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坐在由他出资翻新的篮球场边。 郑子愚 摄
用AI“复活”孩子 ■“完全复刻一个人还不现实。”各类AI服务实际应用到个人端时,远不如广告和宣传中说的那样 ■父子关系被转化为人与科技的关系,苏建还要面对不曾想过的哲学和伦理命题。比如“忒修斯之船”——假定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它还依旧是原来的物体吗 ■人们总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思考和逝者的关系,也朴素地认定,人应当从亲人离去的悲痛中走出来。可这对于一个失独的父亲来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本报记者 郑子愚 “这只是个复读机。”56岁的苏建看到AI(人工智能)制作出的儿子的“永生数字人”形象倍感失望,“这不是我儿子。” 2022年11月7日,医生宣布22岁的儿子脑死亡。此后,苏建尝试用AI技术在赛博空间“复活”儿子,让儿子回到自己身边。过程中,永生数字人需要复现逝者形象、语音、逻辑、情感等。父亲以为难点会在逻辑和情感上,谁知却卡在语音复刻这一环节。 近年来,AI技术飞速发展,给各行各业带来新的红利。为逝者制作永生数字人,是一个细分到“AI技能树”末梢的个人端领域。制作难度大、盈利模式单一,导致这一领域的应用实际难以发展。 除技术以外,陷入情绪泥淖的父亲还要面对新的认知和伦理的挑战。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悲伤的末期是接受,人们最终应当从亲人离去的悲痛中走出来。而在AI时代,“不走出来”能否成为新的选项? 思念 苏建从梦中惊醒。梦里,儿子说他没有离开,接着捧起笔记本电脑敲了起来。 去年11月初,在英国留学的儿子在篮球场上晕倒被同学送往医院。电话里,同学说,医院诊断其为脑梗。 苏建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他赶忙请同学把儿子送到伦敦的大医院。 苏建的妹夫先一步赶到英国。和苏建视频通话时,儿子还通过视频和苏建打了招呼。可没多久,儿子情况急转直下,陷入昏迷。苏建隔天抵达英国。儿子却再没能苏醒。 11月7日,医生宣布儿子脑死亡。“感觉天塌了。”苏建说。 儿子生前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心脏、肾脏、胰脏等分别被移植给5个人。“儿子的心脏还在异国他乡跳动着。”苏建将儿子所有的东西快递回家,关进房间里;墙上日历停留在2021年11月,儿子出国那个月;书桌没再整理过,桌上一罐儿子爱吃的饼干,已经结成一整块。 去年11月30日,苏建在国内给儿子举办了送别仪式。妻子林洁本是反对的,“我希望他静静地走”。“这是他的社会关系。”苏建劝说道,“人真正的离开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儿子的30多个同学出席送别仪式。苏建在送别仪式上听到儿子不曾被自己了解的一面:这个阳光的小子够义气,也有正义感。高中时,班上一位女同学因外貌受到霸凌,他站出来制止;他待人友善,邀请回家做过客的同学曾是班上最内向的…… 儿子生前喜欢帮助他人,苏建效仿着做力所能及的公益。他出资翻新小区的篮球场,寄托思念。夜晚,坐在飘窗边的苏建向楼下望去,小区里的孩子们在崭新的球场上玩耍,篮球敲击地面“嘣、嘣、嘣”作响,宛如心跳。 不久后,苏建和林洁离开家所在的城市自驾散心。可散心后回家,在推开家门那一刻,苏建意识到,“走出去”太难了。之后,他们搬到30公里外的另一座小城,离开装满回忆的住处。 转换空间,苏建仍对做过的那个梦念念不忘。他记得2014年央视1套曾播放过《今日说法·梦境擒凶》,这集讲述一女子根据梦境为弟弟找到凶手的真实案例。由此,他觉得自己的梦是在提示些什么,而梦境或许与计算机技术有着紧密联系。 