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读什么？语言、人物、故事。这里面，首先是语言。读《红楼梦》当然不会例外。 谈到语言，有人从量上统计过，《红楼梦》从总量上看，前80回约61万字 ，加后四十回共731,017字，这在长篇小说中并不算很突出。但作品共使用了4,462个不同的字(注1)，在中国作品中就要排到前头。（小学2400,中学3800 ，“字”和“词”不同） 尽管相隔近三个世纪，尽管最初的《石头记》是竖排本，没有标点，却也没有妨碍其流 传。现代版的《红楼梦》好多了，但还是“他”“她”“它”不分，“的”“得”“地”不分，下流字不用 ×直接写出来，而且，对普通读者而言，诗歌多的“令人发指”。但所有这些，都无法阻止我们欣赏其语言。就笔者所知，有不少普通读者从未从头至尾通读过《红楼梦》，更多的读者读红楼时把许多诗歌跳过去。但另一方面，《红楼梦》又是为数并不多的单凭语言就让你能读下去的小说。 （ 红学专家对语言的分析： 方：41回 对贾母把那“成窑五彩小盖钟”给刘姥姥用 背景知识和学养 ） 为什么？ 首先是其语言的生动性。 从最表层意义而言，语言生动性最直接的反映之一就是大量使用习语。习语是比词大而语法功能又相当于词的语言单位，是语言中经过长期使用、锤炼而形成的固定短语，其含义约定俗称，往往不能从字面意义上直接推导。 这种习语在汉语中突出表现为四字成语。四字成语的恰当使用既体现了汉语的博大精深，又可以使语言显得平稳厚重、生动活泼。在《红楼梦》中，这样的四字成语比比皆是，如 “平头正脸”、“ 文风不动”、“和容悦色”、“通同一气”、“阴晴不定”、“始末原由”、“兰桂齐芳”、“纨袴膏粱”“孽根祸胎”、“贫嘴贱舌”、“顺水行舟” 等等。细分一下，书中的四字成语可以分为 1.动宾结构，如“分金掰两”、“打牙犯嘴”、“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等。如在68回中，因贾琏在外娶小，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 2.主谓结构，如“力尽神危”、“分金掰两”等。在52-53 回中讲到晴雯为宝玉补雀裘补的“头晕眼黑，气喘神虚” ， 。 3. 数字的活用：如“三街六巷”、“称三赞四”、“恨五骂六”等。在62回中，谈到一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 4. 色彩的活用，如红绡香断。在62回中 谈到那些下人没了管束后满庭中“红飞翠舞， 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 5. 以具象表抽象（汉语特色之一，英语中都有了“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如“顺水行舟”、“贫嘴贱舌”、“ 孽根祸胎”、“白眉赤眼” （平白无故）；“牛黄狗宝”（骂人坏心肠 类似“狼心狗肺”）等等。在55回中，凤姐病了，李纨、探春、宝钗来代替，里外下人抱怨“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了”。 除此之外的四字成语还有拟人：鸟语花香、山欢海笑；比喻的成语：枫叶似 火、呆若木鸡、粉妆玉砌；夸张的成语：排山倒海、气吞山河、地动山摇等等。 有统计，《红楼梦》中共使用了270个四字成语，甚至有研究者称，现当代的四字成语 中就有100个是直接来自 《红楼梦》。 《红楼梦》中的生动语言当然不只四字成语，其他类型的语言使用也比比皆是。如 1.对仗式的描写，如27回李宫裁说林之孝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 ； 2.情感的形象描述，如“羞的脸紫胀起来”、 “臊的无地可入”、气的浑身乱战、气的黄了脸、怕的魂不附体。 在28回中，表示着急有“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在 33回听贾政说到他和琪官的苟且之物红汗巾子，宝玉“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68回鲍二家的听了这句，（指王熙凤来到尤二姐处）“顶梁骨走了真魂”，羞的脸紫胀起来。75回中表量入为出有“可着头做帽子”；在101回中表明白人好说话有“大罗卜还用尿浇”等。 3.歇后语的活用，如“黄柏木作磬锤子---外头体面里头苦”；“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贱）”等等。。 进一步看，成语、习语的使用也只是表明作者拥有丰富的行文造句的建筑材料，在小说创作中，真正使作品鲜活生动的法宝是语言的个性化。托尔斯泰谈莎士比亚时曾说过：莎士比亚不是艺术家，他的戏剧也不是艺术作品。因为“莎士比亚笔下的所有人物，说的不是自己的语言，而常常是千篇一律的莎士比亚式的、刻意求工、矫揉造作的语言，......” （注：引自1904年托尔斯泰《论莎士比亚及其戏剧》当然，托氏在此并无否定莎士比亚之意，只是就事论事地指出莎士比亚的戏剧语言的非个性化倾向。 莎式语言： Hamlet Quote (Act II, Sc. II). “怀疑太阳的升落，怀疑真理是谎言，但绝毋怀疑我的爱” As You Like It act 2 , scene 7 All the world’s a stage, 全世界是个舞台， And all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男男女女只是演员而已；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 他们都有其退场和登场； 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 人生在世扮演着多种角色， 高度戏剧化，诗化的语言。高端大气，气势磅礴 ） 语言的丰富性若没有语言个性化为后盾，也是支撑不起《红楼梦》这座文学大厦的。什么是个性化语言？说白了，就是人说人话，鬼说鬼话。 下面让我们从几个侧面看一下： 1. 骂---宣泄及内涵 “骂”是最强烈的情感流露，其中必然透着内涵和个性。在书中，骂可以分为几种。 一种是纯骂人。这种骂是纯情感发泄，内涵不多，却也接着地气，透着个性。如61回莲花儿跟柳家的说：“这不是？你就这么厉害！吃的是主子给我们的份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你少满嘴里混唚（qin去声）！你娘才下蛋呢！......”又如101回李妈骂巧姐：“真真的小短命鬼，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 形骂（贬）实捧（褒）：3回 黛玉初进荣国府 凤姐进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贾母向黛玉介绍凤姐：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打是亲骂是爱。） 小骂大帮忙：又如40回刘姥姥骂板儿：“下做黄子（指小孩），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刘姥姥当然有给板儿立规矩的意思。