏时,失去重心摔了下来。落地时,他本能地用腿向内支撑,而他的股骨头朝反方向顶了出去,“嘣”的一声,像是香槟瓶盖被气流顶出来。曾建航感到骨盆处剧痛,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完了”。 “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有人下去,有人上来。”孙海平不得不开始寻找下一任“接班人”。他找到了秦伟搏和徐卓一,这是两个00后小孩。当时,秦伟搏正在市二体校二线青少年队,徐卓一则是松江一位教练举荐的。孙海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选中他俩。 在教练“眼光”中,感性和直觉似乎大于硬性标准。孙海平第一次看刘翔训练时,就发现其他小孩都害怕摔跤,跳着过栏,只有刘翔敢真正跨过去。 队里的助理教练周斌曾是男子十项全能运动员,也跟孙海平练过跨栏,刘翔比他晚半年入队。他感觉这位师弟当时就是“上海市冠军”的水平,但孙海平却看到刘翔的天赋,每周单独给他“开半天小灶”,补弱补缺。“孙指导懂刘翔训练中的每个表情动作,而刘翔又特别适应他的训练方式。” 现在,在两名年轻徒弟身上,孙海平有点找回那种模糊而兴奋的感受。但徐卓一和秦伟搏的身高又成了孙海平新的挑战。两人都接近1.98米,是他带过最高的运动员。 对于短跨项目,“高个子”既是优势,也是劣势。男子高栏在107厘米左右,身体重心如果超过1米,腾起幅度小,耗时短。但他们的骨关节更长,摆动速度慢,更容易打栏摔跤。因此,孙海平心目中男子短跨运动员的理想身高是1.9米,刘翔1.89米,谢文骏刚好1.9米。 为弥补身高带来的劣势,孙海平注重训练队员的跨栏节奏。每一次大小比赛,都是他观察运动员专业技术的最好机会。 去年11月2日,上海市学生运动会高校组田径比赛现场,孙海平站在看台上,追踪徐卓一和秦伟搏的每个动作,但凭肉眼分不出谁是第一。他眯着眼,满脸笑意看着终点说:“两个人差不多嘛。” “徐卓一相对力量较强,技术灵巧性好,但整体实力不够。秦伟搏综合实力比徐卓一强,但技术感觉差一点。”孙海平仔细分析两人的优势和短板。 “苦练”的影子 每年11月中下旬,冬训进入第二阶段的专项强化训练,孙海平对7名受训的队员展现更为严苛的一面。 在一次110米短跑练习中,曾建航在后程加速反超秦伟搏,孙海平立马朝远处的秦伟搏厉声大喝。“他应该跑得比曾建航快,他没用尽全力跑。”孙海平解释说。 总有某些训练瞬间,让孙海平觉得这群小孩身上缺一股“豁出去”的劲儿。“不像我们,上来就像战士一样,敢于冲锋,敢于打。”如今,在他作为教练设计的训练项目中,仍能看到“苦练”的影子。刚入队接受孙海平训练的运动员,都无法快速适应他的高强度。秦伟搏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每天两个多小时训练结束后,感觉浑身酸痛,连爬到5楼宿舍都会腿发软。 在冬训开始前的10天超长假期里,孙海平也会担心这群00后的心“放散了”,每隔三四天就在群里提醒队员适当运动,维持体能。但在假期结束后的恢复性训练中,孙海平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尽管为了避免运动员拉伤,从最低值开始,每天阶梯式加大强度,但仍有不止一人出现肌肉发紧酸胀的情况。 尽管每一批徒弟都觉得“孙指导那组是最累的”,但周斌发现,孙海平的训练思维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注重量的积累,转变到对强度的追求。以前可能跑七八次,都是80%左右的强度,现在就跑一两次,但要达到100%的强度。” “搞竞技体育,其实就是人训练人,这是最难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在40年的执教生涯里,孙海平对这句话感触越来越深。 一周训练6天,孙海平和队员一起住在田径馆对面的宿舍。每天早上7点醒来,8点半前到场馆,等队员集齐后开始上午训练。下午,孙海平会梳理近期训练计划,处理一些社会事务。他的床头柜上放着本子和笔,睡觉时想到点子,会马上记下来。用周斌的话说:“他每天都像复制粘贴一样。” 但孙海平发现,有越来越多不可控的力量,正在介入原本单纯的训练。徐卓一、秦伟搏、夏思凝都开通了社交媒体账号,吸粉几十万甚至数百万人。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网红城市打卡、健身房撸铁的照片,徐卓一还会在短视频里调侃“学不会起跑”。