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22日,江西抚州东乡区“不要彩礼要幸福”2023年首届集体婚礼仪式举行。 视觉中国
记者 沃佳 与吕易辰正式结婚前,余斐带着上一段婚姻留下的两个孩子,来到吕易辰家中,开启了一场谈判。 余斐和吕易辰都是江西乐平人。在他们的印象中,“江西高彩礼”新闻层出不穷,乐平市的彩礼更是高得出了名。坊间流传着各类顺口溜,譬如“农村到处是穷汉,讨个媳妇真困难。父母围着农田转,只够人家金耳环”。虽有夸张成分,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事实上,江西省在降低彩礼标准方面,已做过若干尝试。近期,赣州市崇义县试行了“零彩礼”“低彩礼”家庭礼遇机制,给彩礼金额低于3.9万元的新人家庭提供多项政策优惠,囊括了子女入学、交通出行、健康体检等方面的正向激励,试图降低当地的彩礼标准。 面对高额彩礼的风俗,余斐同样想要改变。但她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她决定与吕易辰“试婚”。 余斐直言,“我和吕易辰都三十几岁了,只想找个伴好好过日子。结婚前,我去了吕易辰家里,跟他说彩礼只要12万元就好。我们先过日子,互相试试看,如果合适,他再把彩礼给我。” 于是,余斐与吕易辰达成共识,展开了一场自发性的“低彩礼”实验。在余斐看来,“(通过)政策(降低彩礼)总归有效果,但一时半会还是很难改变人的观念。” 在他们的故事之外,是政策难以触及的乡土人情。 困境 胡明亮老家位于乐平市临港镇,是当地一名村干部。据他观察,当地彩礼最高的是盛埠村、高家镇和临港镇。这些地区的彩礼最初并不高,后来才逐步攀升。胡明亮是2003年结婚的,他记得,“同龄人的彩礼标准在4000元到6000元之间。我丈母娘没有问我要钱,连结婚用的戒指都是丈母娘出钱打的。”他一边计算,一边向身旁的丈母娘核实,最后说道:“我丈母娘那时亏本了。” 在胡明亮看来,彩礼连年上涨是因为“女孩子少”。根据江西省统计局数据,2022年末全省常住人口4527.98万人,其中男性人口2339.75万人,女性人口2188.23万人,总人口性别比为106.92,比全国水平高2.23。 去年,胡明亮所在的社区也做了一次统计,18岁以上的未婚男性有32名,未婚女性才6名。胡明亮解释,正是“男多女少”的局面,引发了婚恋市场的激烈竞争。在他所在的社区里,就有一名适婚少女曾面临过这样的选择:“第一家上门提亲的人打算给60万元彩礼,隔壁说给80万元。另一家说,‘你跟我儿子过吧,我拿100万元’。那家的男孩子父母在深圳做生意,家境好,第二天就拿了100万元彩礼给女方,‘赢过了’其他人。” 胡明亮说,村民的攀比,也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高彩礼”风俗。“由于女孩子少,所以男方给的彩礼越高,越容易讨到老婆,自然把彩礼价格‘打上去’了。” 余斐补充,不仅男方家庭会攀比彩礼,女方家庭同样如此。“有些家长觉得,你女儿拿68万彩礼,我女儿肯定得拿72万。”在“各自争脸面”的风气下,余斐所在的村里,不乏彩礼70万元至80万元的例子。 为了迎合高昂的彩礼标准,女方家庭有时候也会贴一部分钱。有村民提到,一户人家结婚时,女方家庭要求48万元彩礼,男方只送了38万元。后来女生说,“好了,我自己贴10万元,装个脸面算了。”很多时候,为了“脸上有光”,双方家庭都承受了不小的经济压力。 “彩礼还只是花钱的开始。”余斐介绍,通常,在提亲阶段,男方及其家属会找一名媒婆,一起去女方家里,现场谈论婚嫁的条件、彩礼等。如果双方同意处对象,男方需要向女方家属送礼,每逢节假日也免不了礼金往来,单是包红包就要送出去不少钱。当然,女方七大姑八大姨也会一同去男方家里“察人家”,免不了摆几桌席,给男方一些回礼红包,数额通常比男方少一些。 到了结婚当天,男方送的彩礼摆了满满一大竹筐。除此之外,还要带“四果”(茶叶、糖、苹果、香蕉等)、香烟,以及“三金”(至少4两黄金)。男方把女方接走前,还要包“奶钱”给女方的妈妈,礼金在6万元到8万元不等。“几乎每个环节都要钱。” 高昂的婚姻成本,引发了多层次的问题。 “孩子结婚,压力最大的是父母。”胡明亮说。村里有些男孩在田里干活,挣不到什么钱,父母就得省吃俭用拼命凑钱。到最后,父母只能到处借钱,婚后还得继续还债。一位村民也表示,“我家里有两个小孩,高彩礼我接受不了。” 双田镇某村委会干部钱晓曼透露,为了降低当下的婚姻成本,当地人想过许多办法。