但她往狠了骂，别人就说不出什么了，实际上对板儿是一种保护。 边骂边交代工作：还有36回凤姐骂人：“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了，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做东西，别做娘的春梦！明儿一股脑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凤姐可是有身份的，她其实是骂里有话，边教训着人边把工作都交代了。 骂中透着理。如在69回中贾琏的小妾秋桐位低心不低，一旦惹着她，却比凤姐更蛮野三分。尤二姐怀孕流产，说属兔的冲了，要秋桐躲出去，秋桐恶骂道：“理那起瞎肏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受人疼爱的东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哪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稀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掺杂没有的呢！” 可以说，秋桐是话糙理不糙，得理不让人。 骂中带着分寸。（有身份的骂有身份的）（谁敢这么“骂”凤姐？李纨：金陵十二钗之一贾珠之妻 嫂子，金陵名宦之女淑女，节妇 德高位低）45回 李纨对凤姐：“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做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批评加调侃/带笑的骂 焦大的世纪之骂 第7回：（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焦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先骂大总管赖二：“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三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挠挠脚，比你的头还高呢。（宁国公贾演的救命恩人）二十年里头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贾蓉（贾珍之子）派人把他捆起来。“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的，就是你爹（贾珍）、你爷爷（贾敬），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原文如此）”众人上去将他揪翻捆倒。“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贾珍和秦可卿），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王熙凤）。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这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还怕不要命的。焦大话糙理不糙，骂出了内涵，骂出了境界，骂得乾坤颠倒，地陷天塌。） 2.马屁---狡诈与世故 汉民族交往之一大特点就是贬己抬人，说俗了就是会说话，能忽悠。 在26回中，贾兰问候宝玉：“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这就是会说话，其实宝玉身体的还坏与贾兰并无多大关系。24回中宝玉由于自己的地位特殊，常常有恃无恐。他见到贾芸（侄子，长他4、5岁）很喜欢，“倒像我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但贾芸马上递上梯子：“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子’。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这样的话，宝玉当然很享受，也显示出贾芸的聪明。 再看67回中，凤姐有病，袭人来看。凤姐不见得真要袭人这么来看她，却说了几句怨她不早点来看的话。（“顶格说话”是凤姐的特点。袭人心知肚明，但话却不能明说，只能换一个立场，强调奶奶身体欠安，）袭人对凤姐：“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静静儿的歇歇儿，我们来了，倒吵奶奶的烦。”无独有偶，在27回中，凤姐喜欢红玉，想要她，问她本人愿不愿意。红玉答：“愿意不愿意，我们（注）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人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红玉深知自己的地位，以第一人称复数“我们”（或第三人称单数“下人”等）代替单数“我”表自谦，又以“也不敢说”避免正面回答。但她看得出眉眼高低，深知凤姐在抬举她，随后就说出一连串跟了凤姐的好处：“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人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红玉是丫鬟堆里的一等角色，说话做事极有心机，上例可见一斑。 要论会说话，刘姥姥该排第一。刘姥姥因家道困窘要到荣国府来“打秋风”，这对一般人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自取其辱，但刘姥姥却有她的应对之道。 40回 刘姥姥见了惜春：“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吧。”与荣国府一等一的厉害脚色（凤姐、贾母）较量见出她的功力。首先是与凤姐的两次“交锋” 第一次：在第6回中。作者安排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见到了凤姐。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顶格说话，把梯子都撤了，“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讲到了，刘姥姥怎么答？）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给自己找台阶）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里外全是她的理，得理不让人，极不厚道。）第二次：39回 凤姐乱打扮刘姥姥让她出丑。