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日升
龚治伟 自述 记者 姜燕 整理 龚治伟,50后,痴迷中外古董自行车收藏32年,酷爱动手,擅长将收来的“破烂”名车化腐朽为神奇。所谓“大隐隐于市”,他的70辆珍品自行车藏身上海闹市区,每天修理、把玩、遛车,连邻居都不曾察觉。龚师傅崇尚工匠精神,自称“孤独工匠”,他也用多年不懈的努力,诠释了它的内涵。 下面就听听龚师傅讲述他的故事。 一 入坑之初 我玩老自行车,纯粹是兴趣爱好,享受动手的乐趣和过程。“入坑”是1990年,当时我在外滩23号中国银行工作,每天骑一辆26英寸永久牌男车上下班,单程70分钟。国产车座管高,本人个子矮,总感觉吃力。那段时间,我家附近多了不少小商铺,有一家专卖日本二手自行车,我时常去和店主攀谈,后来买了一辆日本产24英寸普利司通双弯管黑色女车,座管低,骑行舒服,尤其是带有三速后轴,即中速、增速和减速(上海称三飞),感觉不错。从那开始,我就迷上了。那时候上海的南码头、原南市区黄家阙路和公平路都有二手车市场,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轮流光顾。 我玩车很另类,净拣些“破烂”,然后尽可能恢复它们的原貌。在我看来,收藏和玩车是两个概念,收藏只要肯花钱,基本上谁都能办到,玩车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喜欢寻觅那些价格不高、又有价值的老货,收下以后,自己动手打理。 说起来,我从小就喜欢动手,小学时热衷于拼装飞机、轮船模型,剪纸,组装矿石机;结婚时,新房铺地板、贴墙纸、排电线、装灯具等都是自己做的。我还有一样绝活——写巨型艺术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每逢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外滩一带的主要楼宇都要悬挂巨幅标语。当时,我就拿一根长竹竿,前头劈开十字口夹住彩笔,面对地上长45米、宽2.4米的红布,徒手勾写高1.8米、宽1.6米的空心巨型美术字,格子都不用打,每次都有很多围观者喝彩,我也蛮自豪的,如果当时互联网这么发达,我可能就成网红了。 这或许也是一种工匠精神吧,也为我玩老旧自行车奠定了基础。 二 起死回生 我选车有自己的原则,英国、荷兰等国的车要上世纪50年代之前生产的;日本车要上世纪80年代之前生产的;国产老车要上世纪60年代之前生产的。 这些车品相好的价格不菲。我玩车的理念,成本是第一位,所以只找老、旧车。但它们饱经风霜,表面大多锈迹斑斑,泥板坑坑洼洼,甚至断裂,问题很多。对玩车的人来说,只要主体车架没有硬伤,其他的都能修,哪怕上面的泥巴已经像石头一样硬了,照样能让它“起死回生”。 任何事情想做出点名堂,形成自己的风格,必须有细心、耐心和恒心。我在藏车的地下车库存了满满一房间的零件,多得脚都插下不去。玩老旧问题车,如果没有足够多的零部件,没有修复的技术,是玩不下去的。以前,我们都在二手车市场交换零件,现在是在二手网站买、微信群里淘。我的诀窍是:平时潜水,遇到心仪的零配件,果断下手。 我修车既要让人看不出伤痕,又要修旧如旧,这就要求在修、配的零部件搭配上高度协调。讲起来就是三部曲:解体拆零、清洁检测、组装调试。但这说起来轻巧,做起来不易。几十年来,我不断实践,积累了一些经验。比如钢珠要一颗颗看过,只要一颗有毛刺,就要整套换过。车子全链罩瘪掉的地方,通常思路是从内向外“撑”平,但那样做痕迹太深,我吃过“药”,后来想到了从外部“补”平的办法。用强力胶把瘪下去的部位补齐,等胶变硬凝固、干透后差不多一个星期左右,再用锉刀打磨。锉刀的选择讲究先粗后细,越往后越要细,修补的表面才能和原板融为一体。打磨光净之后,还要喷漆3-5次。喷漆时要距离表面20厘米,远了,漆会飘到其他部位,近了,漆会过厚,要“流鼻涕”的。 有的车泥板多处断裂,原主人还粗糙地“包扎”过。我先把断口处清理干净,让两边严密地对接,用强力胶黏合。再找两块罐头上的马口铁,塞到泥板两边的凹槽,作为支撑。强力胶要10个小时才能凝固,我半夜都会爬起来去看看接口黏合得严不严、牢不牢。 