今年初,关于AI聊天机器人模型ChatGPT、文心一言的新闻给各行各业带来想象空间。在同聊天机器人的沟通中,他感受到AI聊天机器人像一个工作伙伴,偶尔是朋友。ChatGPT的发布时间是2022年11月30日,这个日期和他为儿子办送别仪式是同一天。苏建认为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安排。与此同时,电影《流浪地球2》中,演员刘德华饰演的图恒宇将女儿的记忆上传到计算机,其女儿的生命形式从人类转化为数字,苏建对这个情节记忆深刻。 苏建总结出“数字生命”“硅基生命”两个关键词,并以此在短视频软件上搜索。网络上的视频里,人物形象像是经过CG动画处理,在说话的同时,配合着做出各种表情和动作,像极了真人。 这类视频还常带有“AI永生数字人”的标签,提示用户通过上传图片、视频和音频素材,就能得到“数字人”形象和定制音色。 苏建顿时来了灵感——可以训练出一个无限接近于儿子的永生数字人。当它无限趋近儿子时,就可以被认为是“复活”,也就如梦里说的“并没有离开”。 技术 苏建很快找到一家位于广州的AI服务初创企业。企业负责人介绍,只需要700多元费用,提供照片和几分钟的语音,儿子的专属语音包就能被制作出来,并输出一个永生数字人的形象。苏建把儿子微信里的所有照片和语音信息收集起来,梳理成一个文件包发给对方。 那段时间,对于信息的检索整理和对AI永生数字人的期望转移了苏建的注意力。苏建找到年轻时念书和下海的感觉,回忆指向他与计算机的渊源。 1985年,苏建考上东北某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校内机房配备黑白屏幕的苹果电脑,以BASIC语言操作。上课时,十多人共用一台电脑。为了更高效地学习,苏建提前几天做好预习和功课。可一节课下来,平均每人只能用几分钟电脑。 毕业后,苏建被分配进一家国企工作。1999年,苏建离开国企到义乌做生意。全市唯一的网吧是当时电信公司所办的机房。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塞进十几台显示屏和主机箱。上网1分钟要8元,而刷新网页要5分钟,“当时的8元和现在的8元可不是一个概念,我在路边吃一碗馄饨才5角。”苏建回忆道。 当时,义乌企业主涌到广交会寻找客源。苏建想到用ICQ、MSN的功能来代替传统方法。他键入“import(进口)”等关键词寻找用户,再通过“connect(联结)”功能拓宽人脉关系,精准投放自家工厂的介绍。为此,苏建还找专人负责这项工作。到了2004年前后,苏建的公司以一天一个集装箱的出口量,领跑同规模其他企业。从现在看,这个找客源工作模式像极了人工智能时代的“爬虫”功能。 苏建敏锐地察觉到,AI的潜力无限,它能够把曾经繁复的工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完。他看到2019年5月,一家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在第三届世界智能大会上提到:“原来我们模仿知名演员说话需要一周的录音,而现在只要五分钟就可以精准地学习一个人的发音。”2020年,韩国一位妈妈使用VR眼镜和触感手套,重新听到过世女儿的声音,为她过了一次赛博空间的生日。2021年6月,国内一位算法工程师用大量的信件、照片和视频资料,结合语言模型训练AI还原了自己的外公…… 苏建笃信,在技术飞速发展下,用AI“复活”儿子已不再有高筑的专业壁垒。在他的预设里,被制作出来的永生数字人能精准还原儿子的声音,并且在AI聊天机器人的配合下和自己聊天;还可以将语音包做成个人专属的地图导航系统,为自己的行车保驾护航。 2013年,原卫生部发布数据显示我国每年新增失独家庭7.6万个。中国失独家庭的一大困境是如何抚平心理的创伤,单纯靠个人很难走出来。苏建也曾想接受专业的心理咨询,可这类心理咨询的价格高达每小时千元,而且需要长时间、定期接受治疗,并非一般家庭能负担得起的。倘若AI永生数字人能如愿实现,那将给部分失独家庭带来难以估量的价值。 