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前面有两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历史。 今天我的最后一课,和都德的"最后一课",性质完全不同。法国人而不准上法文课,那是非常悲哀。我们恰恰相反,中国人,中国文化,还没有被消灭。 照片摄于1987年至1988年之间,紧挨木心的是课堂的发起人李全武,这次讲课的地点在李全武家的二楼。(陈丹青 供图) 中国字,只能生在中国,死在中国 我对方块字爱恨交加。偏偏我写得最称心的是诗,外国人无法懂。诗,无法翻。外国人学中文,学得再好,只够读小说、散文,对诗是绝望的。 中国字,只能生在中国,死在中国。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渊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气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学史"拉扯讲完。 现代艺术,流派,越来越多。这是个坏现象。上次讲过一个公式:直觉--概念--观念。从希腊到文艺复兴到浪漫主义,人类可以划在直觉时代。直觉的时代,很长,后来的流派,都想单独进入观念,却纷纷掉在时空交错的概念里。 所以我一气之下,把二十世纪的艺术统统归入概念的时代。将来呢,按理想主义的说法,要来的就是观念的时代。 我呢,是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是个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是向后看的。拿古代艺术作我的理想,非常羡慕他们凭直觉就能创造艺术。 我爱人类的壮年、青年、少年、童年时期的艺术——文化没有婴儿期的——人类文学最可爱的阶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 以中国诗为例,《诗经》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国最好的诗。到了屈原、陶潜,仔细去看,已经有概念。屈原么香草美人,陶潜老是酒啊酒啊。 《诗经》三百篇,一点也没有概念。完全是童贞的。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厉害。到了宋,明,清,诗词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转了背的理想主义,事出无奈,但事出有因。 讲开去: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我要讲大家一辈子有用的东西。讲了,有备无患。你们用不用,悉听尊便,我只管我讲。是哪一些呢,分分纲目: 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文学是可爱的:"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电视尽量少看。 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个意思推向极端:我也看电视。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这样他才是尼采。 鸦片、酒,都好。不要做鸦片鬼、酒鬼。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推向极端。 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骛远。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一上来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你会淹死。一开始听《圣母颂》、《军队进行曲》,很好。我小时候听这些,后来到杭州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居然完全不懂。 对西方,一开始从基督教着手。要从完全看得懂的书着手。还得有选择。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 这样说,是为了激动你们去读书的热情。 也有一种说法:我们是画画的,画也画不好,哪有时间读书?这就对了,大家看书不够,就去画画了。 大陆的新文人画,是文盲画的文人画,看了起鸡皮疙瘩。识字不多的作家,才会喝彩。中国的文人画,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李太白的书法,非常好。苏东坡画几笔画,好极了。 我不是推销文学,是为了人生的必备的武器和良药。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 大家还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脸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丽痘。第一见证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样成长起来。在中央公园寒风凛冽中,读我的原稿。 认真做事,总不该反对。嘲笑我们讲课,不是文化水准问题,是品质问题。有品质的人,不会笑骂。 文学是人学。学了三年五年,还不明人性,谈不上爱人。 文学,除了读,最好是写作。日记、笔记、通信,都是练习。但总不如写诗写文章好。因为诗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记改来改去的?鲁迅写--喝豆浆一枚,八分钱--那么当然八分钱,有什么好改的。 我这么说,是有点挖苦的。他们写这些琐事,有点"浮生六记"的味道。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 文学背后,有两个基因:爱和恨。举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为。你们见过这样强烈的句子吗?说起来,是文字功夫,十五个字,其实不过是有爱有恨,从小有,现在有,爱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爱有恨,苦于用不上,不会用。请靠文学吧。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直到你成为一个文学家。 生活是好玩的: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接着讲,"生活是好玩的"。 人在平时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万年活下去。这种心理状态,就像佛家说的"贪、嗔、痴"——"嗔",老怪人家,老是责怒;要这要那,叫"贪";一天到晚的行为,叫"痴"。 总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买房,买地,买首饰,买来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还要传给儿孙。放眼去看芸芸众生,不例外地想赚钱,想购物。 学林有个亲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来,全是红的,然后就死了。心理学上,这是个工作狂,其实还是想占有。 他数钱时心里有种快乐。拼命打工赚钱,筋疲力尽到死,这不是幸福。那些亿万富翁亿万富婆,也不是幸福。一个人不能同时穿两双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里小时候也是万贯家产,我不喜欢,一点乐趣也没有。 推到极点,皇帝皇后总算好了吧?你去问问他,如果他们看得起你,就会诉苦。 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 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张爱玲这点很好。再好的书,你拿去,不执着。这一点,她有贵气。 连情感,爱,也不在乎了。爱也好,不爱也好,对我好也好,不好也好,这一点,代价付过了。唯有这样,才能快乐起来,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诸位还是想买这个球,至少买一部分,但不会玩。 莫扎特会玩。他偶尔悲伤。他的悲伤,是两个快乐之间的悲伤。论快乐的纯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乐主义。我是三七开,七分快乐,还有三分享乐主义。 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生活像什么呢?像上街去买鞋,两双同价的鞋,智者选了好看的,愚者选了难看的。 生活像什么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选了美味的酒,愚者买了烂酒,还喝醉了。 所以,快乐来自智慧,又滋养了智慧。 生活听起来没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乐。没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变化,提升为艺术的高度,这就是生活、艺术的一元论。 生活嘛,庸俗一点,艺术,很高超——没那么便宜。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 1950年,我二十三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那年,我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上莫干山。这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呀,他说: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当时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执教,待遇相当不错,免费住的房间很大,后门一开就是游泳池。学生爱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诚热情。初解放能得到这份位置,很好的,但这就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时上山没有公车的。 头几天还新鲜,后来就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长期写下去,很多现在的观点,都是那时形成的。 修道,长期的修道。丹青在时代广场的画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让你的艺术教育你。 用福楼拜这句话,意思是: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回顾这些往事,是说,艺术家一定要承当一些牺牲。你们承当过多少?你们还愿意承当多少?清不清楚还要牺牲点什么? 不值得牺牲的,那叫浪费。 宗教很明白:你要进教门,就得牺牲。吃素,不结婚,不说绮语。但宗教所要的牺牲,是杀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杀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许多事来。 福楼拜不结婚。他对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 艺术家的牺牲,完全自愿。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 这一问者,大抵不太愿意牺牲,因为还没弄清艺术是怎么回事,怕白白牺牲--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你画完一张得意的画,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谁看。人一定是这样的。权势、财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对立了,一半财富权力给了你了。 为了使你们成为艺术家,有这么多的好处,你可以牺牲一点吗?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爱雅如命。我中秋节买月饼,回家就把月饼盒扔掉。这么俗的设计,不能放在家里。 决绝的不再来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听了几年课,这点鉴别力要有。跑过家门的松鼠,长得好看,我喂它吃,难看,去去去。 虚荣有什么不好?就是没有光荣的份。两个"荣",你要哪一个?要克制虚荣心,算不算牺牲?你试试看。 如果你真能被艺术占有,你哪有时间心思去和别人鬼混,否则生活就不好玩了。因为你还在艺术的边缘,甚至边外,艺术没有占有你,你也没有占有艺术。所以你的生活不会很快乐,甚至很烦恼。怎么办呢? 好办,再回到前面讲的,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 所以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是指这个意思。 编辑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