有些男方家庭付不起高额彩礼,会要求“打欠条”。婚后闹矛盾时,女方就会提起,“你上次说那个钱,后来不还是没给我”。类似的情况发生多次后,如今大多数女方家庭都不接受“彩礼欠条”,害怕对方食言,因此不答应结婚。 钱晓曼提到,高彩礼有时候还会引发财务纠纷。“有些夫妇离婚后,男方会把彩礼要回去。如果双方谈不拢,甚至会走法律程序。可是如果钱已经用完了,你也没办法拿女方怎么样。有时候,女方会先欠着彩礼钱,等嫁了第二家,再把前一家的钱还上。” 乡土 尽管高彩礼引发的家庭纠纷不断,但无论是钱晓曼、胡明亮,还是余斐所在的社区,彩礼标准依然居高不下。 为了降低彩礼,他们并非没有做过尝试。 胡明亮是临港镇某社区内负责“抵制高价彩礼”宣传的干部之一。“中央一号文件指出,各地要整治高额彩礼。这个规定大概也是去年才开始施行的。村干部、党员响应中央号召,就去跟老百姓打交道,推广‘低彩礼’。” 胡明亮介绍,自己主要负责口头宣传,在喇叭上录完音后,每天到外面去放。内容大致是,“抵制高价彩礼,为了年轻人找到自己的真爱和幸福,不要拿钱作为衡量的标准。要尊重小孩意见,不要拿彩礼压制小孩,不要强制把年轻人拆散,以免伤害双方家庭。” 谈到宣传效果,胡明亮直言,“有时候,也会有领导来我们这里调研,问‘你们彩礼多少啊’,村民都回答说八万八千元。其实私底下,你要给多少钱,给多少银行卡,我们也管不了。女方肯定觉得,‘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钱总归放在自己口袋里舒服。” 钱晓曼所在的社区为了推广“低彩礼”,印刷了宣传单四处发放,但效果也有限。“开会时,布置说结婚彩礼不许超过20万元,个人餐标不超过200元,酒席不超过20桌。但实际上40桌都有。”她回忆,以前结婚时,新娘坐两个人抬的轿子,现在盛行八人大轿。 为了移风易俗,钱晓曼只能从社交平台开始管理。她发现,很多村民喜欢“晒抖音”,在箩筐里放上一大捆钱,拍视频炫耀高额彩礼。于是,钱晓曼只要听说最近有人结婚,就会提前找到这对新人,告诉他们,“你们想拍放钱的视频可以,但不要放太多。”如果遇到放太多钱发抖音的情况,钱晓曼会尽力找到当事人,联系对方删除视频。她说,“好事传出去没事,坏事传出去别人要学的。” 崇义县同样试行了“零彩礼”“低彩礼”家庭礼遇机制,为彩礼低于3.9万元的家庭提供政策优待。崇义县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称,此前,县里降低彩礼的方式主要为口头宣传,新规定发布后,“目前属于试行阶段,还没什么实际案例。” 针对崇义县的尝试,余斐持乐观态度。钱晓曼认为,“现在大家有了低彩礼的意识,彩礼可能慢慢会降下去。” 不过,钱晓曼也担心“大家可能会造假。表面上给3.9万元,私底下还是会给很多钱”。她指出,当地的婚姻和彩礼之中包含了太多人情世故。“乡下的情况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 福州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甘满堂指出,高彩礼背后的社会成因,主要在于江西适婚男女的性别比例失衡。女方家长想通过嫁女寻求比较高的经济“补偿”。在此背景下,彩礼越来越高,超出农村家庭年收入很多倍。 性别比例不均衡的前提下,高彩礼风俗很难改变。“如果要移风易俗,可能需要政府出面倡导。”在崇义县降低彩礼的尝试背后,固然有良好的出发点。然而,政策制定的线性思维,有时可能难以应对复杂微妙的乡土逻辑,以及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局变化。 甘满堂表示,“江西崇义县出台的激励政策比较难操作。例如,‘零彩礼’‘低彩礼’夫妻的子女可在学前、义务教育阶段,在全县范围内按照第一顺序择校入学。这至少是七年以后的事情。那时,相关政策会不会得到落实?另外,现在农村少子化,入学也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可能激励效果也有限;男女双方家庭能否如实上报彩礼金额数量也成问题。” 甘满堂认为,农村高彩礼要移风易俗,最主要是通过乡规民约的改变。“例如村干部、党员家庭如果嫁女儿,是否能率先响应‘低彩礼’号召?双方的长辈与子女能否坐下来协商,如男方承诺,在女方父母养老等方面承担义务?” 脱困 在余斐的观念里,很多人收彩礼的原因,就是怕吃亏。余斐认为,“彩礼”只是乡村各类礼金风俗的一部分,事实上,礼金风俗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压力。