三 独自骑行 我玩车很痴迷的,每天上午买汏烧、锻炼身体,下午3点之后,就进入了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家里玄关装有两盏射灯,我铺上爬行地垫,在那里操作自行车上一些精细的小东西。或者直接到地下室,去擦车、修车。 三分技术,七分工具,这话一点不假。有些专用工具不太实用,我经常根据碰到的难点自制一些“土”工具,看起来简单粗糙,但特别实用,对付泥板整形、断裂修复、前叉凹陷、牙盘销钉、螺丝螺帽拆卸、钢圈钢丝编制、同心度调试等,都得心应手。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沉浸在自行车的世界里,心中空无一物,特别幸福。 每当一辆车修复达标了,我就感觉特棒,心情愉悦,胜似吃补药。有时候也会把车拉出来遛遛,在车迷朋友们面前显摆。对中外自行车史料非常熟悉的自行车发烧友、80后律师韩谷乔说我是国内少见“修复派玩法”,称赞我“修旧如旧,靠的是经验和手艺,还有追求完美的匠人精神”。上海资深玩家郑伟明见多识广,玩车功底扎实,他一般不轻易评价,唯有对我做出“六个字”的评价:“生活清爽,免检”(沪语,活干得漂亮,免检),这是对我褒奖,更是一种鼓励。 我修好的车要具备两大要素,一要骑行舒服,二要刹车灵敏。骑行也是保养的手段,我70辆车要轮流骑出去“遛”。如果不是下雨天,我每天晚上都会挑一辆车,出去骑行1个半小时。我沿着家周围的道路骑出去,边骑边享受。我修好的车子,圈内公认惯性好、刹车灵、踏感好。我特别喜欢脚踩踏下去,轮圈转动时各个环节之间的糯感。夜色之中,梧桐树下,我慢悠悠地骑着老车,经常忍不住侧过头去,欣赏路边玻璃窗映出的身影,感觉真是好。 四“五星上将” 我现在有古董车近70辆,全部收藏在我的自行车“地下王国”里。收藏、把玩古董自行车多年,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人无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孤(孤品)”。我这些宝贝车中,三分之一是孤品,三分之二是精品和优品。我最珍爱的五辆车,我称之为“五星上将”: 1号车:上世纪40年代荷兰产羚羊26英寸燕把线刹车,26英寸羚羊一般都是平车把硬刹,前辈玩家称,这款车上世纪70年代已经看不到; 2号车:原主人说,这是上世纪30年代英国兰苓公司生产的28英寸女式大弯管“R”牌车,又称“漫步者”,属于稀有珍品。车头英文字母“R”的标识,是英国顶级豪车劳斯莱斯的经典车标,所以它堪称英国古董自行车界的“劳斯莱斯”; 3号车:上世纪40年代英国产“汉堡”牌26英寸独管男车,这款车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车把处集英国三大品牌灯架标识于一身,据说这是当时英国兰苓公司的广告宣传车,实属罕见; 4号车: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英国产26型“三宾”男车(国内称“太阳神”),它一直是自行车玩家们的追逐对象,独特的车头锁、龙门双撑,加上少见的玫瑰红色车身,更显华丽、珍贵。目前国内尚未见到第二辆; 5号车:上世纪60年代日本产经典26英寸细管车架普利司通硬刹车,菱形硬车标,吊紧螺丝座管,车身将军绿色,非常少见。车架喷标有英文GUARANTEED WORLD FINEST BICYCLE PRECISION MECHANISM,译成中文意思大概是“保证是世界上最精湛的自行车机械工艺”。 有个资深玩家,曾经说“龚老师,你玩车已经玩到最高境界了,它们就像你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说得很对!有人问我,你还能玩多少时间?我也知道,年近70岁的我,这些老东西是带不走的,我能和它们相伴多少年?不知道;以后出路怎样?也不知道。我时常安慰自己,就当一堆垃圾扔掉吧,无所谓,我玩过了,足够了,可讲是这么讲,我内心深处是不忍心的,是会掉眼泪的…… 前段时间网上专访我的视频,得到了一些市民和外地以及海外朋友的关注和点赞,还有爱心人士提出愿意提供场地,有些玩车族愿意送上家中老自行车,对于这些素不相识的好心人,我表示深深的谢意! 