但孙海平从来不刷抖音,也看不到徒弟们的动态。 对于这群20岁出头孩子的行为模式,孙海平也在启动“自适应模式”。他很清楚,只有让他们在训练内外都感受到一定的“自主权”,严格的管理才不会产生反作用。在这群年轻运动员看来,刨除各自身上鲜明的时代烙印,“师父还是最懂我们的人”。 孙海平擅长把优势不同的队员放在一起练习,用彼此的强项刺激对方。训练每一名队员跨栏时,孙海平会喊出节奏、声量截然不同的“私人订制”节拍声。在秦伟搏的记忆里,他跨栏时孙海平喊的声音最响,就像一条急促有力的长鞭。 乐观的“等待” 孙海平发现,他带的短跨队员有个普遍特点:受先天身体条件限制,在和世界顶尖选手比赛时,起跑爆发力处于弱势,但他们可以发挥栏间节奏和专业技术的优势,实现后程超越。 他对于运动员职业生涯的期待也是如此。“我看重后程能力,只要跟着我好好练,将来一定会提高成绩。”孙海平坚信,他的队伍正在积蓄力量,等待后程的冲刺反超。 孙海平认为自己设计的每一项训练内容,都会得到两重效果:“一种是当下可见的,另一种是为未来埋下伏笔,会产生叠加效应。”培养运动员的过程就像骑自行车,他不断调节每个部位的零件,让踩着这辆自行车的运动员更加平衡顺滑。 在曾建航受伤1个月后,他能慢慢坐起来时,孙海平开始执行早就制定好的康复训练计划。“慢慢来。”话不多的孙海平总是和他重复这句话。 受伤第4个月,曾建航发现自己右腿“萎缩成一根细麻秆”。他只能从零开始,先躺在垫子上做康复动作,再让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绕操场慢走,然后是骑自行车绕圈,恢复腿部力量…… 一年后,他在室内赛跑出七秒七几的成绩,仅和队友相差厘秒。在去年的全国田径锦标赛上,曾建航取得13秒51的成绩,和自己受伤前的最好成绩仅相差0.08秒。 每次训练,队医胡昊都在一旁留神观察。有次曾建航做完专项训练后觉得腿部发紧,胡昊立即在田径场上给他做肌肉放松处理,建议他当天不做跨栏训练。 10年前,孙海平主动向领导提出:“队里需要一名专职随队医生。”他选中胡昊,因为他“很享受看跨栏的过程,懂很多专业术语”。 在胡昊的观察中,与运动员受伤后如何治疗相比,孙海平更在意如何规避运动员受伤风险。现在,队员每天下午都接受康复治疗,通过超声波、激光治疗等迅速恢复身体机能。 近几年,国家队组建复合型科研团队,孙海平的团队也增员到十几人,分工细化到助理教练、队医、康复师、体能师等,这些以前都是孙海平一人承担的。“现在主教练依然是整个团队的主设计者,一切都服务于他的训练计划。”胡昊说。 孙海平的团队日益壮大,而他的身体机能在慢慢老化。和大多数老年人一样,他也有很多慢性病,前几年开过刀,随身备着速效救心丸。 这种衰老,大多数时候肉眼可见。2020年前,孙海平会亲自上阵给队员做力量对抗训练,现在只能由40岁出头的周斌代劳。“有时做关键动作,孙导还是会自己上手。”周斌也看得出孙海平的自我抗争。 “有时看着他也很心疼,但也知道他停不下来。”曾建航养伤时曾思考过退役后的人生,做教练是他第一个排除的选项:“当运动员一直待在训练基地,当教练还是困在这里,没意思。” 但孙海平从未觉得自己是被“困”的那个人,恰恰相反,他是那个尚有力气继续战斗、突围的人。这几年,孙海平一直在物色自己的接班人。现在全国范围内,好的跨栏教练是稀缺资源。队里的好几名运动员是湖南、广东等地体育主管部门委托他带教的。“他们一个省也很难找出一名能带国内一流水平运动员的教练。”孙海平把培养全国的跨栏人才队伍当成自己的使命。 对田径教练来说,跨栏从来不是一个“高性价比”的项目。“跨栏技术的指导周期长。培养一个成熟运动员起码要3至5年。很多教练宁可带短跑,五六十个人一起练,一两年里总有能出成绩的。”周斌算过一笔账:如果一名跨栏教练从30岁开始带运动员,平均5年带出一名优秀运动员,到60岁退休年龄,最乐观也只能培养六七名世界级的高水平选手。 孙海平希望周斌能接他的班,但周斌觉得现在还很难盘通孙海平的教练思维:“每个人能做到什么程度,都在他心里。对运动员训练计划的调整,他信手拈来。”周斌清楚,这是孙海平用几十年的教练生涯磨砺出来的锐度,并无捷径可走。 今年孙海平的赛事日程有两个重大节点:8月世界田径锦标赛和11月全运会。他很乐观,不止一次放出风声:“起码有一个能进世界前八。”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目标,“争取跑进13秒以内,不是冠军就是亚军”。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