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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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重聚——记病中徐城北

时间:2022-02-24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叶稚珊 点击: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七日结婚纪念日 徐城北给叶稚珊最后的留言 徐城北在电脑前 ◆叶稚珊 2021年10月11日,晴,城北走了。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在他睡惯了的柔软舒适铺满阳光的床上,整整齐齐,完完整整走了,身体没有受到一点人为的创伤性损毁,为自己,也为我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七日结婚纪念日
徐城北给叶稚珊最后的留言
徐城北在电脑前
 
      ◆叶稚珊

      2021年10月11日,晴,城北走了。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在他睡惯了的柔软舒适铺满阳光的床上,整整齐齐,完完整整走了,身体没有受到一点人为的创伤性损毁,为自己,也为我们保留了他人生最后的体面。

      1 我退休,他病了

      2009年以前我在上班,除了周末厨余,我们面对面在书桌前的机会并不多。我有时会在书桌边的沙发上跷着腿翻书看报,而他,永远是笔直地坐在书桌前,键盘的敲击声不停歇不间断。

      2009年,我退休了,他病了,就是那么巧,我退休的第二天,他就脑血栓发作,急诊住院,似无大碍。两周后出院回家,他直奔书桌,打开电脑,急着把住院期间脑子里的“腹稿”打成文字。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

      三个月后,血栓复发,再一次急诊住院,症状严重得多。一般的缺血性脑血栓用药疏通血管后症状会很快缓解。可他这次从北大医院急诊室采取了措施后转入病房,却一天天严重,从入院时的基本清醒到行动稍笨拙,几天后高烧不退全身瘫痪陷入昏迷,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北大医院神经内科有一支专业水准很高的队伍,经过各种检查会诊,初步判断他为心源性的血栓,不是一般性颈部斑块引起的,即是因为他心脏的房颤引起的不断有小血栓迸出,用上“华法林”等药物,情况逐渐逐渐好转。将近一个月后,可以辅助站立,在病区走廊靠扶手练习从轮椅上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直至用轮椅推到住院部东门南侧的小路上,两个护工、我和女儿,四个人围站在他的四角练习单独站立行走,颤颤巍巍,东歪西倒,惊心动魄。三步五步,八步十步,我们用他酷爱的冰淇淋、西点诱惑鼓励他。每天下午夕阳转成落日的时光,这是他如周岁的幼儿学步的操场。闪回到女儿幼年在小四合院向前举着双手晃悠悠扑向我们,我们笑了。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分居三地,一年难得团聚几次,无奈地错过了本该相互陪伴的幸福时光;如今他多迈出几步,我们会含泪,因为这里包含了太多我们全家人对今后生活的期望。在这里常会遇到一位中年人推着一位满头白发盘在头顶的老人,面熟。城北认出是著名物理学家钱三强的夫人何泽慧,他们夫妇曾同在居里夫人的实验室工作过,有人称她为“中国的居里夫人”。她和城北母亲同岁,又同是苏州振华女中(苏州第十中学)的校友,他们面对面坐在轮椅上攀谈,谈起校友费孝通、杨绛,格外亲切。说明城北这时虽然四肢行动不便,但头脑和语言表达恢复得很好。

      五十多天后出院回家了,是坐着轮椅回来的。回到了家,虽然坐着轮椅,但活生生高大的个子,饱满的双下巴,一刻不能离开眼镜和书本的眼睛,一如往常。

      2 他已经不是他了

      他还是每天按时坐在电脑前,但敲击声已经不似以前那般连贯,他的话也逐渐少多了,有时对着电脑沉默许久,要问他好几次他才懊恼地说有的字他不知怎么拼了。再看看他打出的文字,词不达意,错字怪字很多。他还愿意给新民晚报投稿,我几十年来并不在意他的文章,发表出来也不大看。现在为了他免得出丑,一定要在他稿件发出之前强行整理修改,有时甚至完全拆开重写。写好之后给他看,他点头赞同。这事我想报社的编辑做不了,只有我能做,因为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很快,他就完全写不成文章甚至不会收发信件了,但每天还要固执地坐在书桌前,是啊,几十年了,书桌是他存在和生命的意义。为了掩饰他思维的缠绕混乱,为了证明他还是清醒的,为了满足他每天坐在书桌前的仪式,我让他上网浏览,查阅他最感兴趣的人和事。

