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复旦大学社科领域一级教授 周立民 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 主持人: 王雪瑛《文汇报》高级编辑 “文学给我们带来希望,带来勇气,带来力量,让我们看见更多的光明。”“写作真有所谓秘诀的话,那就是把心交给读者”。质朴的话语传递着诚挚的心声,他的作品让一代代读者携着文学之光,不畏黑暗和风雨勇毅前行。今年是巴金诞辰120周年,他的人生和文学创作标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精神高度。巴金与时代,巴金与文学,巴金与读者为我们展开了广阔的话题。作为一位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他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多方面的贡献。 今年10月17日,巴老离开我们19年了,他对世界深沉的爱与思索,他的文学始终紧贴着祖国和人民,散发着光与热。本期与巴金研究专家一起,重温巴金的作品与话语,让我们在当下语境中体会文学的永恒魅力,他深入的思想探索与真挚的文学情怀,为我们当下的文学实践,提供了引导、经验与心灵滋养。 像北斗星照耀与春风化雨的润泽感 王雪瑛:巴金先生坦言,自己是五四运动的产儿,从他创作的《家》《春》《秋》,《雾》《雨》《电》,到《憩园》《寒夜》《随想录》等重要作品,他的文学作品发时代之先声,关注青年在历史变局中勇敢冲破桎梏的成长之路,控诉、揭露封建专制的黑暗,探寻个体生命的发展,民族面向光明的前路。他的文学创作从社会状况和现实人生出发,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园,在现代中国的发展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一代代中国人的精神探寻中留下深刻印记,请说说巴金文学创作的特色,文学语言的魅力。 周立民:巴金先生是一位创作时间长、作品丰富的作家,无论怎么概括他的创作特色都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只能说以下几方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一位有信仰的作家,他的作品充满着信念的力量,这些信念代表着人类追求的价值;他的作品有着一种超越世俗的特质,给人以精神的鼓舞和提升。巴金的创作总能抓住时代的社会关注的焦点,并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反封建”,五十年代的“热情的赞歌”,新时期的“讲真话”,从社会反响上看,他作品的核心话题都引起强烈的社会共振,产生长久的社会影响。巴金说,他写作如同生活,他倾注了深深的情感在文学作品中,这情感如同激流冲刷着读者的心,也构成他作品强烈的抒情气质和独特的语言魅力。他不是封闭型写作的作家,他始终是以开放姿态与读者、与世界、与时代交流,作品中有倾诉欲,也有“对话”感,这些注定他的语言表达平白、自然、流畅又有感染力。 陈思和:巴老在晚年克服严重疾病折磨,亲手编辑出版了26卷的创作全集和10卷的翻译全集,总字数在1500万字以上。这两套大书可以反映巴金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的成就与贡献。巴老一直把创作看作他安身立命之本,从他所创造的文学世界里,我们可以感到他的丰富情感,看到他的认真思索。 王雪瑛:“我要写,我要奋笔写下去。”巴老以持久不懈的写作为我们留下了有思想、有温度、有魅力的文学作品。请说说他在你们心中鲜活的形象。 陈思和:1982年,我与李辉第一次走进巴金先生居住的武康路113号的客厅,他从楼上慢慢走下来,步履沉重缓慢,但非常有力。那天他在感冒,还发烧,其间有医生进来为他打针,但他还是热情地接见了两个年轻、冒昧去打扰的大学生。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内心的惶恐。后来我留在复旦大学工作,因为研究巴金,我会去他家请教,他常常坐在客厅靠近阳台的一张小桌边。再后来,我只能到医院里去看望他,他躺着,或者坐着,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有点听不清他的话,常常是小林会做翻译。再后来,他就躺在病床上了……从1982年到2005年,整整23年,是巴金先生从78岁到101岁的晚年阶段,而我则是从28岁到51岁的中年阶段,我的思想、行为所受到的巴金先生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巴金像一颗北斗星那样远远地照耀着我,鼓励着我,直到今天。 我与巴金先生的交往中,一般都是我提出问题,有时是事先写信,把要提出的问题告诉他,或者就是向他汇报一些事情,然后他回答我。