“谁都不愿意吃亏。对亲戚朋友,觉得‘我结婚之前,你们收了我那么多红包,我自己结婚一定要收一点回来’。对相亲对象,觉得‘别人能给48万彩礼,你为什么给不了’。” 然而,“不吃亏”的尺度很难把握。余斐说,“假如你结婚时,我给了你500元,过了几年,通货膨胀了,你还是给我500元,我不是亏了吗?你看,攀比到最后,每个人都很累。” 余斐开始思考,“如果有个人带头不要彩礼,是不是双方心里都会轻松很多?”可是,对余斐的父母而言,“零彩礼”难以接受。 除此之外,余斐的父母还有另一层隐忧:余斐上一段婚姻,与前夫生下两个儿子。虽然有抚养费作为补贴,然而,儿子未来娶媳妇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假如余斐拒绝彩礼,彼时,如何负担得起儿子的结婚费用? 余斐与吕易辰最终做出了妥协,找了个折中方案:余斐向吕易辰收取12万元彩礼,但彩礼先放在吕易辰账上,等他们结婚满一年后,余斐再去收彩礼,两人用这笔钱共同抚养小孩。这样,双方至少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彩礼纠纷。 其实,余斐这样做,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不需要高昂的彩礼,但希望儿子婚嫁时,女方也能少要一点。 “有时候,一个人就可以带动一种风气。”陆景田说。陆景田的老家在石城县,是赣州市的下辖县。按照他的观点,收礼的习俗很多时候来自风俗压力,反过来说,如果外在的压力消失了,大家也会欢迎“零彩礼”的习俗。 “你可以搜‘江西赣州石城县请客不收礼’,上了新闻。”陆景田介绍后,又从手机里翻出新闻页面,“我们那边任何红白喜事,都不会包红包。‘请客不收礼’‘结婚低彩礼’的风俗在我们那边流行了十几年。” 陆景田回忆,“不收礼”的风俗是慢慢推进的。曾经,年年攀升的婚庆、酒席开支让所有人都很头痛,但又不得不从众随礼。其中,既有攀比心理,又有人情压力。“石城县有一家人,儿子给老爸做七十大寿,扬言‘所有的人我都不收礼,我给老爸过生日不是为了收礼,而是为了让他高兴’。” 陆景田说,这件事过了两三年,逐渐所有人都不收礼了,红白喜事从简操办。假如两个孩子结婚,双方家庭会在婚前谈话,双方敲定彩礼金额后,共同分担房屋首付、装修、买车等开支,而不是单纯让男方家庭承担压力。“一开始,村民也不习惯。可是现在,我们作为石城人,觉得低彩礼、不收礼的风俗真的很好,每个人都轻松。” 陆景田的女儿结婚时,他便告诉女婿,“你给我们家的彩礼钱,我存在银行里,我一分也不要。过个三五年,你们生了小孩或者有其他开销,就从卡里取。” 不过,根据陆景田的观察,尽管部分家庭在小范围内移风易俗,赣州市“彩礼均价”依旧不低。许多父母会自己留下彩礼钱,尤其是家里有儿有女的家庭,会存下女儿结婚收到的彩礼钱,留给家里的儿子娶老婆用。另外,本地男子又倾向于娶本地媳妇,认为这样两家来往比较密切。因此,当地彩礼标准很难降下来。 谈到“高彩礼”的应对措施,钱晓曼有个建议。“我们这里彩礼多,把这个钱拿到公证处去公证一下是不是比较好?不然万一离婚,钱回不来怎么办?不公证,会有很多财产纠纷。”可是,钱晓曼同时意识到,村民对于公证彩礼的接受度较低,难免会觉得“不地道”。 钱晓曼的女儿许乐乐则给出了对于“高彩礼”的另一种应对方式。许乐乐今年24岁,在江西上饶市从事教师工作。她不认可村里的高彩礼风俗,干脆决定不嫁人。许乐乐所在的村子,大部分青年选择外出打工,如今分布在广州、深圳等地。外省的工作经验和观念,冲击着他们本身的乡土逻辑。一些男性不再执着于娶本地媳妇,一些女性也不再执着于通过结婚嫁人来“回本”。 “近年来,娶外地老婆的本地男性越来越多。”余斐说,“彩礼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有些江西男人在外地打工,会和外地女性结婚。从外地带回来的老婆,所需彩礼比较低,也有不要彩礼的。” 外省传入的风俗,改变了本地看似根深蒂固的婚庆习惯。年轻人对更平等、独立的生活方式的追求,倒逼老一代的村民接受“低彩礼”“零彩礼”,甚至不婚的状况,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地的彩礼风俗。 在余斐看来,她选择“低彩礼”,其实是降低了双方在婚姻中面对的风险,让婚姻不再是“一锤定音”的买卖。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