      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开始搞不懂最简单的程式,我只要离开几分钟,他就会敲得电脑屏幕一片乱码。仍旧坐在书桌前,茫然,呆滞,沮丧的神情,只有我能看到他心底深处的痛苦,我的心比他还要疼。他确实已经不是他了!有人形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记忆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掉了,而他的大脑仿佛一个原先精心缠好呈核桃状的绒线球,被扯乱又胡乱团在一起。我才懂得除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还有一种“缺血性老年痴呆”,即缺血性脑梗病人的后遗症。首先是掌管语言的神经,时好时坏,多数时间是休眠了。他很少说话了,人越多他的话越少,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他会难过地说:“我的脑子乱了,出工不出力……”我总想找出适合他的思维和表达能力的问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单位是哪里?我是谁?……他能答出来,然后却颇为严肃地说:“不要总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我在思考哲学问题”。是的,他在痛苦地挣扎,企图用哲学的思维理清头脑中的乱麻。但这绝非人力所能,即使加大了抑制“老年痴呆”的药剂用量。他头脑中的绒线球还是以一年半载的速度没有了头绪。为了减缓他的语言功能退化,我们开始背诗。他素来喜爱古诗词,尤其喜爱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唐诗,宋词,每天下午三点半私塾开课,问题不大,幼功还在。但不久就会如写文章一样把不同的诗句纠结组合在一起,竟然韵脚是对的。我们把书拆开,便于他一页页拿在手里念,我再一页页收回让他背。读到他喜欢的句子,他会表情丰富起来,连读几遍的他会微闭双眼陷入陶醉,有时他会激动哽咽。我很矛盾,西医大夫说最好能刺激他的感情和神经,让他思维活跃起来;中医大夫则说不要刺激他,让他安稳平静。我无所适从。

      3 我要求自己振作

      一年半载后,他念不出诗了。为了保存他的手臂功能,他还有每天的“晚课”写字。他的硬笔和毛笔字一直是受到夸赞的,汪曾祺先生曾私下对他说:“城北,你第一是字,第二是诗,第三是剧……”实际是对他的主业剧本评价不高,但他认为是在夸他的字写得好。很难说他的专业是什么,多数人认为是京剧,但不要说与欧阳中石、刘曾复、吴祖光、黄宗江等著名前辈学者相比,他差得很远。即使与很多同年甚至后起之秀的专业学者相比也是等而下之。只能说他相对来说兴趣广泛,心思简单,没有包袱,勤奋,勤劳。近来我翻阅了他的几本书,文思敏捷,文笔通畅还是当得起的,有家传的基因,也有后天的修炼。更有慈母在他因“出身问题”落难时,精心为他在自己的朋友中选择了“老师”。张庚先生收留他在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旁听,从沈从文先生学习文物,从陈半丁先生学绘画书法,从聂绀弩先生学旧诗,还从张友松、陈瀚笙先生学英文。但外因种种,内因种种,使他各项所学无果,偏心于京剧的他,终还是跨进了一只脚,先进了中国京剧院,又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

      我也认为他的字写得好,病后在客厅专门备了书桌笔墨,供他边看电视边写字。他说不知道该写什么,我找出了他为让我练字而珍藏的颜帖,他已不能工整地叠纸,不能像以前那样讲究地布局,一行行歪下去,字越写越小。大夫说这是病症典型的特征。再后来,他会把两行字叠在一起,把一笔笔一团团的墨“写”在毡子上,涂抹在他珍爱的字帖上,一塌糊涂。这完全背离了他敬惜字纸的一贯风格。