有些事让我印象深刻,一次是巴金先生还在写《随想录》的过程中,他告诉我,写作时,右手握笔,却颤抖着,无法把字写到纸上,心里着急,他只得用左手去推动右手,帮助右手一笔一划地写出字来。他一边说,还一边做着动作,我想这时候他内心一定是很痛苦的。巴金始终有一颗年轻的心,内心也澎湃着青春的激情,但日益衰老的身躯却与他的心渐渐分离,不再听他的指挥。这种痛苦的感觉,青年人是难以体会的,只有自己年事渐高身体不好,但还想做一点无法胜任的事情,才渐渐体会到巴金先生写《随想录》时的艰难和痛苦。他在病榻上也不忘写作,直到完全无法工作。他的一生都在努力奋斗,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斗争,与阻碍社会进步的各种旧势力斗争,垂垂老矣,还跟自己身上的疾病作斗争……这是一个完美的人格,一个大写的人。 周立民:在学习巴老的作品和巴金故居的具体工作中,我有各种各样的感触:一方面是他跟我们一样,是一位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的朴实无华的性格也会不断加深这种印象。另一方面,在精神境界上,我又感到自己与巴老的巨大差距,这差距还不是指那些惊天动地的成就、贡献,仅从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和接人待物上,比如,来家里做客的每一位客人,他都要送到大门口,直到他实在走不动了,这是他的待客之道。他令人感动和值得学习的地方太多了,那么多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巴老能够做到,我未能做到。对于理想、信仰,我们想过如何将它们日常化、生活化吗?巴金那一辈人中有很多就是将它们贯彻在日常生活里,接人待物中,不喊口号,不唱高调,埋头做事,让很神圣的事物不神秘,而有一种春风化雨的润泽感。 王雪瑛:经典总能穿越历史的烟云,打动不同时代读者的心灵。巴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留下了经典作品。作为巴金研究的专家,你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重读过巴金的什么作品,有什么特别的理解和感受?阅读和研究巴金的作品,对你们的人生和文学研究有怎样的影响? 陈思和:我14岁左右,阅读了巴金的小说《憩园》,从书里第一次读到了爱的力量,人性的悲悯,关于同情和忏悔,还有我内心对父亲的怀念。这些感受都是我后来才渐渐理解的,当年就是一种原始的感动。1978年初,我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就到图书馆把巴金的书都读了,当时读的是《巴金文集》十四卷。后来与李辉一起研究巴金,又重新阅读巴金著作的各种初版本,还有许多没有编入文集的译作和单篇文章。伴随我几十年成长道路的最重要的著作是《随想录》,这是一本与时代同步的书,熔铸了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走过来的各种记忆和人生体会,我想这种记忆在以后的岁月中,会一再浮现于我的脑海。《随想录》不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与时代同步,到现在仍然与时代同在。 周立民:说到读巴老的作品,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我的工作和研究,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重读、反复读他的作品。早在我的少年时代就读到了他的作品,上初三时,就读完大部分的《随想录》,感受到他那颗火热的、坦诚的心,在他的作品和世界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心里话,存放了自己的情感。这是伴着我成长、对我精神产生重要影响的书。特别是在高中时期,学习的压力十分繁重,《随想录》成为伴随着我的良师益友。《随想录》对我不是单纯的研究对象,而是一部贮满了情感记忆的书。而现在人到中年重读巴金先生的作品,带给我的理性思考可能更强。比如近年来多次重读《家》,除人物命运之外,我更关心巴金那一代人所提出来的历史课题,今天我们该如何继承五四精神遗产?读《随想录》,现实感触就更深,比如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究竟需不需要有认真的自我反省精神?这些课题不当作纯粹的“学术问题”,而是与我们相关的人生问题时,巴金作品的生命力就不难体会到了。 勉励和帮助青年作家让文学生生不息 王雪瑛:“他用作家真诚的、热烈的心指引读者走生活的道路。他从不向读者装腔作势,讲空话、假话。在他的每篇作品中我都看到作家的艺术的良心,他的作品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巴金先生以鲁迅先生为榜样,勉励当代作家真诚面对创作和读者。