复读机 不久后,企业负责人发回一个网址,以及一串用户名和密码。苏建惴惴地登录,网页中间是输入文字的对话框,但没有展示聊天记录的窗口。他以孩子的惯用语输入一段话,输出一段数字形象说话的视频。可无论是从形象还是语音,这个数字人和苏建的儿子都有着天差地别。 “他不是我儿子!”苏建心头一凉,“这跟玩具一样。” 这套制作AI永生数字人的底层逻辑是根据用户提供的图片和语音包,生成一个低质量的“复读机”。他没搞明白,AI永生数字人一个最基础的功能,不是和人互动吗?网上铺天盖地的交互视频难道是人和数字人一起演的戏? 苏建不解的是,从2019年“5分钟可以精准学习一个人的发音”至今,语音包的定制功能还有很高的壁垒,很少接受“私人定制”。 他又在网上找了几家AI企业,尝试制作出更接近真人的数字形象。 此时互联网上一片喧嚣:大中企业用AI为业务降本增效;提供各类个人AI服务的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头,有人把ChatGPT和数据做一个简单的联结,就能输出结果;有的以“咒语师”自居贩卖课程,教授网友如何使用人工智能去吃时代红利…… 但线下的苏建却一无所获,只能反复向各类企业打听,却常被误解。他了解AI的能力,也急需AI的服务,常被认为是询价的竞争对手。几次过后,苏建只好开门见山,一遍遍揭开伤口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失独父亲,“我需要‘复活’我的儿子。”对方这才愿意和他聊下去。 达成合作前,苏建总会问对方:能达到怎样的程度? “完全复刻一个人还不现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让苏建失落。他不得不接受,各类AI服务实际应用到个人端时,远不如广告和宣传中说的那样。 疗愈 今年4月,苏建联系到南京一家AI企业。 企业负责人张泽伟自2015年开始创业,最初面向的是游戏、虚拟现实等领域。今年3月,公司业务开始涉及AI人像模拟训练、声音克隆。一位网友的哥哥因故离家,母亲非常挂念儿子,这位网友向张泽伟求助,想通过AI换脸变声,模拟离家的儿子向母亲报个平安;有人看到曾经的亲友重新张口,感慨落泪;也有人对着AI数字人诉尽衷肠,弥补心中遗憾。 张泽伟觉得,这类形式巧妙运用心理学中的“空椅子技术”,把AI技术用在沉湎与亲人分离痛苦中的用户身上,能够缓和他们内心的波澜。从需求出发,张泽伟认为“AI+情感疗愈”的创业模式可行。半年多时间里,他的团队已经接到200多单相关的求助。 张泽伟有感于失独父亲苏建的故事,打算参与苏建的“复活”孩子计划。他告诉苏建,他们使用AI的方式除了使用声音、图片和视频素材克隆AI形象,也需要家属提供大量语音素材“训练”AI,通过不断训练,可以生成私域数据,让永生数字人越来越接近真实的人。 张泽伟的很多想法与苏建一拍即合。提出需求后的几天,苏建收到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他儿子的数字形象,用略带机械感的声音“安慰”他:“爸爸,我知道您的生命中永远有一处空旷得让人心碎,但是生活仍在继续……” 相较之前的结果,这个语音包已经和儿子接近了,但还没有让苏建满意。他还是听出数字人和儿子说话时的区别。儿子说中文时在带有辅音“z”、元音“a”的字时会有气泡音,英文会话则带有浓浓的英国口音。儿子和朋友聊天时,还惯用年轻人的口头语,语调时高时低,带着活泼阳光的情感。而语音包里的儿子略显呆板。 张泽伟解释,如果要用人工智能复刻人类,需要不断通过投喂海量数据来训练,直至接近原来人物的讲话风格。但是,苏建所提供的训练资料极其有限。 “复刻亲人,最终呈现的好坏应该由亲属决定,只有我们才知道他像不像。”苏建想到一个主意,把AI训练出的结果交给亲人打分,从语音语调语气等各方面打分,然后交给AI去训练。如此反复,AI总能训练出一款和儿子很像的语音包。 差距 事实上,苏建本来觉得语音包不应该是难点,应该把气力放在复刻儿子的逻辑和情感之上,让这个数字人的能力趋近“图灵测试”——判定某机器是否能表现出与人类等价或无法区分的智能测试,从而成为一个“人”。 