刘就坡下驴，说：“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么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爱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还是39回，与贾母的对话，刘姥姥非但体现出机智，更显出宽厚大气。 贾母知刘姥姥75岁后说道“这么大年龄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比起凤姐，贾母宽厚多了。似乎在“平视”刘姥姥）刘姥姥：“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做了。”（把对方又抬起来，把自己压下去。）贾母说自己眼花耳聋牙不好嚼不动，刘姥姥：“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潜台词：刘姥姥竭力将自己从贾母设定的虚拟的“平等”中摘出来，把自己降回原位。） 3.场景描写： 热闹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好一个“闹”字了得 （“香怜”、“玉爱”、宝玉、秦钟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 ......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 （贾兰是个省事的,好言相劝。）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 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何止热闹、生动，小时我看了这段，禁不住热血沸腾，只想伸手凑个热闹，至少也“打个太平拳”。） / 大场面 第五十三回：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元宵节贾母摆宴撒钱，在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定一班小戏，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和贾赦先后退去。（这里是贾母在荣宁二府 “母仪天下”的阵势，）宴席上有各种摆设，尤其介绍了名为“慧绣”（慧纹）的璎珞，富贵人家收藏此物者不多，道其珍贵，贾母收藏平日不陈设，只在高兴摆酒时赏玩。众人按座坐好，厅上是女席，廊上是贾珍贾琏等男席。（长幼有序，男女、内外有别）林之孝家的抬了大红彩绳串钱，放在贾母、薛姨妈、李婶席下。戏台上唱戏，一个九岁的戏子文豹发科诨道：“你赌气走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贾母高兴说“赏”，众媳妇就用小簸箩撮了散钱撒向戏台。贾珍贾琏也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见字如睹，悦耳动心） / 以上是两种热闹，以下就不同了。 安静 （人静心不静，不是“按下不表、一夜无话”） 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道教典籍），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这里的“静”是一种心平气和、沁透骨髓的宁静。有了此情此景，方有“葬花”之说。若是第九回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或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绝对会出些别的幺蛾子，但绝不能有葬花。） 4.对景致的描绘 大观园描写： 11回对大观园的描述；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又添蛩（qiong2蟋蟀叫声）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诗一样的语言中描绘画一般的美景：有花，有柳，有桥，有径，水在流，风在吹，纵观东南西北，均有异趣别情。有形有色，有情有景，有山重水复，有柳暗花明，前后相随，左右兼顾，静谧空灵，让人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 5.诗作--- 雅俗共赏 《红楼梦》里的诗歌是不是太多，一直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但我们一要认可，“诗歌是幻想和感情的白热化”（--赫士列特），诗歌语言是文学语言的极致表现。更重要的，恰恰是《红楼梦》的的诗歌集中体现了作者个性化的语言的特色。诗是文学本质属性的集中体现。中国文学的顶峰就是唐诗宋词。世界范围而言，最伟大的作家中很多是诗人并非偶然。（莎士比亚、歌德、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格医生））曹雪芹也不例外。有无诗才，又是曹雪芹划分书中人物的一个标准。只有会写诗的人物才真正进入作品的审美层次。 从体裁上看，作品中除了诗、词、曲、赋、歌谣等各种韵文外，还涉及了偈（ji去声，指佛经中的唱词）、题、对联，符（驱鬼神之词）、灯谜、柳絮词、联句、绝句、行酒令等等。从题材上看，作品中有咏怀、咏物、怀古、即事、即景诗等等。 我们先看对句（对联）。对句（对联）指中国诗文中字数相同﹑文意相对且高度格律化的句子。对句讲究的是“声韵骈俪”，乃中国文学语言之一绝。（马未都:唐诗宋词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巅峰,也是当代文学的巅峰。一千多年过去,今天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写的东西超过了唐诗宋词。）尽管在其他民族文学语言中也有对句现象，(日语中有俳句，英语中有对句（couplet），） 但中国文化中的对句无疑凸显了汉语的妙谛与神奇。在《红楼梦》中，我们看到对句的第一个作用就是遵循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规制，作为章回标题对整个篇章的提挈和概括。在如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中错以错劝哥哥”我们都能看到前后句词序严谨，词意字数的 和 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中， 对美好事物的描绘：妙笔如花，触目惊心 寒塘渡鹤影 冷月葬花魂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乡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重要场景中对诗 重要人物在重要场合往往大展诗才 17回 宝玉题沁芳亭：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难怪“贾政点头微笑”。 