五 地下王国 上海寸土寸金,玩自行车最大的问题是无处存放。我居住小区的地下自行车库,是免费的,小区居民都可停放。但由于阴暗潮湿,环境恶劣,又有流浪猫出没,一到夏天恶臭难闻,蚊子苍蝇成群,黄梅季节简直就是噩梦,连收废品的都直呼气味太大,吃不消。小区居民更无人愿意下去停车。 我主动承担起清扫、消毒地下室的工作,也使这里成了我的自行车“地下王国”。每次下去,我都要先喷消毒液,夏季则喷灭虫剂和空气清洁剂。最近几年,地下室山墙开始渗水,天花板也多处漏水。去年6月黄梅天时,地下室积水达一两厘米,慢慢向外蔓延,物业多次检查,也找不出原因,只好提供些沙包挡一下,但水还是会从缝隙渗出。我用十来条毛巾封沙包缝隙,但水无孔不入,只能用毛巾吸水,拧入塑料桶内。每天晚上,我都要拎五六桶水出去,多了腰吃不消,毕竟年岁已大,想想能够有这块地方摆放这么多车,在上海已经相当不错了,这点痛只能自己克服了。 唉,有时候想想,我对不起这些老车,它们就像自己孩子一样,陪伴我多年,我只能每天下去看两三次。它们无声无息地躺在这种地方,真是可怜,特别是每年黄梅天和高温天,难熬。这些老车多半是钢铁质地、电镀件,锈迹渗透很厉害,我看着就心疼,但也很无奈,只能多付出些,每一辆车轮流保养擦洗。可就算每天一辆,轮一回也要2个月,时间真的不够用。但能怎么办呢?只能说入坑太深,病得不轻,苦中作乐,乐在其中。 但即便是忙不过来,我的车也是不给别人的,多次在路上有人要拿好东西和我置换,我都没同意。因为我懂车、爱车,有一位玩车的老前辈辗转找到我,将自己的爱车托付给我。去年,我曾骑着它参加长宁区新华路街道“老洋房巡游”活动,边骑边想,老前辈要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开心地笑。 去年参加活动后,我将两辆“永久”存放到长宁区新华路街道综合为老服务中心,让老年朋友一睹它们的风采。一辆是1951年永久牌首款二八大杠,是目前上海唯一一辆,另一辆是上世纪60年代五星标永久13型自行车(上海地区称老13),堪称国产自行车之精华,质量质地超越英国兰苓车,属稀有物件。送去的时候,我心情好得不得了,我跟别人说“就像最好的两个小孩子过上了好日子,住进了别墅一样的感觉”。 六 结缘永久 我们50后这一代人,真的不容易,甜酸苦辣都领教过,但这些都已成过去,翻篇了。现在我和老伴都有退休金,单位退休待遇也不错,我们热爱生活,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希望自己健康长寿。在玩车族里,十有八九家里是反对的,把家里弄得脏兮兮、乱哄哄。我能够坚持到现在,要感谢我爱人的包容和理解,她是个明白人,善解人意,只要有利于身心健康,她没意见。我呢,玩车和家庭要摆正位置,尽可能自觉点,多做些家务事,平时买汏烧和外勤事,一般都由我负责。我们相互间很默契,各有各的爱好和空间,我认为家庭和睦,做什么事都开心! 除了喜欢玩老自行车外,我兴趣广泛,爱好收藏,诸如钱币、文玩核桃、集邮票证、老物小摆件,还爱好花卉盆景和书法美术音乐,每天五档新闻必看,还关注市场动态。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为社会做点事。我没有豪言壮语,一切从身边做起。去年,我先后两次应海派服饰文化推广者“红帮裁缝”吕方邀请参加公益活动,尤其是去年10月28日参加“老洋房巡游”活动,我为那次活动提供了12辆古董中外名车,和“永久”老前辈们一起喜气洋洋,气氛热烈。 我与“永久”老前辈们结缘是在2020年12月12日上海书城,他们自费出版的新书《永久故事》首发式上,他们还有一个永久讲师团,我也应邀参加过一次到大学讲课的活动。他们为弘扬永久文化不懈努力的精神,我非常敬佩。我们共同认为,自行车是一种文化,在上海底蕴很深,在海派文化中应有一席地位,却没有一间自行车博物馆,这是一大缺憾。如果上海能建一间自行车博物馆,我愿意出点力、做点事。这是一个老党员,一个有老自行车资源、土生土长的老上海,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