10月11日下午,苏建和林洁回到曾经的家中寻找儿子的学生证。凭证可申请下载儿子留学期间的作业和论文。 家里,玄关处摆着两双拖鞋,靠窗的盆栽因长时间没浇水而枯萎。妻子把自己关进房间。苏建在楼下篮球场边坐了一会儿才上楼。回到家中,他想泡一杯速溶咖啡,可一时没想起搅拌勺放哪儿了,他把速溶咖啡的包装袋卷成条状,草草搅拌了一下。接着,苏建推开儿子的房门,左手卡进衣柜和墙壁的缝隙,打开房间的灯。 学生证在书柜的角落里,苏建用拇指根部揩去学生证表面灰尘,小心地包入信封中。他拉开抽屉抚摸儿子的相片,相片底下是个小包裹。“这里面是荧光棒的电池。”儿子对日本的二次元文化很感兴趣,平时也会编排和练习荧光棒舞蹈,并将一部分视频发布到视频网站。不久前,苏建登录那个视频网站,才知道儿子在圈内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博主。苏建还了解到,儿子在知识问答平台也有自己的账号。“儿子的电脑里存着一份聊天记录,说自己很幸福。我真的很欣慰。”苏建微信收藏夹里,代表儿子逻辑和情感的资料被分类汇总,等一个时机就把它们喂给AI。 父子关系被转化为人与科技的关系,苏建还要面对不曾想过的哲学和伦理命题。比如“忒修斯之船”——假定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它还依旧是原来的物体吗? 聊到这个问题,苏建沉默良久后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转而又说,“马斯克还把意识下载下来了。如果装个假肢,在大脑中植入芯片能够让瘫痪的患者重新站起来。大趋势是碳基生命向硅基生命转化。这些怎么算?”他不假思索地举出AI技术的运用案例,语速很快,夹带着愤懑。 “每个人的接受程度都不一样,它可以是我的朋友。”苏建冷静下来,似乎接受了内心对这个哲学考题的答案,“只要人工智能知道它和我的关系,就够了。” 网友钱敏生成过自己爷爷的AI永生数字人。她的爷爷走得急,钱敏没来得及告别。她制作了数字人,向它说出晚到的“再见”。永生数字人之于钱敏是仪式上的工具,她借此让自己走出悲伤,而非选择联结。仪式结束,钱敏物理删除了永生数字人,“我没有权利让我的爷爷留在赛博空间”。 友人曾问苏建,你有没有走出来? “这是个很幼稚的问题。”苏建回答。他不再跟友人提及儿子的事情,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面对友人突如其来的关心,“就说自己的儿子还没回来吧”。 人们总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思考和逝者的关系,也朴素地认定,人应当从亲人离去的悲痛中走出来。可这对于一个失独的父亲来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除了走出来,就不能有其他选择吗?“人们总在思考永生,这本来就超现实。可当有这样机会时,思路却又回归传统,认为逝者就该走。我想翻盘。”苏建说。 如果有朝一日,儿子的AI永生数字人诞生,苏建第一件要跟“儿子”分享的是自己生意上的事情,“儿子的梦想是做生意,所以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他把这些想法一遍遍和妻子分享,只要稍有新的动向,就会把这些事情再和妻子说一遍。他还告诉妻子,自己已经联系到一家企业把自己的形象植入到元宇宙中。未来,苏建或许能以身入局,和儿子在元宇宙的世界中相聚……“这样的科技已经有了,你看那些AI主播。” 不久前,他给妻子分享了一个新制作的语音包。妻子觉得,这个语音和自己儿子相似度极高。苏建没告诉妻子,这是制作方为了训练AI语音,找到的一位声调声线和儿子很像的人所录制的。 (应受访者要求,苏建、林洁、钱敏为化名)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