“把心交给读者”“讲真话”也是他一生自勉和践行的核心,他的言传身教引导着我们以真诚的态度,真挚的情感投入文学创作和文艺评论。 周立民:《家》中的高觉新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人,觉慧他们读过的《新青年》他都读过,道理他也都懂,然而,每当面临抉择时,他都是双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这样做”。其实道理易懂,难的是当我们需要做出抉择时,我们会不会站在鲁迅和巴金这一边,站在他们给我们教育的这一边?巴老提出“说真话”,他也要求自己做到“言行一致”。所以,他的晚年是很吃力地在前行、探索,我们今天要学习像他那样坚持、坚韧和坚强。 王雪瑛:巴金在文学创作中面向青年与时代的题材,在文学事业中关照青年作家的成长,他对青年写作寄予殷切希望,1986年第三届全国青创会的致辞中,他表示“所谓划时代的巨著也不是靠个人的聪明才智编造出来的,它是作家和人民心贴心之后,用作家的心血写成的”。巴老的思想和勉励对当代的青年写作很有现实意义。 陈思和:巴金先生的早期著作,主要是为青年读者所写的,他鼓励青年人打破各种制度的束缚,追求理想和信仰,给了当时青年人巨大的鼓舞力量。曾有统计,那时中学生中最受欢迎的作家,第一是鲁迅,第二是巴金。现在大半个世纪过去,巴金的经典作品,需要我们去做研究和传承,用各种方法让青年人接近和喜欢经典。我前几年指导研究生,有一门研读《随想录》的课程,就带领学生逐篇研读《随想录》150篇文章。我坚持了好几轮,青年人渐渐接近了巴金的人格和思想。这几年我指导的学生中连续拿出了研究巴金的新成果:其中有两位青年学者在我指导下编纂了《全球视野下的巴金》,由英国著名出版社出版,在全球推广发行等等。这些青年人的新成果是巴金诞辰120周年时,献给巴金先生的最好礼物。 周立民:巴金做过出版社总编辑,还担任过《收获》杂志的主编,很多人的作品是经他之手走向文坛走向读者的,曹禺、萧乾、卞之琳、陈白尘、刘白羽、汪曾祺、穆旦、郑敏、陈敬容等等“青年作家”,巴全都帮助他们出过书,助力他们在文坛上大放异彩,直到新时期文学,他仍然给青年作家重要帮助……巴老能够做到这些,首先是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和思想,以这样的眼光去看待新生事物和新生力量,就会充满欣喜和期待。其次,他们这一代作家,包括他们的前辈鲁迅、叶圣陶、茅盾等,没有把文学看成个人出名获利的工具,而是有一种真诚的集体事业感,充满着对文学共同的爱,这种集体感让他们推陈出新,新老携手,把文学事业的生生不息,当成个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王雪瑛:“友情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就像一盏明灯……”巴老在《朋友》等文章中多次提到友情的意义。5年前的“温暖的友情——巴金与友朋往来手札展”,让我印象深刻,巴老是一盏明灯,守护着爱、正直、真诚、奉献等美好品格。他的温暖贴心,乐于助人的亲情和友情,他的相濡以沫,携手一生的爱情,让我感受生命的坚韧与美好。 陈思和:我主编过“火凤凰文库”,第一本是巴金先生的《再思录》,那时他已住院,他在《随想录》以后断断续续写出的短文,有些还是口述,小林代笔,他再修改。我把这些文章收集起来,编成一本《再思录》,他还口述了一篇序言。书出版后,我第一时间就与出版社责编一起到华东医院,给他送样书。巴金先生很高兴,他让人扶他起来,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用手抚摸着新书的封面。我看他气色不错,就趁兴说:“巴老,您身体不错,还可以写一本书。”没想到他马上就接口:《三思录》。小林补充说:“爸爸说,他还想写一本书叫《三思录》。”果然,他后来继续用口述的方式,与小林合作,写出了《怀念曹禺》《怀念郑振铎》等文章,巴老对友情的珍重和珍惜让人感怀。 周立民:友情也是巴老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和朋友之间有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我在自己的《星水微茫驼铃远》《巴金书信中的历史枝叶》等书里都写过,有一种感受是我一直讲的,他们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岁月,社会动荡的时期,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的友谊经风历雨,历久弥珍,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历史是一条河,没有谁能够隔断它。他们自由鲜活的生命气象,神采飞扬的精神状态,甚至痴里痴气的童真……让我一次次追寻和打量,一次次赞赏与致敬。 (晓歌 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