上天入地，雅俗共赏： 28回246-7页 饮酒令 宝玉 冯紫英 云儿 薛蟠 宝 玉：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相思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纯）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冯紫英：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直白粗俗，类似顺口溜） 云儿（锦香院的妓女）：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以下少儿不宜，素面荤底）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 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很直白，也非常个性化 薛蟠(成人不宜) 深扎根于民间，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48回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黛玉教香菱 ： 第一个层面：起承转合 平对仄 虚实对（原文：虚对实有误） 一三五不论 二四六分明 第二个层面：新奇为上，不以词害意 第三个层面：香菱喜欢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黛玉“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香菱又谈诗歌欣赏，受到黛玉肯定： “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王维《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形容词的活用） 王维: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动词的活用） 民谣---上启天机，下接地气 可以这么说，能给读者留下如此众多的精辟的语言的，除《红楼梦》外，世上不多。 如果《红楼梦》中的诗歌还有可能让读者消化不良的话，书中的民谣却绝无此弊。民谣，又称民歌，是民间流行的、赋予民族色彩的歌曲。可以说，在《红楼梦》的语言中，影响最大的非民谣莫属。 读过《红楼梦》的，哪个不记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卿卿性命”；“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等等。这些民谣形象、上口，意蕴无穷。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在第一回里就出现了大量的民谣式的语言以及两首完整的民谣。先看第一首由跛足道人唱出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有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这样一首老少咸宜，通俗版的民谣，跨越时空，无需任何铺垫和背书，将读者引入了作品的场景中。（陈晓旭：主题，我说是背景。） 接下去是甄士隐对跛足道人的回应：“陋室空堂，当年笏(hu)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绢帐底卧鸳鸯—— /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与前一首对照，这一首属高雅版的味更浓，意更深，前后的对照与比较更其鲜明。尤其是最后两句：“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点透了“好了歌”的主题，给全书蒙上了一层悲怆无奈的气氛。就这样，作者在第一回里就用其脍炙人口的民谣让读者走进了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红楼大梦。 （120回 结尾：说到心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对曹雪芹的个性化语言：“文备众体”“按头制帽”，人说人话，鬼说鬼话 宝玉有宝玉的诗，黛玉有黛玉的词，这样的语言大师，天上地下，古今中外，仅此一人。用杨立炎咏白居易的话，这叫“眼中景物家常语，诗到香山妇幼明”。当代作家王蒙在评点本的《序》中说: “《红楼梦》令你觉得汉语汉字真是无与伦比。”“它似乎已经把汉语汉字汉文学的可能性用尽了，把我们的文化写完了。”在下完全同意他们的评说。 ------------------------------------------------------------------------------------------------------------ 注1：这里的字是指汉语中构词的最小单位。一般人汉字最常用的大概2000多字左右；按照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要求,小学识字量为2400,中学识字量为3800,而整个中学的识字量为6600。 注2：1904年《论莎士比亚及其戏剧》 高度戏剧化，诗化的语言。Blank verse， iambic pentameter "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 doubt truth to be a liar, but never doubt I love". Hamlet Quote (Act II, Sc. II). “怀疑太阳的升落，怀疑真理是谎言，但绝毋怀疑我的爱” As You Like It act 2 , scene 7 All the world’s a stage, 全世界是个舞台， And all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男男女女只是演员而已；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 他们都有其退场和登场； 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 人生在世扮演着多种角色。 作者简介：丘保华，原上海赴黑龙江龙镇农场下乡知青，英语副教授，长期在高校英语专业担任英美文学等教学工作，出版传记、译著、教材等8部，曾在国内外学术、文学刊物发表过论文、翻译、杂文、小说、回忆录等近百万字。退休后从事民间文化公益活动至今，近年专注于知青运动研究，在“知青”、“金秋文学”、“华夏知青时代”、“南加知青”、“老知青家园”等杂志、公众号上发表知青问题研究以及其他各类文章近十万字。现为上海金秋文学社副社长，上海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 （研究会公众号编辑：周培兴）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