      他的双腿,是一双企图游遍名胜也不放过无名乡镇的腿,远游近走他都是兴致勃勃,总是在一年最好的季节,穿着皮夹克,穿着花呢西装,穿着米色长风衣,拉着箱子说一声:“我走了啊!”云游不久就会想家,一副天真似孩童模样的笑颜打开门:“我回来了!”我们有个“1314谐音一生一世”的密友团,鼓动胁迫他在2015年出游马来西亚、新加坡,2016年远游欧洲,在地中海的邮轮上,他神清气爽,应该是大量的负氧离子滋养了他的脑细胞,外表看几乎是一副健康人的样子。但他还是话很少,写不出文章,也写不出诗。只有双腿,在短暂的离开轮椅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能从机舱门走到座位上,能在我的扶助下去厕所。我们在德国买了一个精致的助步器,回来后他在家里一度用得顺手,似乎给人行走自如的感觉。但一年半载后的一天午睡后,他突然怎样也站不起来了,无论怎样的搀扶他整个人都会坠下去。我挂到了北大医院神内主任著名的黄一宁大夫的号,他有些无奈地给我讲解这种心源性血栓后遗症尤其是老年人的阶段性下滑的原理,这又是心脏迸出的小血栓在作怪。自此,无可奈何的他一步步滑入了“失能”的谷底,我和他一同坠了下去。这种时刻你会深刻地体会到,不是所有的痛苦无助都可以借助外力和友情、亲情分担,只有自己的全力挣扎、努力攀爬出来,才能重见蓝天。我要求自己振作,要在家庭里制造轻松安详的气氛,为了他,为了我,也为了孩子。他曾在文章中写过“家里尽可能要有些鲜花”,多年来我一直坚持每周订购鲜花,每当我拆箱修剪整理插瓶,都让他在桌边看着,问他“好看吗?”他说“好看”,一年半载后还是再问“好看吗?”他木然地看着我。生活的色彩在他的眼前和心里都消失了。

      4 一生一代一双人

      近一年来,每晚我要憋足一口气把他从轮椅抱上床,坐在床沿上,他会紧紧地搂住我的腰不肯松手,头乖巧地靠在我胸前,我拍着他的背说:我又胜利了,但早晚有一天我会抱不动的。

      随着新冠疫情的突发、蔓延,他的病情江河日下,最后是整体的崩溃,嗜睡、昏睡,吃得一天少似一天。喂食一日三餐加上两餐的水果成了我们最艰巨的任务。他开始消耗自身储存的能量、脂肪、肌肉,消瘦,直至消耗殆尽……以前很多朋友开玩笑说他很像“小兵张嘎”中的胖翻译官,招牌式的双下巴圆胖脸和眼镜。最后竟瘦成了“马三立”,只剩了两只招风的大耳朵。这对老人家很不恭敬,但亲友每次来都会这样惊呼。新冠疫情的严控,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们,送进医院就意味着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我和孩子选择让他留在我们身边,尽可能多地享受最贴心的照护和家庭的安逸温暖。

      千秋万古,人间所谓的“一辈子”“白头偕老”几人能做到?我们和多数人一样没有“妾发初覆额”相识的幸运,中年相交至白首分离也是人生之必然。现在他回到了幼年,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就是命运有意让我们补上“青梅竹马”这一课。再加上他的完全失能,我们被动地回到了“两小无猜”的境地,有意无意让“一生一代一双人”完整起来。

      人生和命运永远不可能是完美的,终归要面对“一个人”的结局。我设想过,如果是我先走,他也许会长叹一声“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而如今他先走了,望着墓碑上为我的名字留的空位,墓穴中为我空留的半边,我没有泪洒新垅,我想起伊丽莎白二世间隔八十年重说的一句话“我们终将重聚”。

      书房南窗边两只书桌仍旧面对面,我收拾起心情,坐在他的书桌前,打开他的电脑。随着日影西移,我体味着他每天写作间隙抬头会看到的景色。在书桌我常用的笔记本中,我偶然看到了不起眼的两行字,是他病后期的字体,瘦长歪斜仔细辨认:“别了稚珊 言多反不及意……”后面是费力涂画出的六个墨点,这是有多少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也写不出来。这一定是他用残存的脑细胞与失忆、失能做最后的抗争,拼尽心力写下的一句话,他一定会想到我看到这句话时他已经走了,这算做是遗嘱吗?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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